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民間歌謠的「歌場」傳唱以「無聞無識」的農夫山民、童稚婦孺、市井細民為主體,「歌場」傳唱主角最能接地氣,最為大眾化;與詩詞曲即興唱和、雜劇和南戲舞臺演出有所不同,「歌場」傳唱的氛圍很有「氣場」,頗有轟動效應,具有歷久彌新的活力和吸引力。「歌場」的傳唱是原生野味、永葆鮮活的文學傳播形態。在民歌傳播之中,不斷出現典型人物,如「歌伯」、「天姬隊」、「劉三妹」等民間個體與群體,也有劉禹錫、馮夢龍等著名的文人。民間與文人兩支隊伍在民歌傳播中匯合,推動了渾樸質實、清新自然的「真」文學的發展,推動了衝擊封建禮教和擬古文風的文學解放思潮的發展。
關鍵詞 民歌 歌場 文學傳播 文學 解放思潮
民間歌謠是活在大眾口頭上的文學,它在文學史上的效應,不僅是口頭的詩歌創作,還有口頭的文學傳播,本文著重分析其特殊的傳播形態——「歌場」傳播。
原生野味、永葆鮮活的文學傳播形態
——「歌場」面貌部分還原
「新歌舊曲遍州鄉,未聞典籍入歌場。」①這是唐代敦煌歌辭《皇帝感》中所唱的「歌場」。宋代範成大在《南塘寒食書事》詩中寫「歌場」:「酒侶晨相命,歌場夜不空。土風並節物,不與故鄉同。」②清代楊倫《杜詩鏡銓》註解杜甫《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詩時引《風土記》云:「荊湖民俗禱祠多擊鼓,令男女踏歌,謂之歌場。」③此處所說的「歌場」,指民歌傳唱的場所。因為當時不可能留下錄相的現場,如今再現當時「歌場」的情景頗有難度,但我們還是可以藉助於有關記載而加以部分地還原,如《陶庵夢憶》和《揚州畫舫錄》分別記載: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遊冶惡少、清客幫閒、傒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自生公臺、千人石、鶴澗、劍池、申文定祠,下至試劍石、一二山門,皆鋪氈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更定,鼓鐃漸歇,絲管繁興,雜以歌唱,皆「錦帆開澄湖萬頃」同場大曲,蹲踏和鑼絲竹肉聲,不辨拍煞。更深,人漸散去,士夫眷屬皆下船水嬉,席席徵歌,人人獻技,南北雜之,管弦迭奏,聽者方辨句字,藻鑑隨之。二鼓人靜,悉屏管弦,洞簫一縷,哀澀清綿,與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為之。三鼓,月孤氣肅,人皆寂闃,不雜蚊虻,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雲,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聽者尋入針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然此時雁比而坐者,猶存百十人焉。④
小唱以琵琶、弦子、月琴、檀板合動而歌。最先有《銀鈕絲》、《四大景》、《倒扳漿》、《剪靛花》、《吉祥草》、《倒花藍》諸調,以《劈破玉》為最佳。有於蘇州虎丘唱是調者,蘇人奇之,聽者數百人。明日來聽者益多。唱者改唱大曲,群一噱而散。又有黎殿臣者,善為新聲,至今效之,謂之《黎調》,亦名《跌落金錢》。二十年前尚哀泣之聲,謂之《到春來》,又謂之《木蘭花》。後以下河土腔唱《剪靛花》,謂之《網調》。近來群尚《滿江紅》、《湘江浪》,皆本調也。其《京舵子》、《起字調》、《碼頭調》、《南京調》之類,傳自四方,間亦效之,而魯斤燕削,遷地不能為良矣。於小曲中加引子、尾聲,如《王大娘》、《鄉裡親家母》諸曲;又有以傳奇中《牡丹亭》、《佔花魁》之類譜為小曲者,皆土音之善者也。⑤
