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士尼的電影《花木蘭》正在上映,目前來看這部兩億美元大製作票房和口碑都雙雙失利。
一部瞄準中國市場的電影,卻在中國失敗了,最大的問題,恐怕就是沒有搞懂中國人到底想看什麼,充滿了美國式的偏見。
而在上周末,華人女導演趙婷,用她對美國文化的體察和再想像,拍出了一部超越地域和民族限定的《無依之地》,摘得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成了首位獲得歐洲三大電影節最高獎項的華人女導演。
這是繼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一個都不能少》,李安的《斷背山》、《色·戒》,賈樟柯的《三峽好人》,侯孝賢《悲情城市》,蔡明亮的《愛情萬歲》後,第 8 部由華人導演執導獲得金獅獎最高獎項的電影。
因為疫情原因,趙婷和影片主演 「科恩嫂」 Frances McDormand 並沒有去到威尼斯現場,巧合的是,她們兩個正在加州參加《無依之地》的露天汽車放映,於是兩個人在一輛廂式貨車上錄製了一段領獎感言視頻。
在獲獎後的連線發布會上,趙婷談到了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錄獲獎感言:「我們昨天得知獲獎的時候,就在一個房車裡坐著,看著周圍的遊牧人群走來走去。我希望我們的電影能夠讓更多的人了解這些當代遊牧民的生存狀態。」
就在今天,趙婷又拿到了多倫多電影節的艾伯特導演獎,依舊是非常趙婷的方式,隨意又輕鬆。↓
接下去的頒獎季來臨,我們可以期待一下,趙婷還有可能成為第一位提名奧斯卡最佳導演的亞裔女導演。
所以,這位被《衛報》盛讚:「趙婷的電影製作有著偉大之處(There is real greatness in Chloé Zhao's film-making.)」的華人女導演,到底靠什麼跨越了國界、種族、性別的桎梏,徵服了西方?
01
誰是趙婷?
在趙婷獲得金獅獎之前,國內媒體的報導中,她的名字總是和宋丹丹聯繫在一起。
跟其他「星二代」總是極力撇清家庭關係不同,趙婷非常直率回答了自己的家庭問題:「我的父母在中國是有名的演員和企業家,我為他們驕傲。但我只是我,我的電影和他們無關。」
在宋丹丹自傳《幸福深處》裡,她描寫過不少和繼女趙婷的相處:她會和趙婷的親生母親聊天然後去了解趙婷。
一開始宋丹丹跟趙婷是有明顯隔閡的,宋丹丹就跟她開誠布公地談了一回:「我和你爸爸之所以建立新家庭,是因為父母不可能因為你放棄自己的幸福,你要過自己的一生,父母也有他們的一生……」,在這之後,這個再組家庭的隔閡才少了不少。
而趙婷則坦言小時候就像野孩子,一度野蠻生長,談起自己的親生父母,趙婷表示他們從未停止讓她做真實的自己:「我有有趣的父母,他們與典型的北京父母有點不同。他們叛逆,他們很奇怪。他們從未停止讓我成為我。當我的成績太差了,我只是在畫怪異的漫畫,我還是個野孩子,就讓我成為了現實,這非常罕見。」
她喜歡漫畫、同人小說,直到現在,她還保持著寫同人文的小愛好。
也因為父母的這份包容,讓趙婷的經歷與眾不同。看過她的經歷,就不難理解她為什麼能拍好《無依之地》,她本人其實也是「當代遊牧民」中的一員,少小離家的求學經歷,讓趙婷的影片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漂泊感。
趙婷15歲就離開了家,遠赴英國的寄宿學校留學,這段經歷被她形容是像在「霍格沃茲上學」。
她的逃離,其實就是為了遠離原生家庭:「我覺得自己永遠無法脫身。我年輕時收到的許多信息都不是正確的,而且我對家人和背景變得非常反叛。」
這也是宋丹丹成為她繼母的第一年。
趙婷的學費不便宜,一年下來花費約30萬人民幣。雖然趙婷父親和宋丹丹不缺錢,但是在98年,對於一個家庭來說,30萬人民幣並不是小數目。
所以,後來宋丹丹還調侃過,當年送趙婷走的時候覺得學費真貴,現在見你們都出息覺得錢花的真值。
