《詩經·鄭風》愛情詩細讀
華中師範大學 魏天無
將仲子
將仲子兮,無逾我裡,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這是一首表達戀情的詩篇,寫一個女孩再三請求心上人不要再來偷偷地找她。她擔心事情敗露後會受到父母、兄長、鄰裡的責備,反而使兩人關係陷入不可收拾的境地。通篇出自這個女孩的口吻,結構上採用疊章方式,這些在《國風》中都很常見。那麼,這首詩有哪些值得玩味的地方呢?
首先,女孩傾訴的對象是特定的,她的語氣也具有特定性,又因為這種特定性帶來了情感表達上的纏綿悱惻而又果敢堅定。語氣的特定性特別明顯地表現在「將」和「兮」兩個詞上,一個是表開端的發聲詞,一個是表句尾結束的發聲詞,都重在傳遞「聲氣」而沒有實在的意義。「兮」在《詩經》中使用頻繁,一般是補綴音節的不足以便於歌詠;這裡則與「將」字首尾呼應,別有一種說話者的情緒意味在其中。女孩不用「仲子」來直呼那個男孩,而是用「將仲子兮」起頭,表明說話的對象不是一般的男孩,也不是其他人,所以她的口吻中帶有纏綿悱惻、亦喜亦憂、似怨非怨的情感。這種對象、語氣、情感的特定性,在譯為白話文時就應當得到貼切的傳達,而這也是最難轉譯的地方。我們看看下面幾種今譯:
仲子仲子說與你,切莫跨進我鄉裡,切莫攀折那柳杞。難道我還愛惜它?惟恐爹娘來責罵。仲子我是懷念你,可我爹娘來責罵,這事真叫我害怕。
求求您仲哥兒呀,莫翻我家裡巷牆呀,可別攀斷杞樹杈呀。哪敢吝惜杞樹杈呀?怕的是我爹和媽呀。仲哥仲哥真想您呀,爹媽責罵也可怕呀。
求求你小二哥呀,別爬我家大門樓呀,別弄折了杞樹頭呀。樹倒不算什麼,爹媽見了可要吼呀。小二哥,你的心思我也有呀,只怕爹媽罵得醜呀。
第一段譯文遵循了原詩句式整齊、句尾押韻的特點,但顯得有些拘謹、生硬而失去了原詩跌宕起伏的情緒變化;特別是「說與」、「切莫」這樣的詞,很難傳達原詩中女孩的那種特有語氣、特殊情感,而似乎將她變成了一個不近情理的人。
第二段譯文則注意到了這一點,用「求求」、「呀」來摹擬「將」、「兮」,「仲哥兒」的稱呼也符合女孩子的口吻。但用「您」這樣的尊稱,則不合語境,一來與《鄭風》中的許多情詩一樣,詩中是女孩子取積極、主動的姿態;二來男孩一而再、再而三的偷偷摸摸的舉動,則顯出他是一個為情所急乃至有些頑劣的人,而女孩傾訴的原意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所以不大可能用「您」。
第三段譯文出自餘冠英先生之手,是公認的、最能傳達原詩神韻的譯文。神韻這裡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生動貼切傳遞出女孩子的纏綿多情;二是用「別」、「吼」、「醜」等口語來摹擬原詩的民歌色彩,兩相併重而無所偏廢。比如對三章都重複使用的「仲可懷也」這一句的翻譯,前兩種譯文大體一致,即將「懷」譯為「懷念」或「懷想(想念)」;餘先生則譯為「小二哥,你的心思我也有呀」一不說「我也想念你呀」,而說「你的心思我也有呀」,這就把女孩既羞怯又含情脈脈的心理傳遞得惟妙惟肖。
(其他翻譯:金啟華:「仲子仲子聽我講,不要翻過我屋的牆,不要把杞樹來壓傷。並不是為了愛惜它,怕我爹媽說閒話。仲子仲子我記掛,爹媽的閒話,也叫我害怕呀!」袁梅:「仲子仲子求求你,莫將我家裡牆跨呀,可別踩斷杞樹杈呀。豈敢疼愛杞樹杈呀?我怕我的爹和媽呀。仲子仲子我想你呀,爹媽說話也可怕呀」。)