以上《陶庵夢憶》中是寫蘇州虎丘中秋節「席席徵歌」、「雜以歌唱」,再與下面所引的《揚州畫舫錄》中所說「有於蘇州虎邱唱是調(指《劈破玉》)者」等相互印證,可見這兩段均是與傳唱《劈破玉》等民歌的「歌場」有關。從以上的描述中,可見歌謠傳唱環境的原生態:「自生公臺、千人石、鶴澗、劍池、申文定祠,下至試劍石、一二山門,皆鋪氈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其實,早在南朝齊武帝永明年間,「百姓無犬吠之驚,都邑之盛,士女昌逸,歌聲舞節,袨服華妝。桃花淥水之間,秋月春風之下,無往非適。」⑥「歌場」遍布於鄉間田野、市井裡巷,在鄉間田野傳唱的往往稱之為「秧歌」、「山歌」:「農者每春時,婦子以數十計,往田插秧,一寮國大鼓,鼓聲一通,群歌競作,彌日不絕,是曰秧歌。」⑦還有青年男女晚間在山野對歌:「瑤峒月夜,男女隔嶺唱和,興往情來,餘音嫋娜,猶存歌仙之遺風,一字千迴百折,哀厲而長,俗稱『山歌』。」⑧還有漁歌與山歌此起彼伏:「漁唱田歌,夾重湖之表裡。」⑨也有將山歌、秧歌傳唱一道描述的:「此田畯紅女作勞之歌,長年樵青,山澤相和,入城市間,愧汗塞吻矣。」⑩至於「入城市間」的歌謠傳唱,李開先在《時調》中錄下了一個生動的細節:「有學詩文於李崆峒(李夢陽)者,自旁郡而之汴省。崆峒教以:『若似得傳唱《鎖南枝》,則詩文無以加矣。』請問其詳。崆峒告以:『不能悉記也,只在街市上間行,必有唱之者。』越數日,果聞之,喜躍如獲重寶。」[11]值得注意的是,遍布於鄉間田野、市井裡巷的「歌場」中往往有賽歌會的興起與歌鄉的形成,例如江南蘇州一帶的「接韋陀」、「抬猛將」賽歌會,常州的「唱春」與「盤春鑼」等,常熟的白茆歌鄉,吳縣的蘆墟歌鄉,張家港的河陽歌鄉等聞名四方。還有遍布於鄉間田野、雪山草原等的許多少數民族的歌節,如瑤族的「歌堂」、苗族的「坡會」、壯族的「歌圩」、侗族的「趕歌場」、布依族的「歌白節」、白族的「三月街」、傣族的「潑水節」、哈薩族的「阿肯彈唱會」、維吾爾族的「麥西來甫」、藏族的「雪頓節」、西北的「花兒會」等。有一首《一路上「花兒」唱不斷》如此唱道:「河州城人叫它小江南,青枝(吧)綠葉的牡丹;大夏河彎彎地繞城邊,『花兒』聲響遍了兩川。」[12]對於這些遍布於鄉間田野、市井裡巷的民歌傳唱,明代中期的李夢陽借用王叔武的話評說:「夫詩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巷謳,勞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謂之風也。」[13]所謂「途咢巷謳」即遍布於鄉間田野、市井裡巷的民歌傳唱是「天地自然之音」,最接近自然,最富有野性,也最接地氣。
從《虎丘中秋節》《揚州畫舫錄》的描述中,可見歌謠傳唱主角最能接地氣,最為大眾化:「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遊冶惡少、清客幫閒、傒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商賈有時也參與民歌的傳唱活動:「蘆人楚語時相問,估客巴歌也自傳。」[14]可見,農夫商賈、童稚婦孺、市井細民、俳優歌伎、道士禪僧等都參與了歌謠的創作或傳播活動。