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斯科塞斯作為美國當代最偉大的導演之一，他在上世紀執導的一系列美國黑幫題材電影被人奉為經典。從最早期的《好傢夥》《賭場風雲》，到最終令他捧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無間道風雲》，馬丁·斯科塞斯這個名字幾乎就是美國黑幫電影的代名詞。
當77歲的馬丁·斯科塞斯職業生涯進入尾聲，以這樣一部三個半小時的傳記電影來回顧自己半個多世紀的藝術人生，無疑是最好不過的選擇。《愛爾蘭人》並不是馬丁·斯科塞斯的最後一部電影，但是卻有著「謝幕之作」的特殊意義。而羅伯特·德尼羅、阿爾·帕西諾和喬·佩西這三位好萊塢的傳奇人物在電影《愛爾蘭人》中的重聚，也使得這部「謝幕之作」具有了其他電影所無法比擬的歷史意義。
電影取材於一本2004年出版的人物傳記小說《聽說你刷房子了》，小說主人公是美國歷史上著名的黑幫人物弗蘭克·希蘭，他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同時效忠於費城最大的黑手党家族首領羅素·布法利諾和美國卡車司機聯合會主席吉米·霍法。對於拍了一輩子黑幫電影的馬丁·斯科塞斯來說，這樣一部黑幫傳記小說簡直就是為他度身定做的。
一、馬丁·斯科塞斯是如何將半個世紀的歷史裝在一部電影裡？
對於如何將這半個多世紀波瀾壯闊的歷史裝在一部電影裡，馬丁·斯科塞斯處理方法盡顯大師風範。電影從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口述開始，2002年當時已經82歲的弗蘭克·希蘭坐在輪椅上平靜地向採訪者敘述著他那精彩的一生，而導演馬丁·斯科塞斯此時此刻的心情何嘗不是如此。
電影的歷史背景隨即被切換到了上個世紀70年代，整個故事在一次看似風平浪靜的公路旅行中徐徐展開，弗蘭克·希蘭駕車與他的老闆羅素·布法利諾一同趕去參加一場婚禮。在羅伯特·德尼羅不緊不慢的旁白之中，一行人駕車路過了高速公路上的一家餐館，而這裡正是弗蘭克·希蘭1952年第一次見到羅素·布法利諾的地方。於是電影自然而然地切入第二段回憶，講述了弗蘭克·希蘭如何從一個普通的卡車司機成長為黑手黨首領的左膀右臂。
同時這第二段回憶引出了電影中另外一位關鍵人物，美國卡車司機聯合會主席吉米·霍法。儘管這個由阿爾·帕西諾扮演的角色在電影開場一個多小時後才出現，但是一出場便立即成為整部電影的焦點人物。吉米·霍法與當地的黑手黨勢力接觸密切，而弗蘭克·希蘭作為黑幫老大羅素·布法利諾的得力幹將同時又有卡車司機背景，自然被派往吉米·霍法身邊臥底。弗蘭克·希蘭憑藉著自己黑白通吃的高明手段，逐漸在卡車司機聯合會中聲名鵲起，成為吉米·霍法最為信任的助手和保鏢。而弗蘭克·希蘭也被吉米·霍法強大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並且把後者視為精神導師。電影中導演特意安排的一個耐人尋味的情節，兩人一起出差住酒店時，弗蘭克·希蘭被安排睡在了客廳沙發上，而吉米·霍法把臥室的房門虛掩著，以示對弗蘭克·希蘭的完全信任。
導演馬丁·斯科塞斯最為讓人嘆服的地方在於，他竟然能夠將主人公第二段驚心動魄的回憶巧妙地銜接上電影開頭的那段雲淡風輕的情節。原來心狠手辣的黑幫老大羅素·布法利諾安排這場公路旅行的目的根本不是參加婚禮，而是為了強迫弗蘭克·希蘭前去刺殺吉米·霍法。於是在一番兜兜轉轉之後，兩條回憶的線索終於匯合在一起，最後看到眼含熱淚的弗蘭克·希蘭無奈親手殺死自己最為尊敬的吉米·霍法，觀眾這才恍然大悟電影的主題。電影最終回到開始時的場景，悔恨不已的弗蘭克·希蘭臨終前向牧師做出語焉不詳的懺悔，電影也隨之平靜地結束。
二、馬丁·斯科塞斯給這部「謝幕之作」定下了什麼樣的基調？
在這部具有特殊意義的電影之中，馬丁·斯科塞斯已經不需要像過去那樣使用暴力和血腥的場面來表現黑幫人物。電影開頭的場景決定了這部作品懺悔式的基調，一個行將朽木的老人孤獨地在養老院裡等待著最終時刻的降臨，馬丁·斯科塞斯透過男主角的眼睛讓觀眾看到他眼中的這個江湖。1990年的《好傢夥》講的是三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闖蕩黑道的故事，1995年的《賭城風雲》講的是一個精於算計的賭場老闆最終被爾虞我詐的江湖所吞噬，到了2019年的《愛爾蘭人》卻讓人看到了一個黑幫人物在臨終前的懺悔之情。
