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行倉庫,硬核上海灘的另一種寫照。
文│曹偉 編輯黃琳
上海蘇州河遠眺
電影《八佰》的上映,讓眾人目光皆為蘇州河畔四行倉庫所吸引,以至於近日來不斷在網上見到關於參觀四行倉庫抗戰紀念館務必預約的友情提示。
蘇州河,上海的母親河,蜿蜒曲折的貫穿於這座城市腹地之中,成為近代上海發展的見證者,而兩岸林林總總的各色建築,更承載了歷史與現實的點滴。
正如四行倉庫印證了中華民族的艱苦抗戰與不屈不撓,蘇州河畔的其他建築同樣意義非凡。從親歷了上海近代眾多第一的禮查飯店,到晚清民國百年民族工商業史縮影的上海總商會,再到學堂灣畔中西合璧的懷施堂。
建築是沉默的,他們無法直接言說那些舊日往事,但建築又是可閱讀的,一磚一木間,滄桑巨變,觸手可及。走進蘇州畔的歷史建築,走進上海城市的舊日篇章。
禮查飯店:見證第一的地方
時光回到1846年,上海開埠僅僅3年後,近代中國首家西式旅館——禮查飯店就在浦江之畔落成,彼時的禮查飯店,尚位於如今金陵東路外灘,緊靠著洋涇浜與黃浦江的交匯處。
到了1856年,隨著蘇州河上「韋爾斯橋」的建成,意識到北岸發展潛力的西方商人旋即將飯店遷至今址,移步蘇州河畔的禮查飯店也開啟了它在上海灘百多年來的不朽傳奇。
搬遷至蘇州河畔的2.0版本的禮查飯店為磚木結構,帶有明顯殖民地外廊式建築風格,整個建築視覺上分為相互連通的三部分,兩側部分相對簡單,高二層,具有柱式外廊特徵。中間為三層,入口處券廊帶有顯著的帕拉第奧構圖風格,立面採用連續券柱式構圖。
1860年落成後,這棟磚木結構建築在蘇州河畔矗立了超過40年,直至十九世紀末,它始終都是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處最顯眼的建築之一,美國第十八任總統、南北戰爭北軍統帥格蘭特1879年訪滬時,即下榻於410房間。
進入20世紀後,上海城市蓬勃發展,禮查飯店為了不落下風,加之途徑外白渡橋去往蘇州河北岸的有軌電車線路恰好從其所在地塊通過,遂決定拆除重建。1910年,3.0版本,也就是如今我們所能見到的禮查飯店開業迎客。這棟全新的6層酒店建築面積超過15000平方米,為鋼筋混凝土和磚木混合結構,由新瑞和洋行設計,新古典主義風格,立面做橫向三段式處理,華麗的大弧形拱窗與南立面成排的愛奧尼亞柱成為它重要的外觀特徵,唯一令人遺憾的是樓頂東南角正對外白渡橋處原本還有一座塔樓,如今已不復存在。
除了華麗的外觀,禮查飯店的內部同樣光彩照人。底層舞廳以弧形內彎頂的半透明彩色玻璃連接四周護壁,陽光透過一隻開屏孔雀尾巴的圖案投射進來,舞廳地面由彎曲細木縱向排列拼接而成,是當時最流行的彈簧地板,12根大理石羅馬立柱環繞四周。上世紀20年代初該舞廳落成伊始,即轟動滬上,孔雀廳之名也隨之傳誦至今。
建築本身的美妙絕倫,讓禮查飯店成為滬上翹楚,反過來,這也令其得以見證近代上海的眾多第一:
1867年,禮查飯店在上海率先使用煤氣。
1882年,中國第一批電燈在此點亮。
1883年,成為上海最早使用自來水的地方。
1897年,慶祝慈禧太后六十壽辰的大型交誼舞會在禮查飯店舉辦,後者也被認為是中國交誼舞會的發祥地。
除此之外,禮查飯店還是中國最早24小時供應熱水、每間客房一部電話的飯店。美國在海外第一大報《密勒氏評論報》亦於1917年在禮查飯店創刊。