這與以文人雅士、達官貴人及書會才人、女樂歌伎等為主體的詩詞曲等傳唱不同,民歌的傳唱以「無聞無識」[15]的農夫山民、童稚婦孺、市井細民為主體,因而,明代中期何景明在評論傳唱《鎖南枝》等民歌時調時說:「時調中狀元也!如十五《國風》,出諸裡巷婦女之口者,情詞婉曲。有非後世詩人墨客操觚染翰、刻骨流血所能及者,以其真也。」[16]晚清黃遵憲也指出:「十五《國風》妙絕古今,正以婦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學士大夫操筆為之,反不能爾。以為人籟易為,天籟難學也。」[17]將「婦女女子矢口而成」與「學士大夫操筆為之」相比較,強調其「天籟」與「人籟」之別,強調農夫山民、童稚婦孺、市井細民傳唱民歌之「真」,這是因為民間歌謠活躍在農夫山民、童稚婦孺、市井細民的口頭之上,活躍在最廣大的底層民眾之中;「凡百戶之鄉,有市之邑,歌謠舞蹈,觸處成群」[18],有無比強大、無比鮮活的「人氣」。正是這無比強大、無比鮮活的「人氣」,將「下裡巴人」的民歌時調推上「尊體」的地位,稱為「我明一絕」[19],與唐詩、宋詞、元曲等均為時代「一絕」。
從《虎丘中秋節》《揚州畫舫錄》的描述中,可見歌謠傳唱的氛圍很有「氣場」,頗具轟動效應:「小唱以琵琶、弦子、月琴、檀板合動而歌。最先有《銀鈕絲》《四大景》《倒扳漿》《剪靛花》《吉祥草》《倒花藍》諸調,以《劈破玉》為最佳。有於蘇州虎丘唱是調者,蘇人奇之,聽者數百人。明日來聽者益多」;「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沸,呼叫不聞。」其實,早在先秦時期運石民工的歌謠唱道:「運石井泉口,渭水為不流。千人唱,萬人鉤。」[20]這首民謠又作:「運石渭南嶺,渭水為不流。千人一唱,萬人一歌。」[21]唐代往往有千家萬戶傳唱歌謠的景象:「二月仲春色光輝,萬戶歌謠總展眉」[22];「萬戶歌謠滿路,千門谷麥盈倉。」[23]明代後期袁宏道《迎春歌和江進》寫歌謠傳唱時的「氣場」:「鐃吹拍拍走煙塵,炫服靚粧千萬人。……採蓮舟上玉作幢,歌童毛女白雙雙。……觀者如山錦相屬,雜沓誰分絲與肉。」[24]現當代也往往是「撐船唱歌歌滿河,砍柴唱歌歌滿坡。男女老少都會唱,村村屋屋都是歌」[25]。民間歌謠的傳唱不僅有一時的轟動效應,而且有歷久彌新的活力和吸引力。對於這種活力和吸引力,晚明宋懋澄在《聽吳歌記》中寫下了自己的感受:「吳歌自古絕唱,其歌至今未亡。餘少時頗聞其概,會歷年奔走四方,乙未孟夏,返道姑胥,蒼頭七八輩皆善吳歌,因以酒誘之,迭唱五六百首。其敘事陳情,寓言布景,摘天地之短長,測風月之淺深,狀鳥奮而議魚潛,惜草明而商花吐。夢寐不能擬幻,鬼神無所伸靈。令帝王失尊於談笑,古今立息於須臾。皆文人騷士所齧指斷須不得者,乃女紅田畯以無心得之於口吻之間。豈非天地之元聲,匹夫匹婦所能者乎?」[26]《聽吳歌記》中說的「乙未」是指萬曆二十三年(1595),宋懋澄(1570~1622)從「少時頗聞其概」到「會歷年奔走四方」的青壯年,在聽吳歌「迭唱五六百首」時,仍被深深地吸引。應該說,民歌傳唱最具鮮活性和吸引力的是男女傳唱情歌,因為愛情是民歌中永恆的主題,所謂「瑤峒月夜,男女隔嶺唱和,興往情來,餘音嫋娜」[27]。又有廣西南部民間情歌唱道:「兄在嶺頂唱支歌,妹在深房織綾羅;妹在深房聽到了,手腳停下沒丟梭」;「戀情言語在歌音,不比讀書道理深;知妹本是聰明女,聽聞就識你兄心。」[28]對此傳唱情歌的吸引力,清代中期的趙翼在《土歌》中寫道:
