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於早春二月的山門外,聽「風聲、雨聲、讀書聲」,滿耳滿盈的卻是「風聲、雨聲、松濤聲」。
讀書聲已隨風而去,讀書人也不見蹤影。只有山間的野雀當童子,看見人來,嘰嘰喳喳,殷勤探問。庭院深深。五個院門勾連成五座院落,一進又一進,樓臺迴廊,謎一般,讓人深陷其中。
先賢祠和報功祠,祭祀的古聖先賢果然不少,除了愛菊的陶淵明,愛蓮的周敦頤,記住的只有愛桂的朱子。
記下朱子,不只因為朱子是終日儼然的學問家,也不只因為朱子是繼孔子以來的儒家集大成者,只因朱子力排眾議修復的這座千年學府——白鹿洞書院。
書院的山脈自五老峰而來,懸天絕壁,一峰南下。自從太史公司馬遷年輕時領父命「南登廬山」,廬山的山水便疊印著歷代文人騷客的屐痕,也有風雅的官吏劈山開洞,用了思賢的名義建讀書臺。
白鹿洞本有名無洞,只因有一「洞」字,忙得幾任知府「鑽山打洞」。
明嘉靖年間,南康太守王溱便望文生義,在五老峰的餘脈後屏山,生生開出一個洞來。更有知府何巖,明知神鹿已仙駕,硬要把一塊頑石鑿成半蹲半臥的鹿,將石鹿置放洞中。過了數十年,又冒出個參議葛寅亮,認為此舉不妥,不該開洞置鹿,復把石鹿從洞中取出,又朝地下鑽個洞,將鹿埋於底下。
本該四方神遊的白鹿,卻被好事者們拘於陽光不到的洞中,怪不得胡適博士要笑罵:「這兩人真是大笨伯」!這白鹿顛顛倒倒,一朝上天,一朝入地,不知白鹿的主人作何感想?
白鹿先生李渤、洛陽人,聰穎通脫,與兄李涉同隱廬山。優遊山林的李渤,蓄了一頭白鹿自娛。那白鹿溫良馴善,十分靈異,常隨李渤左右,還能替主人辦事,只須在鹿的梅花叉上懸上錢糧布袋,就能上市沽酒,採回紙墨筆硯。那分靈異,讓山民覺出它的不尋常,奉為神鹿,李渤被人稱作「白鹿先生」,他居住的山谷名為「白鹿洞」。
久隱山中的李渤,似閒雲野鶴,過得逍遙自在。一紙詔書,打破了他的仙人夢。出山還是隱洞?處於兩難的李渤猶豫不定,這時,洛陽令韓愈一篇激揚的文字《遺李渤書》,勸其出山,書稱:「朝廷士引頸東望,若景星、鳳鳥始見,爭先睹之為快……」,「韓潮蘇海」,誰人能抵擋韓文的汪洋恣肆?
李渤只得出山。
李渤出山那天,據說那白鹿也四蹄踏雲,騰空飛天……
出山後的李渤,不改書生本色,立馬上書,主張博引海內名儒,大開學館。他念念不忘舊居,任江州刺史時,對白鹿洞加以修葺,植木、引流,建造臺榭。從此,白鹿洞四鄉文人往來不絕。
長慶二年,曾經「潯陽江頭夜送客」的白居易,赴杭州刺史任,途經江州,登廬山,重臨他的遺愛草堂,與李渤相會。此時距白居易離開江州司馬貶所,恰好五年。
一個當年被貶的江州司馬,一個現今的江州刺史,兩名唐才子,草堂晤對,仰觀山,俯聽泉,家事國家,從何說起?「曾住爐峰下,書堂對藥臺……
五年方暫至,一夜又須回……君家白鹿洞,聞道亦生苔。」本想「左手牽妻子,右手抱琴書」終老書堂的白居易,終因「冗員所羈」,未能如願。帶著遺憾,白居易離開了他「戀戀不能去」的草堂。這一別就是永遠。只留下了他的《草堂記》,他的心情,給廬山那一輪千年月。
李渤之後,唐末兵亂。多事之秋,一些淡泊的文人為避戰事,紛紛來白鹿洞讀書、講義。南唐昇元四年,白鹿洞正式闢為書院,國子監李善道為洞主,稱「廬山國學」。
白鹿洞書院號為「天下四大書院」,與徂徠、石鼓、嶽麓齊名,則是朱熹興復以後的事。
淳熙六年,朱子知南康軍。幾經兵亂,白鹿洞書院已經廢棄了125 年。