確實是很值。
趙婷先是在聖約克山女子大學學政治學,研究生時考上了紐約大學電影學院,開始接觸電影藝術。
這是李安導演的母校,學校裡一堆成名的導演,趙婷的老師裡還有導演過《芝加哥》的斯派克·李。
可就像庫布裡克說過的那樣:「學習電影最好的方法就是拍一部電影」。
學習再多理論,不如拍一部電影就能看出有沒有當導演的天賦。趙婷就是那種天賦型選手。
她29歲才拍了第一部長片,叫《哥哥教我唱的歌》(2015),第一次拍電影,就讓趙婷入圍第68屆坎城電影節金攝影機獎,還獲得了第24屆哥譚獨立電影獎最佳女導演獎。
可拍這部作品,並非一帆風順,就在開拍的前一天,投資方突然打來電話,說不會再提供資金。當天晚上回到家裡後,趙婷還發現家裡被偷了。
雙重打擊,讓趙婷感覺自己三年籌備的心血已經化為了一團泡影,還好身邊的朋友一直鼓勵她不要放棄,演員們也願意無償繼續拍攝,靠著僅有的十萬美金,趙婷完成了這部作品,
到了拍第二部電影《騎士》的時候,她甚至只有八萬美金,當時宋丹丹還發微博表示「真不知道她那麼缺錢」。
可也是這兩部極低成本的電影,讓趙婷掌握了用極少的成本完成高質量作品的方法。
在這兩部小成本影片之後,趙婷就收到了漫威的邀約,執導拍攝耗資2億美元的《永恆族》,這是漫威《復仇者聯盟4》後開啟全新超級英雄時代的重要影片。
漫威影業總裁凱文·費奇回憶起趙婷第一次來到漫威公司面試時的場景時說:「她帶來了大量的視覺效果,以《復仇者聯盟 4》的事件為背景,講述 10 個鮮為人知的漫威人物的故事」。
從首部處女作入圍坎城,到接到漫威巨製邀約,趙婷僅僅只用了六年時間。
02
憑什麼是趙婷?
《騎士》是真正讓趙婷在國際影壇嶄露頭角的驚豔之作。
這部電影讓趙婷得了很多獎,包括獨立精神獎四項提名和傑出女導演的邦妮獎。
當時宋丹丹也發了微博表示祝賀↓
這部電影還把科恩嫂看到爆「粗口」。當時《騎士》還入選了 2017 年多倫多電影節特別展映單元,當影片播完滾動字幕時,科恩嫂直接大聲問到:『誰T M是趙婷?」
半年之後,兩人又在美國獨立精神獎上見面了,趙婷獲得5萬美元的女製片人獎,科恩嫂憑藉《三塊廣告牌》獲得了最佳女演員獎。
科恩嫂又在頒獎發言時再次點名趙婷,並宣布自己會和她將會合作一部電影,這部電影就是《無依之地》。
《無依之地》改編自Jessica Bruder的《Nomadland: 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故事講述一個60多歲的女人在經濟大蕭條中失去了一切,她作為一個居住在貨車裡的現代遊牧民,踏上了一邊打工一邊流浪的旅程。
當時科恩嫂在讀過原著後就迅速買下版權,然而尋找了很久適合的導演,無果。
直到2017年多倫多電影節上,她看完《騎士》後立刻說:「我們找到了我們的導演」。
這就是《無依之地》,能請得起奧斯卡級影后科恩嫂的緣由。
打動了科恩嫂的《騎士》,改編自真人真事,以一名受傷的野馬競技騎手為主角,講述他如何在繼續追逐馴馬夢想和放棄夢想、與家人過上安穩生活間艱難抉擇的故事。
片中的牛仔都是真實的牛仔,他們出演自己。所以不管是馴馬、還是騎馬,在影片中都十分專業,那是因為拍攝的場景都是他們的日常。↓
在《無依之地》之前,趙婷幾乎都沒有用過真正的演員,因為她沒錢。
也是在拍完聚焦印第安人的《哥哥教我唱的歌》之後,趙婷徹底被印第安地區所吸引,也在在那裡找到了《騎士》的主角布雷迪·詹德羅,一個因為受傷幾乎不能再馴馬的牛仔。
有一天,布雷迪馴馬的時候,趙婷過去撫摸著馬脖子問布雷迪:「這是馬的哪塊骨頭?」,布雷迪回答道:「那是上帝用來放馬鞍的地方」,這句話一下子擊中了趙婷。
原本趙婷只是覺得布雷迪有故事,於是她花了一年半的時間來了解現實中的牛仔布雷迪,直到他的頭受傷。
這次受傷,打亂了趙婷的原計劃,可就在他僅僅受傷六周後,布雷迪又開始馴馬了。
趙婷的第一反應是,「他瘋了」,但是對於布雷迪來說卻是「不馴馬,吃什麼?」。
戲劇化的變故,讓趙婷知道自己要拍什麼了:一個樸素的,關於「活著」的故事。