春三二月墟場好,蠻女紅妝趁墟嬲。長裙闊袖結束新,不賭弓鞋三寸小。誰家年少來唱歌,不必與儂是中表。但看郎面似桃花,郎唱儂酬歌不了。一聲聲帶柔情流,輕如遊絲向空嫋。有時被風忽吹斷,曳過前山又嫋嫋。可憐歌闋臉波橫,與郎相約月華皎。曲調多言紅豆思,風光罕賦青梅摽。世間真有無礙禪,似入華胥夢縹緲。始知禮法本後起,懷葛之民固未曉。君不見雙雙粉蝶作對飛,也無媒妁訂蘿蔦。[29]
顯然,與詩詞曲唱和的場所歌舞樓臺、都門帳外、花間酒邊不同,與雜劇、南戲演唱的勾欄瓦肆也不同,民間歌謠的傳唱遍布於鄉間田野,天地最為廣闊,最接近自然,最富有野性,也最接地氣;與以文人雅士、達官貴人及書會才人、女樂歌伎等為主體的詩詞、散曲等傳唱不同,民間歌謠的傳唱以「無聞無識」的農夫山民、童稚婦孺、市井細民為主體,歌謠傳唱主角最具人氣,最為大眾化;與詩詞曲即興唱和、雜劇和南戲舞臺演出不同,民間歌謠傳唱的氛圍很有「氣場」,頗有轟動效應以及歷久彌新的活力和吸引力。總之,民間歌謠的傳唱是原生野味、永葆鮮活的文學傳播形態。
推動「歌場」流轉、民歌傳播的典型
在「歌場」流轉、民歌傳播之中,不斷出現一些典型人物。其中,大多是民間的無名士,如粵地民歌傳唱中的「歌伯」:
粵俗好歌。凡有吉慶,必唱歌為歡樂,以不露題中一字,語多雙關,而中有掛折者為善。掛折者,掛一人名於中,字相連而意不相連者也。其歌也,辭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葉,以俚言土音襯貼之,唱一句或延半刻,曼節長聲,自回自復,不肯一往而盡。辭必極取豔,情必極其至,使人喜悅悲酸而不能已已,此其為善之大端也。故嘗有歌試,以第高下,高者受上賞,號為歌伯。[30]
粵俗的「歌試」,既是熱熱鬧鬧的「歌場」,又是民歌中一場「科舉考試」——「以第高下,高者受上賞,號為歌伯」。「歌伯」,為大家推崇的民歌傳唱的表率,堪稱民歌「狀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歌伯」與其說是民間「歌試」中考出來的,還不如說是從民歌群體傳唱的「歌場」中脫穎而出的。
粵地民歌傳唱中還有十分活躍的女子群體——「天姬隊」:
東西兩粵皆尚歌,而西粵土司中尤盛。鄺露云:峒女於春秋時,布花果笙蕭於山中,以五絲作同心結,及百紐鴛鴦囊帶之,以其少好者,結為天姬隊。天姬者,峒官之女也。餘則三五採芳於山椒水湄,歌唱為樂,男子相與蹋歌赴之,相得則唱酬終日,解衣結襟帶相遺以去。春歌正月初一、三月初三,秋歌八月十五。其三月之歌曰浪花歌。趙龍文云:傜俗最尚歌,男女雜遝,一唱百和。[31]
「男女雜遝,一唱百和」,可見「歌場」頗有氣勢。而且這種頗有氣勢的「歌場」在特定的時節常常出現朵朵歡樂的浪花:「春歌正月初一、三月初三,秋歌八月十五。其三月之歌曰浪花歌。」在這隨時隨地流動的「歌場」中,活躍著一支「天姬隊」,這是來自民間又活躍於民間的民歌傳播的典型群體。
民歌傳唱中的典型人物,既有群體,也有個體,個體中最有名的是民間女歌手劉三妹:
新興女子有劉三妹者,相傳為始造歌之人。生唐中宗年間,年十二,淹通經史,善為歌。千裡內聞歌名而來者,或一日,或二三日,卒不能酬和而去。三妹解音律,遊戲得道。嘗往來兩粵溪峒間,諸蠻種類最繁,所過之處,鹹解其言語。遇某種人,即依某種聲音作歌,與之唱和,某種人奉之為式。嘗與白鶴鄉一少年登山而歌,粵民及徭、僮諸種人圍而觀之,男女數十百層,鹹以為仙。七日夜歌聲不絕,俱化為石。土人因祀之於陽春錦石巖。巖高三十丈,林木叢蔚,老樟千章蔽其半,巖口有石磴,苔花繡蝕,若鳥跡書。一石狀如曲幾,可容臥一人,黑潤有光,三妹之遺蹟也。月夕,輒聞笙鶴之音。歲豐熟,則仿佛有人登巖頂而歌。三妹,今稱「歌仙」。[32]