其次,全詩在呼告的語氣中層層展開,將女孩纏綿多情而又態度堅決的矛盾糾葛的心理,生動展示在我們面前。在「將仲子兮」的柔情蜜意的語氣之後,她馬上連用兩個否定副詞「無」表明自己的態度,這不是顯得很不近情理嗎?我們想想男孩因何而來?他來一趟容易嗎?他要翻越重重障礙,很可能還要躡手躡腳地輕叩女孩房間的窗欞,既小心翼翼又戰戰兢兢,隨時準備一旦被人發現而溜之大吉。所以,她接著又收回來說「豈敢愛之」,我哪裡是愛惜一棵樹呢,我當然是更愛你啊。可是話跟著又推出去——我是害怕父母的責備啊!緊接著再拉回來——小二哥你的心思和我一樣啊,然後再推出去——可是父母知道後會罵得很難聽啊。在這樣反反覆覆的推拉之間,在這樣委婉而又自有主張的規勸裡,我們能夠很深切地體會到這位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又坦率熱情、極有主見的女孩內心的矛盾和苦惱。
以上還是就詩的一章的層次來說的,從全詩來看,它採用疊章形式,不僅僅是為了便於歌詠而協調韻律,以達到一唱三嘆的藝術效果,也是以層層遞進的手法來刻畫人物形象。
正是在愛情力量的感召和推動下,這位男孩才鼓足勇氣,冒著巨大的風險,先是翻越裡牆(上古時五家為一鄰,五鄰為一裡,每裡皆有裡牆環繞),再爬過每一戶住宅的院牆,然後還要跨過種植著菜蔬果樹的園牆,由遠及近、由外到內地一步步接近心上入。同時,杞樹、桑樹、檀樹這三種樹木的次序,與「逾裡」、「逾牆」、「逾園」的過程也是相對應的,並不是詩人單純為了迴環往復或韻腳需要而隨意安排的。杞樹即杞柳,可擋風沙,不僅在當時的鄭國之地種植較為普遍,而且是裡社牆下所植樹木。《毛詩傳箋通釋》說:「裡即社,杞亦社之所樹木也。」而孟子·盡心上》則說:「樹牆下以桑。」《小雅·鶴鳴》有詩云:「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很想去那個園子裡看看,那裡生長有高大的檀樹。)因此,這位男孩所攀爬的樹木,也是按照由外到內的順序來描寫的。這些描寫一方面當然是凸顯男孩的大膽、痴情乃至莽撞的性格形象,另一方面也體現出詩人對現實生活的觀察之細緻。
從表現女孩的羞怯、害怕的心理來看,全詩先說「畏我父母」,再說「畏我諸兄」,最後說「畏人之多言」,同樣是依照他們與女孩的親疏關係來層層遞進的,既符合常情常理,也讓我們感到,男女自由戀愛所受到的壓力和阻力,並不只是來自家庭,也來自左鄰右舍及整個社會。正像《孟子·滕文公下》所說:「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這正是迫使男孩採用非常規的方式去幽會女孩的原因,也正是女孩深感畏懼和擔憂,而被迫對男孩子發出「無逾」、「無折」的婉轉的警告的因由。
可以想見,如果要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符合禮教的婚配途徑,這對已經暗中相知相戀的男女恐難心隨所願地走到一起。那麼,女孩再三規勸男孩不要再做讓她心驚膽戰的事,是不是在委婉地拒絕他的求愛呢?顯然不是,我們從女孩反覆申明的「仲可懷也」可以感受到她同樣熾熱的情懷。只不過,當女孩對男孩的魯葬行為報以如此同情的理解的時候,不知道男孩是否也能夠設身處地地為她著想?
