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珊·懷斯·鮑爾
經歷馬茲達克運動之後,薩珊波斯的貴族深受打擊,波斯王的集權大大增強,庫思老一世成為薩珊波斯第一個善用集權紅利,為波斯開疆拓土的雄主。更為難得的是,相比於同時代同樣才幹超群的西方的查士丁尼,東方的宇文泰,以及自己的子孫荷姆茲四世、庫思老二世,庫思老一世至少沒有蓄意與社會和民眾為敵。
532 年,薩珊波斯和拜佔庭的君主共同決定停止邊界爭端,使自己有足夠的時間來解決國內問題。他們發誓休戰,保持永久的和平。這樣的和平持續了 8 年。
58 歲的波斯國王喀瓦德一世已於一年前去世,臨終前指定他最喜歡的兒子(第三個兒子)庫思老作為他的繼承人。由於庫思老不是長子,為了捍衛王權,他不得不與自己的手足對抗。他還鎮壓了乘機造反的馬茲達克派的殘餘勢力。
庫思老命令屠殺造反者,把領導造反的人斬首,還把造反者的財產都分給了波斯的貧民。波斯歷史上的一代雄主庫思老一世就此登場。
庫思老一世發行的銀幣
正當庫思老在波斯建立他的勢力的時候,查士丁尼經歷即位初期的混亂後,發起了再徵服運動,試圖收復西羅馬帝國的故地,在名將貝利撒留的率領下,羅馬軍驚才絕豔地收復了北非和義大利。
拜佔庭在義大利和北非的戰爭已經掏空了國庫,更不要提浩大的建築工程。薩珊波斯和拜佔庭之間所謂「永久的和平」規定,拜佔庭需要每年向波斯帝國進貢,但是查士丁尼已經拿不出貢品了。
拜佔庭開始欠債。540 年,庫思老一世帶兵挺進敘利亞,作為懲罰,他們洗劫了古城安條克。
此時貝利薩留還沒有帶兵返回君士坦丁堡,查士丁尼沒有力量可以抵擋外敵。他派人給庫思老一世送信,承諾說一旦狀況改善,他一定會奉上遲交的貢品。
庫思老一世接受了他的承諾,就開始緩慢地撤兵,帶著安條克的俘虜穿過敘利亞行省。他一邊退兵,一邊向沿途的拜佔庭城市勒索贖金,作為對這次徵戰的回報,他威脅城市居民,如果不給錢,他就把他們燒死。
與此同時,查士丁尼正努力搜集拼湊貢品給波斯。庫思老一世雖然同意退兵,但是堅持要留一支波斯部隊在拜佔庭境內。他還下令開始一個建築項目——實際上,他的目的是激怒拜佔庭皇帝——他讓建築師在自己的國土上複製一個和安條克一樣的城市,後來他把俘虜都關在這個城裡。
阿拉伯的歷史學家泰伯裡寫道:「俘虜們走進城門,他們發現這裡完全複製了他們之前在安條克的每座房子,就仿佛他們從未離開過那個城市一樣。」大部分波斯人都把它叫作希臘人之城(Town of the Greeks),但是庫思老一世把它叫作「更好的安條克」。
預見到戰爭要爆發,庫思老一世還修建了城牆來加強傑爾賓特(Derbent)的防禦工事,這個城市護衛著裏海隘口。
查士丁尼並不急著刮空他所剩無幾的錢庫來發動更多的戰爭,他寫信給庫思老一世,請求恢復和平,但是庫思老一世對此不予理睬。庫思老一世決定結束「永久的和平」,於 541 年再次入侵拜佔庭。
這個時候,貝利薩留已經回來,奉命在東部指揮防禦作戰。他贏得了一些小的勝利,但是不久之後,形勢就開始偏向波斯一邊。庫思老一世的軍隊奪取了佩特拉要塞和周邊的土地,貝利薩留收回尼西比斯(Nisibis)的計劃失敗。
拜佔庭軍隊的戰況不好,但是此時,一個更可怕的敵人在逼近。542 年,正當庫思老一世率領軍隊跨過幼發拉底河,準備再次對拜佔庭的邊境發起攻擊的時候,一艘運輸船停靠於金角灣碼頭。