先進的設施,奠定了禮查飯店的高端定位,也為其帶來的不少的人氣。除了前文提到的美國第十八任總統格蘭特外,英國哲學家羅素、科學巨匠愛因斯坦、戲劇大師卓別林、「電報之父」馬可尼等都曾在禮查飯店下榻或發表演講。
值得一提的是,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發生後,周恩來攜鄧穎超一度也來此避難。1973年,周恩來夫婦陪同法國總統蓬皮杜訪問上海,在禮查飯店西側上海大廈18樓等候外賓時,他們饒有興致地向身邊的工作人員回憶起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
1949年之後,禮查飯店更名浦江飯店,1990年11月,沉寂多時的孔雀廳變身上海證券交易所交易大廳,成為一代老股民們的共同記憶。2002年,經過修繕的浦江飯店重出江湖,煥發青春。2018年12月,中國證券博物館在此揭幕,對於這棟百年歷史的建築來說,變身承載往日記憶的博物館,這實在是美妙的轉身。
中國大陸的第一家證券交易所——上海證券交易所(柳中央/攝)
上海總商會:近代民族工商業的縮影
蘇州河口的禮查飯店,成為西方近代文明進入上海的窗口,那些領教了中外差距的有識之士,也紛紛開始尋找強國求富之道。投身商戰,實業救國,成為一時之風尚。在此背景下,1902年,中國第一個商會——上海商業會議公所成立。1904年,其改組為上海商務總會,辛亥革命後,上海商務總會與上海商埠公所合併改組,於1912年2月底成立上海總商會,並在之後的幾十年中對上海的工商業,乃至政治、經濟、文化等眾多方面發揮起重要的影響。
1916年,上海總商會遷入蘇州河畔,即如今河南路橋北堍的新址。這是一棟由通和洋行設計的三層建築,清水紅磚立面,橫向三段式分割比例清晰,雍容典雅,氣派非凡,具有明顯的古典主義風格。建築內部最為人稱道的,是位於二層、可容納800人同時與會的議事大廳,因其上方無梁故被俗稱為「無梁廳」,在當時上海的上海可謂首屈一指。
除此之外,上世紀20年代初,大樓南側又建造了一座高大西式門樓作為上海總商會的大門,該門樓以4根科林斯柱裝飾,仿羅馬凱旋門式樣,上書「上海總商會」五個大字。
中國人的總商會,置身一棟西式建築中,混搭的背後,折射的正是彼時國人對於學習西方先進思想,振興中國工商業的迫切渴望。
遷入新址的上海總商會迅速成為中國工商業發展的重要推動力量,眾多第一由此誕生。第一家商業圖書館、第一部商法草案、第一份《總商會》月報、第一個商務公斷處、以及一大批中國早期的民族工商業企業家。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是上海總商會的高光時刻。自1921年至1926年間,其先後舉辦了四次國貨展覽會,賺足了上海民眾的眼球。其中1921年末的首屆展覽會最為轟動,是年11月1日,上海總商會商品陳列所大樓落成暨展覽會開幕盛典在議事大廳內舉行,中外各界嘉賓500餘人齊聚一堂,滬上名流,著名教育家馬相伯登臺做呼籲支持國貨的主旨演講。為了擴大活動影響力,總商會還在各大報刊刊登廣告,發放入場券,吸引市民參觀,計劃持續兩周的展會因為民眾高漲的熱情,最終延長到了一個月,參觀人數超過6萬餘人次,成為上海灘一時之盛事。
除了在民族工商業發展史上留下諸多身影,上海總商會大樓還是當時重要的城市公共空間。