也正是在這裡,詩歌為我們留下了開闊的想像和聯想的空間。著名學者詹安泰先生分析道:「我認為這是一個戀愛中的女子替她心上人多方設想,以減少他的戀愛障礙,她並不是請仲子不要來,而是請他不要跳牆攀附而來;她雖然有多方面的顧忌,但主要的還是為要較順利地達成她的目的。」詹先生還特地引用了一首明代的民歌,來說明詩中的女子表面上是拒絕情郎前來幽會,實際上是為他指引了一個更隱蔽也更巧妙的方法:
姐道:我郎呀!若半夜來時,沒要捉個後門敲。只好捉我場上雞來拔子毛,假做子黃鼠狼偷雞,引得角角裡叫。好叫我穿上單裙出來趕野貓。
只是不知道,《將仲子》裡的這位小二哥,是否能從女孩深情而又矛盾的呼告中領悟到這一層。而這首詩也因此體現出意在言外、含蓄蘊藉的特點,更耐人尋味。
狡童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這首詩寫一對原本處於熱戀之中的男女,因為生活中產生了某種矛盾或不愉快,男子不與女子說話、同餐,致使女子坐立不安,吃不下睡不著。表面上看,這首詩同樣採用呼告手法和疊章方式,表達女子對男子的惱怒和無可奈何,語言質樸無華,層次也較單純,沒有《將仲子》那樣複雜的心理活動的漸次展開。但我們從女子的口吻中,依然可以體會她既手足無措、心亂如麻,又對男子深情依戀而唯恐失去這份情感的心理。
一方面,從常情來說,怨從情生,怨之深往往來自情之切,因此可以推想女子仍然深愛著男子。倘若雙方的矛盾衝突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女子決意了斷,反而會心如止水。
另一方面,「狡童」是女子對男子的呢稱,夏傳才先生譯為「小滑頭」,很是貼切生動。有的注本認為「狡」為「姣」字的假借,「姣童」意為「漂亮的小夥子」。此說亦通,但在傳遞民歌的韻味和風趣上稍遜一籌。從這一暱稱上可以見出女子的喜愛之情,猶如今日戀人之間戲言「你是我的小壞蛋」或「我是你的小魔頭」。
再者,從「不與我言兮」到「不與我食兮」,當可想見從前兩人關係的親密和情感的膠著,這恰好反襯出女子現在的悵惘和失落,以至「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這位熱情似火、大膽潑辣的女子,則毫不掩飾自己的衷情,直呼情郎為「狂童」而非「狡童」。詩的大意是說,你要是心裡有我,就趕快涉過溱水洧河來見我。你要是心裡沒有我,還有別人等著呢。你這個瓜娃子狂個球啊!
與前兩首一樣,它用的也是呼告手法和疊章方式,但語氣更為直白、率真,表現出女子爽朗、心直口快的個性,也活畫了熱戀中的女子嬌嗔的情態。
每章一、二句和三、四句均為一種設想,是假設的情境,但前兩句是從正面落筆,對情郎提出要求;後兩句則是從反面揣想,對情郎下達「最後通牒」,仿佛在說,你可要仔細想好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語句在復沓之中有對比,在對比之中強化特定的情感,並用詰問句將之推向高潮,寓變化於整齊之中,使得質樸、直白的語言承載了搖曳多姿、豐富細膩的情感。
前四句都是在說對方是不是思我愛我,沒有一處是說我如何如何,但是如同《將仲子》中女孩說「仲可懷也」而不說「我懷仲也」,這裡處處說的也是「我惠思子」。所以,最後一句是情感到達了高潮,卻不知最終結果如何的心緒的自然流露:我在河水的這邊是如此地想你念你愛你盼你,我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如果你還沒有反應過來,那你真是糊塗蟲裡的糊塗蟲,瓜娃子裡的瓜娃子!那我這一番苦心,這一腔摯情,怕是真的要付諸東流之水!