她說:「一個導演必須是一個好的傾聽者,布雷迪不會去看心理醫生。他受傷後甚至沒有回去做身體檢查。我可能是唯一一個進入他生活的陌生人,也許他覺得和我交談很舒服。我問了他很多關於劇本的問題,我們不得不走的很深。」
於是,我們在影片中看到布雷迪因為傷導致癲癇,時不時會手指僵直,其中的隱忍,挫敗,堅強,成熟都在沉默中一一爆發。
於是,我們看到了趙婷鏡頭下明明不能再馴馬,卻不斷強調著自己會「回來」的失意牛仔。
到最後在鏡頭前,他與馬兩次告別時的心碎,見證了騎士從馬背上墜落。
很多人說在趙婷的鏡頭裡看到了類似早期泰倫斯·馬力克西部片的靜止與永恆感。
但趙婷的影片最有力的一點,應該是趙婷以一個外國人的眼睛拍出了最真實的美國。
美國從小教育提倡追求夢想,趙婷最開始也被現實中不屈服的布雷迪打動,然而越拍到最後,記錄下來的卻是電影裡的精神核心的那一句「有些時候夢想並不一定都要實現」。
這是一個非傳統的結局。
因為在傳統的美國西部片中,牛仔的形象都是英雄,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
而趙婷鏡頭中的牛仔,會因為好友受傷而哭泣,會走下馬鞍放棄夢想。
當布雷迪的自我價值一直定位於駕馭馬匹,失去夢想後,他又是誰?當任何人失去自我的一部分之後,又該何去何從?
不浪漫的牛仔故事,卻是真實存在的西部故事。趙婷的《騎士》也開啟了美國西部片的現實主義道路。
一個中國女孩,離開了北京,離開紐約,放棄了常規,一層一層的揭開最真實的「邊緣美國國人」生活樣子。
而她鏡頭下的故事,在世界不同的角落,都在上演。
這種觀照自身內在的思路也在《無依之地》中了更加極致的表達。
這就不難理解一個華人導演拍的美國故事能在義大利拿了獎,不難理解前任美國總統歐巴馬在他最喜歡的2018年電影書籍列表中列出了《騎士》,也不難理解科恩嫂的「為愛發電」。
因為,人類的情感是相通的。
03
不被標籤束縛
當趙婷一次次用作品被大家看到的時候,有些聲音變得無法忽視:「她拍的是美國人的故事,與中國人無關」。
有意思的是,當迪士尼拍了中國故事《花木蘭》之後,有一樣的聲音傳出來。
可是,到底是誰規定只有中國的故事才能讓我們共情?看看迪士尼這次的《花木蘭》失利就知道了。——即便選的故事是中國的,即便加了中國元素,即便選了華裔演員劉亦菲,依然說不好一個打動中國人的故事。
而趙婷卻剝離了這些:「我想把自己建立的所有身份都剝離掉,去一個沒有人知道我是誰的地方,這樣我才能知道自己是誰。當你被中國或紐約的生活迷住,你很難確定你是在過你想過的生活,還是偶然遇到的生活。」
這種思考方式也在《無依之地》中凸顯出來,故事是美國的,但她不想拍成「美國式」的:「我試著把重點放在人類的經歷上,因為我覺得這些經歷超越了政治立場,從而變得更具有普遍性—失去親人,尋找家園。」
當把電影逐漸脫離文化語境,脫離政治化,那麼就能讓更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更好的去理解這個故事。
《衛報》說趙婷的鏡頭讓「科恩嫂」的表演更進一步:「麥克多蒙德的表演是她生涯最佳(Frances McDormand delivers the performance of her career)」
那可能是因為這個漂泊的故事,會讓人想起今年的疫情,當全世界因為一場巨變所被迫改變的時候,「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感受也越加強烈。
當我們每一個人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和過去的生活說再見,這個內核就能被全世界的觀眾所共情到。
去掉華裔、女性、少數群體的標籤,這個中國女孩闖好萊塢的故事也就與眾不同起來。
這也是趙婷所希望的:「我不會受困於某種身份並任由某種身份塑形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