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這個號以後也陸陸續續讀了一些書、看了一些電影,不過一直懶得在公眾平臺寫東西。排版啊、插圖片等等還是很麻煩的(我也不會),而且我也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從很多角度分析的文本,很多內容在朋友圈稍微寫幾筆就感覺差不多了。直到今天因為電影會員的關係獲贈一張《小丑》戲票,緊趕慢趕去影院,(因為坐在前排)全程仰頭看完,心中震撼久久不能平息。
利益申明:非DC粉,對這部電影就事論事;這篇是影評,涉及大量劇透;我可能事實不清、細節不對,因為剛在影院看過,只是思緒難平。
1. 從「父親」說起:被解構的「社會人」
其實我在前半部分的電影時,一直在想:這是否是一個尋找父親的故事?即,精神分析上典型的通過尋找思想和靈魂上的父親來重塑父權和男子氣概(masculinity)的旅程。 因為父親的缺失在這部電影裡非常突兀。男主的母親一直在試圖聯繫本地的大資本家,有種不切實際的依賴心理,為人孱弱、幼稚。男主也在自己的幻想中反覆強調「自己是家中的男子漢」。當然,他這樣說的目的是為了聽他崇拜的當紅的名嘴說:「我會願意為了你這樣的孩子,放棄所有燈光、觀眾和掌聲。」 這時候男主心中有一個父親,那就是在燈光和歡笑中看似親和的名嘴,一個依靠給別人歡笑來獲取社會地位和金錢的中年男人,一個文化產業中的成功人士。在幻想中,這個父親給了他一個擁抱。在他夢幻的眼中,燈光、舞臺、配合的觀眾,所有的這一切照映在他現實所處的破舊、狹小的家。 第二個帶著父親含義出現的是本地的大資本家、大商人。男主意外發現母親的信件竟然是寫給富商尋求幫助,替「我和你的兒子」。這時候男主的母親狀似痛苦地披露:男主是被富商拋棄的私生子。多麼狗血的劇情!一個窮人、無產階級、賣藝為生的小丑竟是一個大資本家、剝削階級的後代嗎?難道這是一種隱喻(metaphor),隱喻勞動人民情感上對於資本家的依賴和共生?以及大資本家的殘忍無情,對自己後代也是棄如敝履? 我覺得難以置信,直到這種「父子關係」的崩壞。崩解富商的父親形象的,其實和他本人無關,僅僅是更多的關於「母親」的事實而已:原來母親是一個有自戀症的精神病人,她會幻想自己所擁有的親密關係,拒絕現實、躲進自己的世界裡。 其實母親的這種幻想症照應了男主的存在:他的本質和自己的母親沒有不同;事實上,他的幾乎全部社會存在都是基於這樣的幻想。他的母親會幻想自己和富商的戀愛關係,就好像男主花費了小半個電影幻想自己和走廊盡頭一個單親媽媽的愛情;他的母親幻想自己愛兒子,就好像男主也幻想自己愛母親。 其實呢?其實男主的母親對他進行了長時間的虐待,任何男主所經歷的痛苦幾乎都可以歸結於一個悲慘的、沒有愛的、被遺忘的童年。可正是因為沒有愛,他才幻想出了愛;正是因為悲慘,他才幻想自己是個微笑的男孩;正是因為遺忘和埋藏,他才得以繼續偽裝地存在。他可以裝得好像有人在乎自己,直到知道了自己所信任的都不存在。
更痛苦的一點是:他是被收養的。
影片開始的時候,他是一個單親家庭的頂梁柱,照顧關心年老體弱的母親,有一個也是單親媽媽的女朋友。影片進行到這裡,他不僅沒有愛情,也沒有父親(或任何可以替代的存在,一種規則、信仰或皈依),和母親的親情也是病態的,甚至他的存在都成謎:他的本質是孤兒,無父無母,無人問津,沒有職業,也沒有社會福利。就像他自己說的:「我這樣的人死在街上,你也只是會跨過去而已。」