從齊整的四字句到突然破格的六字句,從首句的「子」到尾句的「狂童」的稱謂的變化之中,我們已體會到女子在設想的情境中的情感、心理的波瀾起伏;而境由心生,女子之所以自我逡巡、盤桓於假想的情境中不能自拔,是因為愛之深、愛之切,是因為實在不知道對方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困惑於自己如此一份真情為什麼遲遲得不到回應。所以,詩雖然以「狂童之狂也且」結束,但問題依然懸而未解:那男子會涉水而來嗎?他懂得「投之以李,報之以桃」的「愛情方程式」嗎?他在冥冥之中是否聆聽到了女好內心的表白?女子不得而知,我們也不得而知。既如此,女子的這句嗔怪的真意也變得模糊起來:是愛,是恨,是愛恨交加的一種自我宣洩,還是已意欲另擇高枝?「句中無其詞」(魏慶之《詩人玉屑》),只待會心的讀者去揣摩。
此外,從首章的「豈無他人」到次章的「豈無他士」,句式同,語義同,但有一字之不同,所抒發的情感故有細微差異。這是《詩經》疊章形式上的一個特點。「人」泛指一般男子,沒有特指;「士」則專指未婚小夥子,有其特定範圍。在《國風》的情詩中,「士」與女子常常並舉,如「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召南·縹有梅》),「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召南·野有死麕》),「於嗟女兮,無與士耽」(《衛風·氓》),「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蘭兮」(《鄭風·溱洧》),等等。也就是說,在女子下達的「最後通牒」中,其「威脅」或「脅迫」的語氣是一層進於一層,意在促使情郎的驚醒,明了「心動不如行動」的道理,同時也表明了她對愛情的一份自信。
從以上三首詩中可以看到一個共同點,即《國風》、特別是《鄭風》的情詩中,不少女子在愛情生活中取主動、積極的姿態,詩也常常出自於女子的呼告、傾訴的口吻,傳達女子內心的多種情結,展示的是女子形象、個性的各各不同。
朱熹在《詩集傳》中說:「鄭衛之聲,皆為淫聲。衛猶為男悅女之詞,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衛人猶多刺譏懲創之意,而鄭人幾於蕩然無復羞愧悔悟之萌,是則鄭聲之淫,有甚於衛矣。」今天我們可以理解朱熹站在理學家立場所作的「淫聲」的結論的局限,有意思的是,他認為「淫聲」之中還有高下之別,覺得「男悅女之詞」尚說得過去,而《鄭風》中觸目皆是的「女惑男之語」則不見一絲一毫的羞愧、悔悟之意,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過,他倒是點明了《鄭風》「女惑男」的共同性。可不可以從女性意識的崛起或女性主義觀念的萌芽的角度來分析這些詩歌,姑且存而不論,至少,這一特點對於後來的民歌民謠,包括對現代以來自由體愛情詩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我們來看至今仍流傳於江漢平原的一首民間歌謠:
我腰一叉,
我手一招,
我喊我的哥哥回來吃火燒。
叉腰、揮手、大聲喊叫,一個潑辣、豪爽、幹練的女子形象躍然而出。三句皆用「我」起句,加上這樣的姿態、動作和叫喊,鮮明地表現出女子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不僅不在意,簡直是要以此誇張的「表演」,來引起所有人注意,將自己對情郎的一往情深公之於眾,布告天下。火燒,有多種含義,既可指在家裡做燒烤;也指用土灶、柴火做出的飯,飯上蒸菜,灶膛火熄後還可放入紅苕、土豆等烤制,香甜可口。由此可見女子的能幹和對心上人的疼愛。火燒還指用柴火燒烤的刺蝟、蛇等野物,按當地習俗只能在野外燒烤。燒烤了平日難得的野物,留下來召喚哥哥回來吃,又體現出女子溫柔賢淑的一面。
上古歌謠與後世歌謠有著許多一脈相承的語言風格和精神風尚,這些歌謠在不同時代為文人的詩歌創作提供著源源不斷的養分。傳統文學的力量和民間藝術的魅力值得一再汲取和重申。
