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隨著工業化和社會化的高速發展,世界體制與世界格局都發生了重大變化。社會發展帶來的衝擊對人類理性精神造成了重大的影響。與此同時,隨著尼採向世界宣告上帝死了,叔本華推揚悲觀主義思想,歐洲的哲學思想普適性地陷入到了虛無主義中,他們追求感性與神秘,隨即產生了審美主義。而在文學上,受虛無主義影響產生了唯美主義、象徵主義、頹廢主義思潮。唯美主義強調為了藝術而藝術,過分強調人的感性,具有鮮明的反理性特徵;而以波萊德爾為代表的象徵主義倡導發現「惡中之美」,他認為美不來自於和諧善良,而是來自於隱秘頹廢之中;頹廢主義則是構建一種群體性的頹廢氛圍,試圖在這種虛無的、頹廢的環境中,通過感知來尋求真知。因此,這種以虛無主義為背景下的感性與啟蒙運動帶來的理性思想的相悖自然成了文學哲學所關注的主題,而《魔山》則是託馬斯·曼對於理性和感性,存在與虛無,靈魂與肉體最為深切地思考與表達。
託馬斯·曼,德國小說家,20世紀最著名的現實主義作家和人道主義者,192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其作品主要是展示資本主義世界下各式人物的生活方式與精神面貌,並且因為其受尼採、叔本華哲學思想影響較深,因此他的作品總是持一種悲觀消極的態度,透露著一抹淡淡的憂傷與哀婉。
《魔山》作於20世紀20年代,小說以一個療養院為中心,講述了大學生漢斯來到療養院看望表兄約阿希姆,不幸自己也染上了肺病,只得留下來接受治療。而在治療的過程中,漢斯從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漸漸變得享樂與消沉,並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於是一轉眼過去了七年,世界大戰的炮火燃起,將他的美夢驚醒,然後最終他決心踏上戰場,最後死在了戰場上。
理性與感性的對抗
《魔山》中存在許多思想衝突,而在其中最為鮮明的則是理性與感性的對抗。這恰恰又和虛無主義思潮有著密切的聯繫。20世紀之交盛行的虛無主義思潮下產生的審美主義,為了針對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因此將個體的感性放大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肯定個體的感官與審美。而因為德國有著啟蒙主義和古典哲學深厚的理性思想基礎,理性所表達的人文主義深入人心,因此託馬斯·曼並不會作出簡單的肯定或者否定,也正是這樣的矛盾影響著他的創作。從他的小說創作歷程可以看出,早期的小說既擁有著強烈的頹廢主義,又因為他的人道主義從而保持著清醒。
理性與感性的二元結構是《魔山》最為鮮明的特徵,並且已經有許多評論家討論過這一點。小說的前半部分,人文主義者賽塔姆布裡尼代表的理性與肖夏夫人肉體的誘惑性所體現的感性為主要矛盾;而後半部分,則集中表現賽塔姆布裡尼與納夫塔的辯論,納夫塔是一個如同尼採一般的神秘主義者,他所追求的神秘同理性產生了巨大的矛盾,以致於最後雙方發生了決鬥。作者借納夫塔的死表達了他的主張,即人文與理性最後還是會戰勝感性。
從小說中,人文主義者賽塔姆布裡尼是典型的理性的化身,他自詡為人文主義者,無時無刻不在宣揚文明、道德、正義的精神,是20世紀知識分子的典型。但是,他實際上也只是在誇誇其談,脫離了社會實踐和時代背景。他所試圖表達的理性更多意義上就像一座空中樓閣,徒有華麗的外表,並無具體且充實的內在,因此,最後他的追求必然失敗。