1929年3月17日,針對南京國民政府衛生部擬通過的四項意在廢止中醫的議案,全國十七省中醫界代表齊聚上海總商會大樓議事大廳,召開「全國中醫師抗爭大會」,各地代表以及滬上中醫學校學生、藥業職工近千人,將議事大廳樓上樓下塞得滿滿當當,大會連開三日,後選出代表赴南京請願,最終迫使政府收回成命。為了紀念這次勝利,中醫界遂將在上海總商會議事大廳召開大會的第一日,即3月17日定為「國醫節」,成為全國性的行業節日。
1932年「一二八事變」期間,羅雲祥、應文祥、毛徵祥、鮑振武四位童子軍在閘北搶救傷兵時遭日軍殺害。為表彰忠勇,紀念英烈,1932年12月11日,上海市民齊聚總商會大樓前廣場為四位少年舉辦追悼儀式,並在此樹立紀念碑。之後數年每逢四少年殉難日前後,上海各童子軍團體都會組織紀念活動。甚至連美國派往澳洲參加世界童子軍大會的代表經過上海時,亦專程赴紀念碑前獻花致敬。
1949年上海解放後,上海市總商會改組為上海市工商聯,總商會大樓則相繼作為上海電子管廠、聯合燈泡廠使用,後一度閒置。
伴隨著城市更新的步伐,2011年,華僑城蘇河灣啟動該棟建築的修繕保護工作。
經過長達七年的等待,2018年,上海總商會以煥然一新的面貌再現江湖,成為蘇河灣地標性建築、滬上網紅之地。一棟因工商業興起而誕生的建築,百多年後又通過與商業資本的的合作而重獲新生,這樣的巧合或許正是命運中的安排。
8月25日,上海四行倉庫西牆,這裡也是四行倉庫抗戰紀念館向公眾展示的重要組成部分(任瓏/攝)
四行倉庫:硬核上海灘
與總商會大樓一樣,位於蘇州河西藏路橋北堍的四行倉庫,同樣地處閘北。憑藉著緊鄰公共租界的天然優勢,閘北自晚清以來逐漸成為上海華界發展最快的區域,市政建設與工商業發展都取得了相當的成績,四行倉庫所在之地,既滿足各業客戶之需求,又坐享蘇州河交通之便,可謂上上之選。
相較於總商會大樓的美輪美奐,四行倉庫受到當時初興的現代派建築風格影響,加上本身倉儲建築的定位,外立面十分簡潔,矗立於蘇州河畔,令人感到堅實穩重。
一棟矗立在蘇州河北岸體量龐大的單體建築,這是如今四行倉庫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實際上真實的四行倉庫原本為兩棟獨立的建築:東側建成於1931年的大陸銀行倉庫與西側建成於1932年的四行儲蓄會倉庫。只是因為兩者近百年來的「比鄰而居」,以及在四行倉庫保衛戰時共同成為了中國軍隊在上海市區最後的陣地「四行倉庫」,進而逐漸被誤認為是一棟單體建築。
同樣被誤讀的,還有四行倉庫的樓高,無論是如今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六層外觀,還是2015年完成改造之前的七層外貌,這都不是其本來面目,各種歷史照片與設計圖紙都清晰指明,兩座倉庫原本都是五層,至於此後的「長高」,則又是另一段歷史的寫照。
但是,儘管四行倉庫有以上這些「被誤讀」,但這處建築自誕生之時其即給外界帶來的安全感,則是實實在在。堅固寬暢的建築空間,使其成為蘇州河畔最重要的倉儲建築。無論是大陸銀行,還是由大陸、金城、中南、鹽業四家銀行共同成立的四行儲蓄會,其建造倉庫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存放各類抵押物資。地處要衝,內部堆得滿滿當當的四行倉庫,無疑有助於這些金融銀行業背景的業主獲得更多的信任感。
反過來,對於將物資存放於四行倉庫的租戶來說,除了可以憑藉這些物資更便捷的獲得「四行」的信貸服務,這處建築本身的堅固性,也有助於其在購買各類保險時得到更優惠的費率。