在賦、比、興三種表現手法中,上面分析的三首都屬於賦。賦,鋪陳的意思。劉勰說:「賦者,鋪也;鋪採搞文,體物寫志也。」(《文心雕龍·詮賦》)朱熹則說:「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詩集傳》)可見,賦是在體物陳事的過程中,直言而明志;這個「直言」是相對比、興來說的。謝榛在《四溟詩話》中曾對《詩經》中的賦、比、興做過統計:「予嘗考之《三百篇》:賦,七百二十;興,三百七十;比,一百一十。」這一統計數據並不一定完全準確,但賦在其中運用得最多卻是實情,因為賦是比、興的基礎;比只能在詩中的局部起作用,興雖然能夠從形象、情感、主旨上聯繫全篇,但它是為詩所鋪陳的本事服務的。程俊英先生將《詩經》中的賦分為六類,最常見的是全詩均用賦法,《將仲子》《狡童》《褰裳》三首都屬此類。他說:「從詩的性質上說,賦可以是敘事、描繪,也可以是抒情、對話,或者是發議論。」我們所講的《鄭風》中的三首兼有敘事、描繪、抒情、發議論,另一首《溱洧》則出現戀人之間的對話。
賦與比、比與興、賦與興在詩中往往兼用,大家熟悉的《關雎》《碩鼠》等詩中就是賦中有比,興中有比。至於賦與興,有時不容易辨識,這就涉及對具體詩句的含義和作用的理解。
風雨
風雨悽悽,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詩寫女子的相思之苦,以及相見之後的歡喜。
三章中的一、二句寫景,其移情於景、景中有情、情景相生的藝術特色也為注家公認。不過,此二句是以景起興,凸顯女子心境,還是對實景的鋪陳與描繪,抑或是賦而興,則存有爭議。這種爭議看似起於對賦與興的準確含義該如何把握和分辨,其焦點在於究竟如何認識景中有情、情景交融這種藝術手法中景的位置和作用,即:是單純地將景看做是為情所用,為情所暈染,因而是虛擬的而非寫實的,還是在肯定「一切景語皆情語」的同時,不否認景物自有其獨立存在的意義、價值。這實際上也牽涉一個更大的問題,即我們究竟如何去認識古典詩詞中物我的關係。
著名學者林庚先生《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文,雖然不是從辨析賦與興的角度來談論此詩的,但不贊成前一說法,而再三玩味於「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景色與人情的相互生發又各有其趣,並以白居易詩句「晚來天欲雪」來比照
……「晚來天欲雪」,正是欲雪未雪之時。雪誰不愛看?而它偏不下來。這樣你便不免於若有所待。那麼你才明白雞鳴不已的道理。雞為什麼叫,我們當然不知道,但它總是這樣叫個不停,便覺得有點稀奇,這時你才知道如晦的影響之大。真要是四鄉如墨,一盞明燈,夜生活的開始也就走入了另一個世界。偏是不到那時候,偏是又像到了;於是一番不耐的心情,逼著你不由焦躁起來。這時一片灰色的空虛,一點不安的心情,忽然有人打著傘來了,詩云「最難風雨故人來」,何況來的還不止是故人?他是君子,他乃是「有女懷春,吉士誘之」的吉士,並不是什麼道學先生。那麼能不喜嗎?然則到底是因為君子不來,所以才覺得「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呢;還是真是風雨沉沉,雞老不停地在叫呢?這筆帳我們沒有法子替他算,詩人沒有說明白的,我們自然更說不明白。然而詩只有四句,卻因此有了不盡之意,何況君子既來之後,下文便什麼也不說。以情度之,當然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以詩論之,卻又已回到了風雨雞鳴之上。又何況他們即使說些什麼,也非我們之所能知了。而你若解得,此時他們一見之下便早已把風雨雞鳴忘之度外,一任它點綴了這如晦的小窗之周,風雨雞鳴所以便成為獨立的景色。那麼人雖無意於風雨雞鳴,而風雨雞鳴卻轉而要有情於人。