北宋的遺址上,荒煙蔓草,屋宇不存。朱子見了痛心不已,然而他發現,這裡「四面山水,清邃環合,無市井之喧,有泉石之勝」,環境幽謐,正適合著書講學。重興書院。擔此大任,朱子極看重這件事。他接二連三張榜、行牒、書狀、給尚書、丞相上札子,給孝宗書奏。
南宋的月光為朱子撐燈,照見他夜以繼日,濡墨寫字,「榜、牒、狀、札、學規、書奏」,「凡二十九」篇。再讀這些有月光味的文章,讓人生出很深的感慨:一代理學大師,勤勉如此,實在是個做事極投入的人。然而,世間無情。朱子的高蹈遠舉,他要復興書院的大業,不被世人理解,上報朝廷的謀劃、設想也石沉大海。當朝權貴非但不支持,反而被「朝野喧傳以為怪事」,遭到肆意的嘲笑和諷刺。
莊子有言:「舉世非之而不加沮。」朱子毫不動搖擔當的使命,在一份「奏札」中,重申了重興書院,培養學子的重要,痛斥了那些責難。
白鹿洞的草枯了又綠,一年多過去了。修葺一新的書院,飛簷鬥拱,氣勢宏大,亭臺書閣,錯落有致。淳熙七年(1180)春三月,書院落成。
朱子百感交集,率領軍、縣官吏、師生共赴書院,祭先師先聖,以隆重的儀禮昭告四方。儼然的朱子,這回率性舉杯酣飲,賦詩唱和:「重營舊館喜初成,要共群賢聽鹿鳴。」
朱子親自主持書院,白鹿洞一時名聲大噪,閩、贛、浙三省輻集,廬山道上擠滿了行色匆匆的莘莘學子……
倘沒有朱子,白鹿洞會是個什麼樣子?(當然,歷史沒有假如)。若沒有白鹿洞,失去這個巨大的講臺,朱子還叫朱子嗎?恐怕會黯然失色吧,千載之下,除了書院,除了《四書集注》,誰還記得朱子知南康軍或別的什麼軍的政聲呢?
翌年,白鹿洞書院桂子飄香時,陸九淵赴朱子之約來書院講學。朱子雖與象山學術意見不合,但佩服象山為人高潔。發生在淳熙二年的「鵝湖之會」,兩人激烈的舌戰,成了愉快的記憶。
象山極富口才,很能鼓動人心。一章原本枯燥的「君子小人喻義利」,被他講得精闢生動,讓座中學子感動得流淚,朱子也擊節稱快,以為「義利」章切中了當時「學者隱微深痼之處」。朱子十分謙遜,當即表示:「熹當與諸生共守,以無忘陸先生之訓。」隨後又將象山的講義刻上碑石,立於院門。
博大、恢宏,這就是朱子。這才是真正的大師。朱子學術上的氣度,首開了書院「講會」制的先河,為不同學派在同一書院講學作出了懿範。一時講學之風興起,一些學派主張,一些思想交鋒在書院碰撞。師徒間辯詰問難,大師與學子相互切磋砥礪,酷似先秦時的諸子爭鳴。
大師產生於書院,大師們的學術思想孕育於書院,又通過書院得以傳播、弘揚。
朱子每天黎明即起,端坐一室,通貫古今,講經論道常至夜深。晚年,朱子疾病纏身,但只要一回答弟子的提問,「則脫然沉痾之體」,連重病都會脫身。終生講學的朱子,倘若一日不講學,便悵然若有所失。
朱子告誡弟子:「讀書須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萬不可浮飄。「血」與「痕」,實在是朱子自己的真切感受。
《論語》是朱子的經典,朱子一輩子捧讀,自幼到老,從不間斷。他先用硃筆劃線,再以墨筆圈點。等到有了新的領悟,就交替使用青色和黃色筆批註。憑著這枝五色筆,朱子寫下了千古不磨的道德文章。朱子過於博大,書院的學問也過於精深。你無法言說,只能默然感悟,稍稍靠近……出山門,過流芳澗,見石壁上有朱子手書的「洗心」「枕流」,心有所觸。
轉回枕流橋,橋下流水淙淙潺潺。流水汩汩流過千年百年,想那清流曾經濯過一個清癯的面影,於是攀上枕流石,含一莖草,臥聽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