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回兄楚佳先生惠賜印章:鐵爐衝裡劉誠龍
劉皇叔三顧茅廬,諸葛亮曾亮出參加革命的初心:奉命於危難之間,不求聞達於諸侯;孔明先生踐行初心了麼?怎麼說也兌現了一半:果然是奉命於危難之間(很多人只奉命於享福之間——什麼去最艱苦的地方?他早逃之夭夭了),終究可贊;另一半「不求聞達於諸侯」,並沒做到,封侯拜相,至死沒身退,當了武侯——哎,我也不是來堵孔明先生嘴,老人家身未退,有故,功未成呢——霸業未圖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劉皇叔有個三顧茅廬故事,曾國藩也有,很多都有。我最近有個發現:革命事業若不要成功,有個三周律(亡,興,亡);革命事業若要成功,有個三顧律(請,請,請):領導得屈尊紆貴,三請四拜,去拜請諸葛亮,去拜請彭玉麟。各位以為然否?不然,吾不以為然也。三顧律表達不蠻準確,準確當是:事業初創,三顧律才是對的;朝廷守成,還有甚三顧律呢?有之,也是反的:諸葛亮與彭玉麟得三拜華堂,四拜貴胄了——雖然禁曰不準跑官要官(這詞得忌口,換口喚為「匯報思想」),但你一次都不去跑,天下不會掉麵包。
曾國藩三顧茅廬,顧的是彭玉麟,老彭不曾高臥隆中,沒誰聽說他自比管仲與樂毅。曾國藩墨絰出山,於鹹豐三年(1853年)組建湘軍。大清幹部多,不缺當官的;大清人才少,最缺幹事的。曾國藩便去請彭玉麟,老彭其時,不是幹部,在務農,又恰逢母親亡故,正自居喪,他不肯出來,禁不住曾公反覆申說大義,重複表達私誼,終答應了。
答是答應了,卻有一個條件。條件?要給個師長旅長?要給華堂廟堂?要給車子、房子、妹子、金子、銀子?不是呢,「臣本寒儒,傭書養母。丁母憂,聞粵逆之亂,激於義憤,慷慨論兵。曾國藩謬採虛譽,強令入營。臣勉應其招,墨絰從戎,初次謁見,即自誓不求保舉,不受官職。」曾國藩一顧茅廬,彭玉麟即表初心,在家國層面上是:為天地安心,為生民立命;在個人層面上:不求保舉,不受官職。
只幹事,不當官?只賣自個老命,不領朝廷誥命?有這般高華士?不會是傻瓜蛋吧。曾國藩拇指往上竄,竄,竄,恨不得拇指竄得齊天大伸,以示誇讚之誠,內心裡未必不打鼓,不發笑。曾公官場混得也久,這般人見得太多了:舉右手,拍胸脯,剁左腳,發大誓,手足並用,言臉相隨,曰天下為公,為私雷打;云為國捐軀,為己斃我(此句非我杜撰,是有出典的,原福建省上杭縣女副縣長羅鳳群誓言也:我若貪汙一分錢,就將我開除黨籍;我若受賄一分錢,就將我槍斃,並可以一直槍斃到我的孫子),猛發慨嘆慷慨激昂,盡唱高調詞調鏗鏘。是嗎?比如這個羅副縣長,便是忘了初心,受賄是幾千萬倍之「一分錢」呢(此處,我不將票子換算孫子——其言太惡毒了)。
彭玉麟表初心,初心表達還蠻激動,按他自說是「自誓」,表態到「誓」這級,那是語言最高級了(一諾千金解不了套,是天打五雷轟)。往往是其誓也高,其行也卑。彭玉麟是不是這樣的,他是言出行隨,誓高行高,初心初定,終心仍如初心定。曾國藩曾譏評大清大人物:李少荃(即李鴻章)拼命做官,俞蔭甫(俞平伯曾祖)拼命著書。說來,曾公記得兩個拼命的,還忘了另一個拼命的:彭玉麟拼命辭職。
不對啊,彭玉麟做了官,還做了大官呢,他是湘軍水師創建者,近代海軍奠基人。官至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兵部尚書,封一等輕車都尉。隆譽之外,不也當了高官?官,對於他人說,那是五子登科,那是福祿壽喜;對彭公來說,這是責任擔當,這是做事之具。官即權力,權力可撈錢,權力可幹事。要撈錢,要權力,要幹事,也要權力。小人性非異也,善撈於物也;君子性非異也,善假於權也。權力,權力,彭玉麟當官,要的不是撈錢之權,而是幹活之力。