未見君子,「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固然可以解作烘託、渲染了為相思所病的女子的心灰意冷,焦躁不安,無心他事;既見君子,也未必就是雲開日出,群雞無聲。熱戀的人終於相聚,歡天喜地而無心於窗外之景,但風雨交加、雞鳴聲聲卻牽引出我們更多的情思。人可移情於景,景亦有情於人,如此情景相從相生而景象又不失其獨立性。
從以上《鄭風》中幾首「女惑男之語」的詩中,可以體會《詩經》中這一類愛情詩的幾個特點及其啟示:
一是以呼告的手法,將不在眼前的人與事當做在眼前一樣進行訴說,以表達女性在愛情生活上的情感、態度和立場,有著鮮明的「獨白」或「自白」色彩。而呼告這種《詩經》中常見的手法,「產生於詩人情感劇烈時,不知不覺對不在眼前的意象,當做有生命的東西,以呼號告語的口氣和他講話,往往將第三人稱變為第二人稱的形式」,因此很容易感染人、打動人。如前所說,這種方式對後世民歌民謠,對現代以來的自由體詩有很大影響;或者說,由於早期詩歌的這種傳統深厚而綿遠,那些出自女性口吻、直訴衷腸的愛情詩,常常能贏得更為廣泛而熱烈的歡迎,也更易於傳誦。舒婷的《致橡樹》《神女峰》等,都背靠著或者說延續著中國詩歌的這一傳統。
二是這些詩的語言質樸無華,幾無雕琢粉飾的痕跡,雖經過一定的整理與加工,仍盡顯日常語言的生動、鮮活,有著強烈的生活氣息。與此同時,看似直白、素樸、平淡的語言之中,卻包含著深婉曲折、層次豐富的情感與心理悸動,又往往達到意在言外的藝術效果。反觀今日之詩歌,或者語言華美而內蘊淺俗,或者語言拗口而其義晦澀,或者自詡口語而寡淡無味。這樣的反差不能不讓人感嘆。
三是遠古民間歌謠的一唱三嘆、迴環往復的結構,既加強了詩歌抒情的力量,也使詩意層層遞進。今天的詩歌雖已完全脫離樂音、歌詠的需要而獨立,但如何使之易誦易記,特別是,如何使之在易誦易記的同時不失其濃鬱詩味,值得我們繼續思考。
[進一步討論]
1.試比較分析《將仲子》《狡童》《褰裳》中女性形象、個性的同與異。
2.用現代漢語將《鄭風·風雨》的第三章改寫為散文形式。
3.自行查閱相關資料,分析《鄭風·山有扶蘇》。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遊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將仲子
求求你小二哥呀,別爬我家大門樓呀,別弄折了杞樹頭呀。樹倒不算什麼,爹媽見了可要吼呀。小二哥,你的心思我也有呀,只怕爹媽罵得醜呀。
求求你小二哥呀,別向我家牆頭爬呀,別弄折了桑樹枒呀。樹倒不算什麼,哥哥們見了要發話呀。小二哥,哪天不在心上掛呀,哥哥言語我害怕呀。
求求你小二哥呀,別向我家後院跳呀,別弄折了檀樹條呀。樹倒不算什麼,人家見了要恥笑呀。小二哥,不是不肯和你好呀,閒言碎語受不了呀。
(選自餘冠英註譯《詩經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2版,第80頁)
狡童
那個小滑頭啊,不同我說話。為了你的緣故,使我飯都吃不下。
那個小滑頭啊,不與我一同吃飯。為了你的緣故,使我睡不著覺。
(選自夏傳才《詩經講座》,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40~441頁)
褰裳
你要是心上把我愛,你就提起衣裳蹚過溱水來。要是你心腸改,難道沒有別人來?你這傻小子呀,傻瓜裡頭數你個兒大!
你要是心上還有我,你就提起衣裳瞠過洧水河。要是心上沒有我,世上男人還不多?你這傻小子呀,傻瓜裡頭數你個兒大!
(選自餘冠英註譯《詩經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2版,第89頁)
風雨
風吹雨打冷清清,喔喔雞兒不住聲。盼得親人來到了,心頭潮水立時平。
急風吹雨雨瀟瀟,聽得雞兒咯咯嚎。盼得親人來到了,心頭百病一齊消。
一天風雨黑陰陰,為甚雞兒叫不停。盼得親人來到了,喜在眉頭笑在心。
(選自餘冠英註譯《詩經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2版,第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