它從尼羅河口岸帶來了拜佔庭急需的糧食。過去幾年因為夏季陰冷,拜佔庭的食物供給減少,東部的人口正在挨餓,體質越來越差。這艘船拋下錨不久,一場疾病就在海濱蔓延開來。一些古老的民族知道這種病,但是它對君士坦丁堡的人來說是全新的疾病。染病的人會突發高燒,腹股溝和腋下腫脹,然後就會昏迷甚至死亡。
醫生解剖死者的身體,試圖找出病因,他們看到身體裡有奇異膿腫,在膿腫部位的中心有死亡的組織。他們束手無策,完全阻擋不住疾病的蔓延。
最初,疾病致死的情況和其他的流行病一樣,發生在君士坦丁堡人口密集的郊區。但是僅僅幾天後死亡人數就翻倍了,然後又翻了一番。這不是簡單的流行病。它已經變成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災難 — 腺鼠疫(黑死病)暴發了。普洛科皮烏斯寫道:「人類幾乎要因為這種疾病滅絕了。」
疾病在這個城市全面暴發,持續了整整 3 個月。普洛科皮烏斯說:「據說,每天的死亡人數達到了 5000 人,然後是 1 萬人,後來更多。」
一些病人渾身都起了黑色豆大的膿皰,然後吐血而死。還有一些人,因為高燒而神志昏迷,身上的腫脹部位開始腐爛破裂,最後他們在痛苦尖叫中死去。一些人在被病魔折磨好幾天之後才死去;還有一些人從家裡出來的時候還是健康的,走在路上就突然高燒倒地了,然後躺在路上直到死去。
「人們出門之前都會在脖子或是手臂上戴一個寫有自己名字的標牌。這樣的話,如果染病死去,他們損毀變形的屍體就能被活著的親人認領。」瘟疫的倖存者以弗所的約翰(John of Ephesus)說道。
君士坦丁堡的腺鼠疫是老鼠身上的跳蚤帶來的,這些老鼠隨船從一個碼頭到另一個碼頭。此前,君士坦丁堡沒有暴發過腺鼠疫,但是 535 年之後的溼冷夏季造成了三種影響,成為腺鼠疫的誘因——低溫為鼠疫桿菌的產生和繁殖提供了理想環境;君士坦丁堡的作物多年歉收,不得不增加糧食的進口,所以,大量船隻從地中海各個地區抵達金角灣;此外拜佔庭人也比以前更加虛弱和飢餓。船隻把死神帶到這個城市,是遲早的事情。
黑死病的慘象
越來越多的人在死去。歷史學家埃瓦格裡烏斯身上也出現了膿腫,但是最終他成為少數倖存者之一。但是他失去了妻子和子孫。他寫道:「有的人因為失去孩子和朋友而想死去,他們故意與死者接觸,但是他們卻沒有死,就好像是瘟疫在故意和他們作對。」
那些屍體最初被埋葬在君士坦丁堡的墓地。後來墓地沒有空位了,人們就在城裡到處挖大的墓坑。沒有什麼喪葬儀式,那些屍體被儘快地扔到了墓坑裡。查士丁尼(據普洛科皮烏斯說,查士丁尼自己也染上瘟疫而出現炎症,但是他後來康復了)意識到,城裡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做墓地了,他就命令人們砸開金角灣對面的塔頂,把屍體都扔到塔裡。「城市裡臭氣燻天,讓住在裡面的人愈加痛苦。」普洛科皮烏斯寫道。
瘟疫暫時中止了拜佔庭和波斯之間的戰爭。瘟疫在波斯都城泰西封也出現了,於是庫思老一世放棄了戰爭,渡過幼發拉底河回自己的國家照顧臣民去了。下一年,瘟疫向西蔓延,一直到了法蘭克人的土地。圖爾的聖格列高利曾記述了 543 年阿爾勒暴發的「腹股溝腫脹」。
但是,瘟疫的致命性也恰恰是它的弱點。到 543 年,瘟疫奪走了太多人的生命(僅僅在君士坦丁堡就有 20 萬人喪生),由於沒有未被感染的受體了,它的勢頭開始減弱。
這意味著,庫思老一世可以再次攻擊拜佔庭了。
544 年,庫思老一世率領大軍直搗拜佔庭的要塞埃德薩(Edessa)。如果埃德薩陷落,庫思老一世就可以掃平拜佔庭各據點,一路向前,佔領小亞細亞。