而與賽塔姆布裡尼不同,肖夏夫人是感性的化身,她代表著非理性,同賽塔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所擁有的異域風情,同20世紀新出現的虛無主義般對主角漢斯形成了巨大的誘惑;感性的另一個極端則體現在納夫塔上,他是一個神職人員,是叔本華與尼採的信徒,強調權力意志,鼓吹以戰爭、暴力帶來的「正義」。在他的觀念裡,人的感性是萬能的,理性只是感性的從屬。
小說以三人對於主角的影響構成矛盾,展現了20世紀的青年面對時代時的迷茫與掙扎,使得小說主題得以進一步升華。
死亡、瘟疫與虛無
《魔山》一直將場景限制於高山療養院,這種封閉的、帶有病痛的環境營造了一個死亡的氛圍。死亡和疾病是託馬斯·曼小說經常出現的主題。一方面,死亡與疾病與時代氛圍極其契合,展現了戰爭前後世界範圍的落寞與消沉;另一方面,表現出以尼採為首的虛無主義思想宣告「上帝死了」,從而導致的歐洲的虛無主義和頹廢主義,構成了審美主義思想的獨特氛圍。工業化帶來極大的物質世界的豐富難以滿足人精神上的空虛,人在迷茫中尋求自我精神上的含義。《魔山》便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產生的。
「魔山」本身就具有死亡意味。在魔山中,無論是軍官約阿希姆,還是嫵媚的肖夏夫人;無論是人文主義者賽塔姆布裡尼還是恐怖主義者納夫塔都遭受著疾病,死亡無時無刻伴隨著他們。漢斯在七年的生活中,目睹了許多的病友相繼死去,可見,魔山帶給人們的只是揮之不去的陰影。
此外,魔山還具有社會性的象徵意義。庫羅·弗蘭克曾說:「《魔山》是動亂、分裂和災難時代在精神上微妙而又精確地反映。顯然,它展示了一段人類社會的內在歷程,疾病與非理性是它反映的主題。」理性一方面給人帶來了解放,但同時由於理性的僵化,也帶來了絕望與壓抑感,而當失去上帝後,人們又怎麼不會絕望呢?於是,社會變得盲目與沉淪,療養院也是如此。因此,魔山中反覆出現的死亡實際上是在展示一個沒有時間,沒有希望,沒有動力的社會,是一個呆滯、放縱、死氣沉沉的社會。
追尋精神上的出路
在理性與感性的對抗中,完全肯定或否定是不應該的。綜合二者是《魔山》尋求出路的一個表現。在小說中,作者並沒有簡單地用理性壓抑感性,也沒有用感性去解放理性,而是通過生命個體理性與感性的矛盾來展現他的人道主義理念和個體生命的多樣性,來讓讀者直觀地面對感性與理性,避免走向極端,最後招致毀滅。
並且,作者肯定了人的自我救贖。在小說結尾,他讓主角漢斯認識到:「人應當是好樣的,應當懂得自愛自尊,因為只有他自己是高貴的,不能把自己看成對立面。人是對立面的主宰。對立面只有通過人而存在,因而人比對立面高貴。」此外,託馬斯·曼曾經說過:「實際上我屬於遍及歐洲的這一代作家。他們出於頹廢,他們被稱作頹廢的分析與編年者,同時他們又試圖從頹廢中解放出來並且詛咒它。或者這樣說:他們懷著對頹廢的詛咒,並寧願在徵服頹廢與虛無中經歷一切。」因此,他沒有單單局限於對死亡與疾病的認識,而是去為這一代人尋求精神上的出路。
在這個意義上,《魔山》並不是一部死亡的小說。它通過描繪死亡實際上是為了生還。他用愛與藝術作為救贖的武器,在書中漢斯通過對瀕死的人奉獻了愛心,為他們送去禮物,使得他們能感受到人間的溫暖,並且明白與死亡抗爭的不是理性而是愛與愛情。另外,藝術特別是音樂也在救贖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它是感性與精神的融合,使得人精神上得以滿足,完成自我救贖。
總結:自古至今,文學始終是時代的先驅者。因此,哪怕是在一個荒唐、頹廢、迷茫的時代裡,哪怕青年正處於悲觀與恐怖主義中,文學家和文學也會擁有強烈的時代責任感,並展現出其獨特的呼籲作用和號召力,託馬斯·曼和他的作品也是如此。他將希望寄託於個體中,他認為只有人才能從實踐中發現生命的真諦,從而能尋求到精神上的意義,最終能使社會處於一個活力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