主人公弗蘭克·希蘭是一位退伍老兵，他在二戰中的戰爭經驗為他日後的黑幫生涯打下基礎。電影中的一段插曲描寫了弗蘭克·希蘭性格中殘酷的一面，他在戰場上殘忍地處決了已經繳械投降的德國戰俘，並且還在開槍之前強迫戰俘自己挖掘墳墓。然而此後的一生，弗蘭克·希蘭卻也同樣沒有逃脫「自掘墳墓」的悲劇命運，他始終被笑裡藏刀的黑幫首領羅素·布法利諾所操控，最終一步步邁向深淵。
電影中的弗蘭克·希蘭已經不再像馬丁·斯科塞斯經典作品中的江湖人物那樣風光，是一個始終夾在兩方勢力之間左右為難的小人物。電影也沒有傳統黑幫電影中的兄弟情義和金錢美女，觀眾看到的只是一個對老大忠心耿耿的黑幫打手，心甘情願地被呼來喚去地到處替人「粉刷房子」。就像弗蘭克·希蘭在戰爭中的表現一樣，他只是簡單粗暴地執行著上司交代的命令，沒有絲毫的負罪感。無論是搶了黑幫生意的洗衣店老闆，還是對自己老大出言不遜的同道中人，這個稱職的打手從來就是「該出手時就出手」。直到有一天接到老大的命令前去刺殺吉米·霍法，而後者被他視為精神導師。弗蘭克·希蘭第一次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內疚，甚至事後親自致電安慰吉米·霍法的遺孀。
無論是主人公弗蘭克·希蘭，還是導演馬丁·斯科塞斯自己，他們看到的是自己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地離開，無論朋友還是敵人。在妻子的葬禮上，這個已經白髮蒼蒼的老人哀傷地注視著自己形同路人的女兒，不禁對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產生懺悔之情。
三、為什麼《愛爾蘭人》可以算是馬丁·斯科塞斯的謝幕之作？
在馬丁·斯科塞斯半個多世紀的導演生涯裡，他對世界電影的貢獻絕對不僅僅是幾部黑幫電影，把他定義為一個「黑幫電影導演」並不十分恰當。相比於史匹柏的學院派、科波拉的批判性和喬治·盧卡斯的技術流，馬丁·斯科塞斯的電影更加關注那些混跡街頭的小人物，這與他的出身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馬丁·斯科塞斯的父母都是來自義大利西西里島的移民，而他從小生長於紐約著名的「小義大利區」，這樣的人生經歷使得馬丁·斯科塞斯的電影語言顯得格外的粗礪。在他的電影裡主人公往往下場悲慘，很少會出現多數好萊塢電影中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局。《好傢夥》裡的亨利無奈成為了汙點證人，《賭場風雲》裡的薩姆最後落得個人財兩空，而在電影《愛爾蘭人》裡的弗蘭克·希蘭也是同樣如此。
在電影結束部分，場景再一次回到最初的養老院裡，帶領著觀眾回憶完自己一生的弗蘭克·希蘭似乎渴望找人傾訴自己心中埋藏已久的秘密。無奈年輕的護士早已對吉米·霍法的名字毫無概念，而表面熱心的牧師也急著趕回家過聖誕，弗蘭克·希蘭悲哀地發現除了警察以外，沒有人對他的故事感興趣。電影最後一幕，弗蘭克·希蘭目送著牧師走出病房並且央求著對方不要把門關上，儘管他知道沒有人會在聖誕節來探望他。
《愛爾蘭人》也許並不是馬丁·斯科塞斯最後一部作品，但這部電影應該算是這位78歲的老導演最後一部黑幫電影了。無論是馬丁·斯科塞斯自己，還是羅伯特·德尼羅、阿爾·帕西諾和喬·佩西這些偉大的演員，他們都在慢慢地離開這個舞臺。這些大師級的人物向這個偉大的黑幫片時代告別的作品，卻是這樣一部表面平淡而又充滿著負罪感的電影。驀然回首，他們看到的不再是功名利祿或者江湖道義，而是一個時代遠去的背影。
結語
馬丁·斯科塞斯的電影風格註定了他無法得到美國電影主流的肯定，儘管他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就已在歐洲各大電影節上出盡風頭，然而他在奧斯卡最佳導演獎上卻留下了一個「九次提名一次獲獎」的尷尬紀錄，讓人不免為這位美國當代最偉大的導演感到不平。而馬丁·斯科塞斯的這樣一部「謝幕之作」選擇了美國流媒體行業霸主Netflix合作，而不是在傳統的電影院線放映，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他對美國主流電影行業的抗爭。
電影《愛爾蘭人》再一次在今年的奧斯卡獎評選中空手而歸，也許這對於78歲的馬丁·斯科塞斯已經不再重要。而對於觀眾來說，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站在舞臺中央向觀眾謝幕的馬丁·斯科塞斯，以及和他一同離去的那個黑幫電影的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