埃德薩是一座防守嚴密的要塞,所以庫思老一世周密地部署了進攻計劃。庫思老一世的士兵在城牆外面把土和木料層層疊放,築起一個巨大的環形土墩。「土墩越來越高,幾乎高過埃德薩的城牆了。這樣,進攻者就可以從有利地勢朝守城者投擲石彈。」埃瓦格裡烏斯寫道。
驚慌的守城者想拆除那個土墩,他們從城牆下面挖地道一直通到土墩,土墩底下被挖出一個地洞,他們打算在那裡放火,可是地下的空氣稀薄,火燒不起來。
後來,他們使用硫黃和柏油的混合物,把土墩裡的木頭點燃了。煙從土墩裡冒出來。為了不讓波斯人發現地下起火了,城牆上的士兵把點著的箭射向土墩,這樣小火的煙就能掩蓋住大火的煙。
終於,土墩上的木料和土都被吞沒在熊熊火焰中,隨即坍塌了。庫思老一世命令軍隊向城牆發起最後的進攻,但是城裡的男女老少組成人梯,把加熱的油從城牆上潑向敵人。於是,波斯軍隊開始撤退,庫思老一世也無法迫使士兵衝鋒。當一名翻譯來到城牆上,提出訂立一個協議時,庫思老一世答應了。
庫思老一世的波斯鐵騎
埃德薩城賠付給波斯大量的金子,波斯撤軍了,之後不久雙方就籤訂了一個五年協定,這給兩個飽受戰爭和瘟疫之苦的帝國帶來了暫時的和平。
普洛科皮烏斯和埃瓦格裡烏斯都把埃德薩的解圍歸功於一個聖物,這個聖物被保存在埃德薩好幾百年了。據埃德薩城裡的人說,公元 30 年的時候,一個名叫阿布加(Abgar)的國王統治著埃德薩。後來,他病倒了,就派使者去耶路撒冷,請先知耶穌治癒他。耶穌回信承諾會通過這封信和送信的門徒來治癒他。當信到達埃德薩的時候,阿布加已經康復。愷撒利亞(Caesarea)的主教優西比烏在 4 世紀早期宣稱見過那封信,還把它從敘利亞語翻譯過來。
不久以後,這個故事的情節變得豐富起來。據說,送信的弟子不僅帶來了耶穌的信,還帶來一塊有神奇力量的布,上面有耶穌的真容,非常神聖。這塊布被稱為曼德蘭(Mandylion),埃德薩人把它當作寶貝珍藏起來。普洛科皮烏斯說,人們相信,只要曼德蘭布還在,城池就不會被攻陷。埃瓦格裡烏斯堅稱,當洗過曼德蘭布的水撒到木頭上時,土墩下面的火才燒了起來;炙熱的大火讓庫思老一世被迫意識到「自己竟然想戰勝我們崇拜的上帝,這是多麼可恥和愚蠢」。
與關於瘟疫的記述相比,埃德薩解圍的這個故事展現了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基督教與純粹自然力量共存,儘管很不穩定。
普洛科皮烏斯的記述很直白:「人們無法解釋這場災難,只能認為它是上帝的旨意。」後來他補充道:「我不知道,是身體的不同造成了病症的多樣,還是把疾病帶到世間的上帝的意願造成了病症的多樣。」埃瓦格裡烏斯把瘟疫的進程歸因於「上帝的好意」;以弗所的約翰說,恐怖「是恩典的象徵,也是對懺悔的呼喚」 。
然而,這兩個 6 世紀的歷史學家都沒有說,解救埃德薩的上帝為什麼不能把人們從瘟疫中解救出來。戰爭是人和人的戰爭,而瘟疫是另外一碼事,它按照上帝的旨意發生,又與人世間的事情攪在一起。
此後的二十年,查士丁尼主要致力於再徵服運動,然而他的成果在他死後灰飛煙滅,而君士坦丁堡以東,薩珊波斯國王庫思老一世的經歷則與此完全相反。他對東部地區的徵服(早在幾年前他就已經消滅了嚈噠人)將波斯推向了權力的最高峰。
庫思老一世將其治下的廣闊土地重新組織起來,一分為四,各分配一員大將統領。四個部分分別是從嚈噠人手中奪得的遠東部土地,王國的中部區域,西部與拜佔庭邊境相鄰的地方,以及南部阿拉伯地區。