彭公幹活,不勞置喙,所建事功,功在中興(大清有四大中興之臣,曾左彭胡是也),可撰磚著,此處要說的是,彭公拼命不做官。鹹豐十一年季春,朝廷擢之任廣東按察使,官書好幾卷,呼他上京領命,彭公不受;是嫌官帽小?是年十一月,湖廣總督官文上奏朝廷,薦其任方面大員,當安徽巡撫,他說我幹不了,我只會指揮水師,不會玩行政那一套。這有甚幹不了的?我家隔壁牛尿常撒褲襠的阿三,當了七品縣令,威壓威壓的,迴避肅靜,升堂擲籤,依兒喲,呀兒喲,幹得呼呼吼,喂喂叫。李鴻章說過嘛:天下最容易的事,便是做官,倘使這人連官都不會做,那是頭腿毛豬了(只要不曾腿毛,便會)——順便說句,朝廷任命李鴻章做巡撫,是在擬任彭玉麟之後一年。
彭玉麟不是不會當巡撫,而是不想當,朝廷便收回成命(後面排著隊伍,你給讓出位置來,朝廷蠻高興呢)。不過,此時朝廷正是用人之際(這話好聽,不好玩,要人給賣命呢),還要彭玉麟當官。同治四年,朝廷下紅頭文件,擬命其署理漕運總督,這職務大,管得寬,掌管魯、豫、蘇、皖、浙、贛、湘、鄂,是人羨稱的八省總督,富庶之地,江南半壁,江山都歸其打理,想來爽歪歪吶。彭玉麟推,推,連推兩次,推了肥缺。哈寶啊,你不要拿給我嘛。誰要誰拿去,我老彭不要。
亂局基本肅靖,天國或大不太平,大清大體太平了,彭公不再慷慨論兵,他要踐其「不求保舉,不受官職」八字初心,同治七年(1868年),他上書朝廷,請辭一切官職,舟遙遙要回家去畫梅花(彭公畫梅上萬幅):「臣墨絰出山,創立水師,未嘗營一瓦之覆,一畝之殖;受傷積勞,未嘗請一日之假;終年風濤矢石之上,未嘗移居岸上求一日之安。」我該回家了,「臣之從戎,志在滅賊,賊已滅而不歸,近於貪位;長江既設提鎮,臣猶在軍,近於戀權;改易初心,貪戀權位,則前之辭官,疑是作偽;三年之制,賢愚所同,軍事已終,仍不補行終制,久留於外,涉於忘親。」前人栽樹,陰翳眾生,是謂後人乘涼,謝了你,且受我實拜;前人栽樹,設杆收費,是謂後人發涼,謝了你,且留塊空地。彭公非惺惺作態,作偽,作秀,捲起鋪蓋回家了——其初心是「予以寒士來,願以寒士歸」,其終心是「予以寒士來,終以寒士歸」。其奏摺中言,「臣聞士大夫出處進退,關係風俗之盛衰」。這話對極了,吃苦往後推,享福往前擠,這般風俗,不衰其世麼?絕不會盛其世。
當年自誓不求保舉,不受官職,不但彭玉麟如此表過態,誓言如何如何的,你也聽得蠻多,壯言沸耳。有的初心即偽,前頭舉手曰為人民服務,轉個背則高聲宣言「當官不發財,請我都不來」;有的初心是真,剛開始還算勤勤懇懇,兢兢業業,規規矩矩,乾乾淨淨,到後來,幹了點事(其實也領了工資),膨脹起來了,貪位,戀權,作偽,忘親,背民,撈錢,亂性,枉法,徇私,沒有壞事不幹了。初心不再,埋糞土堆;素心不存,衝下水道;壯心無有鑽臭雞蛋,忠心無有,墮汙溝渠。「夫天下之亂,不徒盜賊之不平,而在於士大夫進無禮,退無義。」進無禮(禮法),有利(禮金)則進;退無義(正義),無意(意思)則退,這是甚士大夫啊,便是國之盜賊嘛。
彭玉麟初定初心,中行初心,終諾初心,享年七十五,一把湘土(湘土者香土)埋忠骨,其友人黃體芳曾撰一聯曰:
於要官、要錢、要命中,斬斷葛根,千年試問幾人比?
從文正、文襄、文忠後,開先壁壘,三老相逢一笑雲。
千年試問幾人比?三老當年相逢,或拊掌一笑。還能逢彭玉麟麼?一笑不能,只堪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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