2. 「笑」的意義:文化產業的剝削本質
男主另一個讓人不適的特點是他因為神經問題會爆發不合時宜的笑聲,影片一開始就是他的笑給他帶來的種種問題,比如因此被暴力對待和歧視,但是我認為更多的人面對這樣的症候心中並不是鄙夷,而是不安與恐懼。(事實上,人施加暴力不一定只是欺凌弱者,某些內心不夠強大的人通過傷害他人來試圖消除自己內心的脆弱。) 為什麼呢?因為笑的本質是一種權力的施加。我大笑,我吸引了所有眼光,我是人群的中心,此
其一也。
其二,我大笑,我決定了這是一件可笑的事,我把你可能嚴肅對待的事物踩在腳下,我顯示出我的優越性。
其三,當我笑的時候我是自由的,我自己決定了什麼是可笑的,我決定了我對誰施加權力。從更宏觀的角度說,你可以管我的語言,但是你管不了我笑。不然為什麼在日本的《笑之大學》裡反覆強調法西斯國家對喜劇的文化管控(censorship)呢?所以說,我們或許能夠接受一個沒有理由哭的人,但是我們肯定不能接受一個永遠在笑的人,因為有這樣一種權力關係。 男主的症候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了他是一個不受社會規範制約、隨時可以施加權力的人。他可以把你對於一個社會人所有的假設都丟掉,可以對任何你所相信的事物大笑,這難道不可怕嗎?他的存在就是對我作為一個「平常人、普通人、一般人」(normal)的質疑。這不僅是笑本身了,而關涉到社會對於人言行舉止(包括何時笑)的假設和管束,我們是不會接受一個無視這樣社會性要求的人的存在的。但男主一直以來都會在不合時宜的笑時捂住嘴,他甚至準備了一張解釋自己病症的卡片。這種卑微的努力其實是他融入社會的渴望。當他流著淚水笑的時候,他也希望自己是一個像「普通人、一般人、尋常人」一樣的人,可是他不是。
把這樣的分析延伸到男主一開始迷戀的文化產業和喜劇藝術上。當男主假扮服務員進入影院,上流社會正在看卓別林。他們決定了卓別林的喜劇是經典,他們看著一個東倒西歪的舊日紳士覺得可樂。同樣的,在名嘴的電視節目裡,不許有髒字和性笑話,因為這是個「闔家歡」欄目。是想像中的觀眾決定了有人死亡的笑話不是一個好笑話。再說到滿是髒字的地下喜劇,男主在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下來的「笑點」,全是「性」、「精神障礙」等等(或許)令人不適的內容。男人調侃性,可以視為對女人施加權力(某些女性主義批評家會這樣說);至於精神病人,他們永遠是邊緣人。我也很確定那個時代種族歧視、身體歧視不會少,你可以看看劇中人對於侏儒的態度。
所以說,歌舞昇平的文化產業本質是蘸著非主流人的人血饅頭而存在的。有人要逗樂你,那一定有人被拿來當笑柄;有人笑,就有人被笑。不同於男主對於任何事物都可以發笑,人們往往只對社會既定的事物發笑,而這些事物往往不適合拿來調笑。你把道德拋得越遠,你的笑聲越大,就是這個道理。時至今日,依舊有全國性的節目嘲笑女人的身材、模仿殘疾人、假扮其他種族。說到這裡你也大概懂我的意思了吧。
而男主第二重父權的幻滅其實就根植於他的名嘴的關係,也影響了他對於整個文化產業和主流社會的態度。他幻想的破滅就在於名嘴當眾調侃他失敗的演出。他是個努力想給人帶來歡笑的人,可就是因為不符合人們對他的社會期待(亂笑、不調侃弱者等等),被人哄下臺。而名嘴卻靠他的失敗贏得自己觀眾的笑聲和掌聲,還邀請男主來他的節目專門被調侃。這是怎樣一個人啊?其實這只是資本逐利的一部分罷了。當文化也在其中,我們失去了不笑的自由。