570 年,庫思老得到了擴大其在阿拉伯地區領土的機會。
阿克蘇姆王國正打算穿過紅海,攻擊阿拉伯人的麥加城。攻擊再次以聖戰的形式展開:阿克蘇姆國王阿伯拉哈(Abraha)是基督徒,而麥加則是傳統阿拉伯宗教的中心。這裡也同樣不堪一擊。麥加群龍無首,沒人能夠將人們組織起來進行有效的防禦。
阿拉伯人生於哪個部落就忠於哪個部落,部落是他們的倫理中心,也就是說他們對其他部落是不需要講什麼義氣的。襲擊另一個部落,劫掠他們的食物、牲畜和女人,這是常事,沒什麼道德上的對錯。
阿拉伯人生活在乾旱的土地上,小國林立,衝突不斷。麥加由出身名門望族的首領組成的會議主導,會議成員權力平等;按照慣例,所有人均不得在天房克爾白這處聖地動武,只有這件事說明他們還承認存在可能將所有部落團結起來的更加強大的力量。
這裡沒有共同的法律約束,沒有中央集權,也沒有讓人信服的戰爭領袖。即便是麥加最強大的部落,古萊什族(Quraysh),也被一分為三,領導人之間彼此爭奪統治權。
阿克蘇姆的阿伯拉哈不僅集結了軍隊和戰船,還帶了好幾頭大象——這也是阿拉伯戰爭中首次使用大象。他下令軍隊橫跨紅海,準備圍攻麥加。但在他攻佔整個城池之前,他的軍隊卻因瘟疫潰不成軍,無奈之下,他被迫撤兵。大象參戰那年他不戰而敗,50 年後,這件事在《古蘭經》中留下了記錄,人們認為這是天意:
難道你不知道你的主怎樣處治象的主人們嗎?
難道他沒有使他們的計謀變成無益的嗎?
他曾派遣成群的鳥去傷他們,
以黏土石射擊他們,
使他們變成吃剩的乾草一樣。
他們這次戰敗,不是因為手中沒有利劍。
為了避免再次遭受攻擊,南部的阿拉伯部落尋求庫思老的援助。575 年,他率步兵和海軍艦隊南下,進駐阿克蘇姆王阿伯拉哈原來想要攻佔的那塊領地。
波斯的幹預阻止了阿伯拉哈發動第二次進攻的企圖。現在,基督教已經沒有機會向東擴展至阿拉伯半島了。麥加不會易主;古萊什部落將繼續膜拜天房克爾白;古萊什部落的小孩,包括後人熟知的當時年僅 5 歲的穆罕默德,也不會在十字架下成長。
薩珊波斯插手阿拉伯
促進了阿拉伯的覺醒和反噬
面對庫思老對阿拉伯政治的幹預,查士丁尼的侄子查士丁二世並未做出任何挑戰。事實上,他似乎已經神志不清了。據以弗所的約翰所說,當他對某人生氣的時候,就會張嘴咬他們,只有當侍從們讓他坐進一輛小車,拉著他圍著宮殿轉圈的時候,他才會平靜下來。
579 年,也就是一年後,在位統治 48 年的波斯國王庫思老一世去世。儘管庫思老一世拋棄了馬茲達克運動的信條,但他一直努力確保他的統治公平公正。
後世歷史學家泰伯裡對他讚頌不已,羅列了庫思老一世的一系列改革舉措:血緣關係存疑的兒童仍然享有繼承權;違背個人意願結婚的婦女,如果願意,可以選擇離婚;被定罪的盜賊除接受刑罰外,還應做出賠償;親屬或城邦必須供養寡婦和孤兒。
此外,他還徵服了新的領地,在波斯修建了運河和灌溉渠道等基礎設施,重建了橋梁,修葺了村莊,道路得到精心維護,稅務和行政官員都訓練有素,軍隊也兵強馬壯。
但是,查士丁尼大帝和庫思老一世這兩個偉大君主的相繼離世,結束了兩個帝國的輝煌時代。拜佔庭已經開始走下坡路;沒有偉大的君主掌舵,波斯能否維持現有的強大,還有待觀察。
本文節選自《世界史的故事:從三國鼎立到諾曼徵服》,已獲得出版社授權首發。該書縱橫萬裡,上下千年,圖文並茂,雅俗共賞,值得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