因此,從某種意義來說,八百壯士在四行倉庫留下的光輝事跡,正是這處建築初心的延續與升華。安全,堅固,矗立於蘇州河畔的這處建築自誕生之日起,就在著力塑造這樣的形象。命運在1937年選擇了四行倉庫,將其推到了歷史舞臺的中央,成為了世界關注的焦點。
對於上海這座城市來講,這無疑是一場不幸,然而對於四行倉庫而言,卻成為了一種「榮耀」。四行倉庫,上海城市精神的別樣一面,四行倉庫,硬核上海灘的另一種寫照。
懷施堂:學堂灣畔象牙塔下
蘇河十八灣,蜿蜒穿申城,這其中,學堂灣無疑是最具書卷氣的。
位於蘇州河梵皇渡一帶,遠離了塵世喧囂的學堂灣,得名於建校於此的聖約翰大學,後者始建於1879年,初名聖約翰書院,1890年代初開設大學課程,成為上海近代第一所高等學府。註冊於美國的聖約翰大學的以教學質量高著稱,其畢業生甚至可以直升部分美國大學的研究生院。1949年後隨著院系調整聖約翰大學被分拆,學堂灣畔的這片校園如今則成為了華東政法大學的校址。
聖約翰在上海的歷史早已畫上句號,但學堂灣旁校園中的那片建築,則依舊承繼著這片土地的記憶與文脈,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那座已經度過了120多個春秋的懷施堂。
1894年竣工的「懷施堂」寓意紀念該校創始人施約瑟,是中國近代教會大學建築中最早嘗試中西合璧式樣的案例。該建築高二層,磚木結構,清水紅磚外牆,呈現帶有中國傳統四合院特徵的「口」字型平面布局。屋頂為中式歇山頂,上鋪蝴蝶瓦,外立面採用連續圓拱外廊。懷施堂南側中部還建有一棟鐘樓,兩重四角攢尖頂,簷角飛揚上翹。
從建築美學角度而言,懷施堂的「中西合璧」難免生硬,這也與其設計環節皆在美國完成有關。但作為一次中西建築文化交匯的開創性嘗試,懷施堂的意義不僅限於建築本身,彰顯聖約翰大學對於中西文化交匯融合的堅持,還有什麼能夠比這樣一棟居於校園核心位置的主體建築來的更合適呢?
落成後的懷施堂一層作為教室,二層作為宿舍,在此後的半個多世紀迎來了一批批學子,又看著他們逐漸成長為時代翹楚:顧維鈞、宋子文、劉鴻生、鄒韜奮、林語堂、榮毅仁、經叔平、貝聿銘、周有光……這串耀眼名單背後,更為重要的還有另一個值得被記住的名字:卜舫濟。
19世紀90年代初,正是靠著卜舫濟在美國多方奔走,建造懷施堂的經費才得以落實,而在此後的半個多世紀中,這位美國人主持聖約翰校政長達53年,將其接手時影響力有限的這所聖公會書院一步步改造成為一所現代意義上的高等學府,並留下了「Light&Truth (光與真理)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這句融匯中西文化精髓的經典校訓。
1941年,戰爭的陰霾讓年邁的卜舫濟辭去校長職務回到美國,但對於上海的眷戀使其堅持著一定要在戰爭結束後返回他真正的「祖國」,1946年10月,卜舫濟以82歲高齡回到上海,次年3月7日,他病逝於上海宏恩醫院。
初登上海之時,這位美國青年並不知道自己會在這裡遭遇什麼?而當他離開人世時,他已經與聖約翰大學,與上海這座城市密不可分。儘管時間的流逝會侵蝕那些舊日的記憶,但無論如何,百年依舊的懷施堂與學堂灣,終究是那段歷史最真實的註腳,是卜舫濟、聖約翰,以及那段中西文化交匯過程的最好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