3. 暴力:小丑革命
最震撼的一條線是男主在地鐵上因為自衛和反擊殺死的三個「華爾街仔」引發的革命。三個所謂的「社會精英」,油頭粉面、西裝革履、收入不菲。但是其實呢?他們會在地鐵上調戲女性,會對沒有還手能力的男主拳打腳踢(這點和一開始暴打男主的小混混完全照應)。他們幾乎把醜惡的資本家形象具像化了:他們隨時隨地、沒有目的地欺凌、剝削弱者,不論對方是女性、邊緣人、精神病人還是什麼,他們都有代表主流社會施加權力的能力和自覺。他們就是排擠人的人,他們就是吃人的人。如果笑聲是一種隱形的、社會通用的權力話語,那麼暴力就是權力的代名詞,而且只被統治者合法的擁有。當暴力存在於合法少數,人們看到秩序;當暴力存在於非法少數(比如小混混),人們看到的是合法暴力的缺失、弱者對弱者的欺凌;當暴力屬於了多數,暴力被每個人拿起來,那就是權力被傾覆,天下大亂。
說回「華爾街仔」死亡的蝴蝶效應。他們的死是富商和窮人劃清界限的開始,富商和名嘴這些既得利益者嚴厲譴責謀殺的背後,是對男主這類弱者被欺凌的事實視而不見、粉飾太平(事實上,他們就是幕後指使,華爾街仔是他們咬人的狗)。當男主穿著小丑服飾殺人被披露之後,真可謂是:「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在一個貧富懸殊的社會,他殺死富人成為所有工人、無產者、邊緣人的榜樣。大家爭相模仿他,自稱是「小丑」(joker)。但他們並不再是逗笑有產者和主流社會的文化工具,他們是在用怒火回應富商對他們「跳梁小丑」的嘲諷:好啊,你說我是小丑,那我就「幽默」一個給你們看看!你眼中的可笑的、可悲的人團結起來,可比你有權力!哪怕你能控制社會資源,你卻控制不了動物的我、反社會的我、擁有身體的我。接受「小丑」身份還一個內涵就在於男主用血畫出的小丑笑臉:我們被這個社會要求微笑,我們被要求各種各樣的社會角色,哪怕我們的心在流血也不會有人關心。現在我們就這樣站出來讓你看到我們被迫的歡樂,明明白白地演一齣戲,讓你看看你所享受的歌舞昇平是怎樣的虛偽!
當男主被警察追逐,所以躲進成千上萬小丑中時,場面是震撼的。我想過很多次警察發現真相之後應該怎樣拍,把男主抓起來就太沒意思了;但是抓不到好像也不對,不能凸顯他和體制的衝突。導演的處理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之一:他讓男主混入和他一樣的人群,而警察執法失當殺死其他小丑,導致了一場大混亂。這時候男主已經徹底把社會規則搞亂了,當體制的合法暴力和充滿怒火的民間暴力對衝,唯一逃脫的是開始暴力的男主。當他被他的人民高高捧起時,父權、愛、認同感、歸屬感、融入社會的渴望全部都已經消失了:
既然我不屬於你們,那就讓我自己創造我的文化吧!
既然我控制不了我的笑,那就讓我嘲笑一切吧!
畢竟,和我一樣的人,被壓迫的、不被聽見的、邊緣的人,有千千萬萬!
小結:
這部電影是很美的,有無數個我認為可以影史垂青的鏡頭。我的語言文字不過是對劇情和結構的一種闡釋和分析,把社會和哲學意義加諸原作之上。正如蘇珊·桑塔格會說的,要「拒絕闡釋」(against interpretation),要體驗而非評論文藝的美。所以我建議大家去影院看看這部電影吧!(其實我也是寫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