劉三妹之所以被稱為「歌仙」,一是她為相傳中民歌的始祖——「相傳為始造歌之人」;二是歌聲超群,「淹通經史,善為歌」,「解音律,遊戲得道」;三是很有聽眾緣與親和力,唱和者眾,傳播面廣,「嘗往來兩粵溪峒間,諸蠻種類最繁,所過之處,鹹解其言語。遇某種人,即依某種聲音作歌與之唱和,某種人奉之為式。嘗與白鶴鄉一少年登山而歌,粵民及徭、僮諸種人圍而觀之,男女數十百層,鹹以為仙」。不分民族,不限語種,處處唱和,人人推崇,常常有「男女數十百層」的氣場。顯然,劉三妹是中國古代最著名的民間「歌仙」,在一定的意義上來說,似乎可與文人「詩仙」李白相媲美。20世紀60年代根據廣西僮族民間傳說改編拍攝的電影《劉三姐》,其中就有「劉三妹」的影子,深受億萬觀眾的歡迎,是民歌在當代成功傳播的一個典範。
應該說,推動「歌場」流轉、民歌傳播的典型中,不僅有民間無名士,還有著名的文人,比如唐代的劉禹錫,他早在貶官郎州時期,就發現「甿謠俚音,可儷《風》什」[33]。特別是在夔州刺史任上,他對當地的民歌《竹枝詞》向文人詩壇的流轉做了較大的努力,如他在《竹枝詞》引中指出:
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餘來建平,裡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雎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豔。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於今,荊楚鼓舞之。故餘亦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揚之。附於末。後之聆巴歈,知變風之自焉。[34]
在「裡中兒聯歌《竹枝》」等群體性歌唱的「歌場」之中,又以「以曲多為賢」一句點出了「歌場」中無名士的典型人物;文中既有善學民歌的先賢——屈原,也有劉禹錫借鑑民歌創作《竹枝詞》的目的——「俾善歌者揚之」。「揚之」,傳播也。這是民間「歌場」向文人詩壇「流轉」的一個縮影。正是在建平(今四川巫山)特定「歌場」的氛圍中,劉禹錫師法先秦時代的受民間歌謠影響而創作《九歌》的屈原,借鑑民歌創作《竹枝詞》九首,其中有的歌唱風土人情和勞動生活,有的借民歌鞭撻官場與世俗的陰暗面,也有的歌唱男女愛情的歡樂與悲哀:「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35]又如《竹枝詞二首》其一云:「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36]既保持了純樸的民歌風味,又將民歌的雅化與文人詩的通俗化有機地結合起來,堪稱文人傳播民歌的典範。
在明代乃至中國歷代傳播民歌的文人群體中,馮夢龍是成就和影響最大的一個,他是推動「歌場」流轉、民歌傳播的一個典型人物。馮夢龍生活在吳歌流行的江南地區。《樂府詩集》卷四四中《吳聲歌曲》題解引《晉書·樂志》:「吳歌雜曲,並出江南。東晉以來,稍有增廣」,「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37]並指出:「蓋自永嘉渡江之後,下及梁、陳,鹹都建業,吳聲歌曲起於此也。」[38]到南朝齊武帝永明年間,「百姓無犬吠之驚,都邑之盛,士女昌逸,歌聲舞節,袨服華妝。桃花淥水之間,秋月春風之下,無往非適」[39]。正是江南民間群體文化的繁盛帶動了江南「歌場」的興盛,到明代達到高潮,據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二五《時尚小調》中說,當時兩淮與江南對於《打棗杆》《掛枝兒》等小調,「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之,以至刊布成帙,舉世傳誦,沁入心腑」[40]。馮夢龍所編的《掛枝兒》《山歌》,主要收錄明初至萬曆年間的吳歌。《掛枝兒》十卷,分題為《私部》《歡部》《想部》《別部》《隙部》《怨部》《感部》《詠部》《部》《雜部》,收入民歌(其中有部分是文人創作的擬民歌)計419首,加上評註中說明是經過改訂的16首原作,共計435首。《山歌》共計十卷,卷一至卷九為《山歌》,卷十為《桐城時興歌》。卷一至卷十實錄民歌380首,加上評註中說明有異文的3首,應為383首。馮夢龍之所以極力鼓吹、整理、刊刻、傳播民歌,是因為他對民歌有獨特的認識,他在《敘山歌》中指出:
今雖季世,而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則以山歌不與詩文爭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抑今人想見上古之陳於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於民間者如此,倘亦論世之林云爾。若夫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其功於《掛枝兒》等。故錄《掛枝》詞而次及《山歌》。[41]
在此,馮夢龍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編輯《掛枝兒》《山歌》等民歌專集的用意——「藉以存真」、「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他將「不屑」與詩文「爭名」的民歌,看作是「男女真情」的流露,如馮夢龍編撰的《掛枝兒》中有一首《調情》:「俊親親奴愛你風情俏,動我心遂我意才與你相交,誰知你膽大就是活強盜。不管好和歹,進門就摟抱著。撞見個人來也,親親,教我怎麼好。」對此,馮夢龍評論說:「亦真。以上二篇,毫無奇思,然婉如口語,卻是天地間自然之文,何必胭脂塗牡丹也。」[42]他就是要「借男女之真情」,作為「發名教之偽藥」。在這個思想指導下,馮夢龍給後世留下了《掛枝兒》《山歌》《夾竹桃》(《夾竹桃》實質上是擬民歌)、《黃鶯兒》等民歌選集。這些民歌「發名教之偽藥」的效用,在當時具有反對封建禮教的積極意義。此外,馮夢龍在輯錄、流布民歌的過程中,堅持「存真」的原則,力求保持來自於鄉間田野、市井裡巷的民歌純真俚俗的野性,他在《山歌》開卷第一首《笑》後的附記中,馮夢龍針對民歌的搜集整理工作,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凡『生』字,『聲』字,『爭』字,俱從俗談,葉入江陽韻。此類甚多,不能備載。吳人歌吳,譬諸打瓦拋錢,一方之戲,正不必如欽降文規,須行天下也。」[43]「藉以存真」、「俱從俗談」是馮夢龍在編輯《掛枝兒》《山歌》時的理性認識,也付之於他搜集整理民歌俗曲的實踐,以力求「存真」和「從俗」態度編輯《掛枝兒》《山歌》兩本民歌專集,成為中國文人傳播民歌的一個典型。正是由於馮夢龍在搜集整理民歌俗曲的實踐中力求「存真」、「從俗」,努力接民間「地氣」,使民間與文人兩支隊伍在民歌傳播中的匯合,推動了渾樸質實、清新自然的「真」文學的發展,推動了衝擊封建禮教和擬古文風的文學解放思潮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