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裝臺》播出時,保持了小說原來的名字,讓人鬆了一口氣。因為一度改名後的《我待生活如初戀》,實在與小說原本的氣質有比較大的偏差。《裝臺》改編自茅盾文學獎獲得者陳彥的同名小說,小說於2015年出版後就獲得如潮好評,普遍認為是這10年來當代小說創作的重要收穫之一。
《裝臺》海報
什麼叫「裝臺」?其實就是裝備舞臺。一些演出上演時,總需要有人搭臺子、做布景,裝臺幹的就是這一行當。只要有「舞臺」,就有裝臺,舞臺的定義有多廣,裝臺的工作範疇也就多廣。
很顯然,裝臺是一項默默無聞的工作。我們欣賞表演時,很少會去想是誰搭建了這一個舞臺,聚光燈與掌聲屬於舞臺上的人。裝臺還是苦活累活。小說的主人公刁大順總說,他是個「下苦」的(西安方言,做苦力的意思)。他認為,裝臺是七十三個行當裡「最苦的一行」,「基本上沒明沒黑,人都活成鬼了……」很多人都受不了這苦,刁大順挺下來了,並且做出了名聲。
《裝臺》是一部優秀的小說
記得讀小說《裝臺》時,覺得這本書太苦澀了。刁大順的苦,既來自於裝臺工作的苦:他落下了一身病,承受了劇團裡的人的種種言語凌辱;更來自於家庭生活對他的不斷磨損,一回家,那就是水深火熱、雞飛狗跳的生活——女兒刁菊花,驕橫、自私、暴戾,簡直是刁大順甩不掉的噩夢。雖然刁大順不愁吃穿,但讀者還是能夠在他身上看到駱駝祥子或福貴的身影。刁大順能夠做的,就是忍著,憋著,活著。無論生活給他擺了多少道,給他使了多少絆子,刁大順倒頭大睡一覺就能挺過去,你看他卑微、委屈、無措,卻仍然堅韌地活著、善良地活著、有情義地活著。讀者很難不被這樣的小人物打動。
刁大順(張嘉益 飾)
《裝臺》改編成電視劇後,觀眾不難猜出,小說中苦澀的成分將被極大稀釋。事實也是如此。
這非常鮮明地體現在刁大順(張嘉益 飾)女兒刁菊花(凌孜 飾)人設的變動之上。小說裡刁菊花有望列入中國現當代小說中經典「惡女」行列,跟曹七巧、虎妞等肩並肩。到了劇集裡,刁菊花一開始依舊討人厭,但她被塑造成了一個因缺愛而叛逆、暴躁的女兒,相信劇集後頭會「改邪歸正」。
劇中不少類似旁白,用以解釋人物性格或人物內心
譬如,劇中當刁菊花外出幾天回家後,發現刁大順給自己領回了個「後媽」,她罵了一句,「刁大順,你不要臉」。之後對「後媽」蔡素英(閆妮 飾)雖然沒好臉色、好口氣,但也稱不上「惡毒」。小說裡的刁菊花那可是不得了,蔡素芬給她做了面,刁菊花直接從樓上砸下,差點砸到蔡素芬,並對蔡素芬以各種最惡毒的詞彙辱罵。
蔡素芬(閆妮 飾)
再比如小說中刁菊花的心理變態,與她長得「不好看」嫁不出去有關。但劇裡請來高挑漂亮的女演員出演刁菊花,她也不缺追求者。
從小說到劇集,刁菊花形象大變
從小說到劇集,《裝臺》雖然延續了一部分內核,但劇集更像是一出「宣傳片」,小說是「生活虐我千百遍」,現在變成了「我待生活如初戀」。當然,這齣「宣傳片」是那一類比較高明的宣傳片,沒有說教味,充滿平民趣味和煙火氣。
就像《丁真的世界》讓大家認識了四川甘孜、四川理塘,《裝臺》裡「刁大順的世界」,也是陝西西安最好的文旅宣傳片。
《裝臺》幾乎每一集都有好幾個鏡頭,對準陝西的各樣美食,比如肉夾饃、胡辣湯、油潑麵、臊子麵、鍋盔,儼然是「舌尖上的陝西」。
陝西油潑麵
不僅色香味俱全,導演也頻頻讓劇中角色直接上演「吃播」,這簡直是在給大陝西的美食打廣告。
大型吃播
不僅有美食,還有地方風物。不同於一些都市劇,角色的活動範疇幾乎離不開市中心最豪華的地段,《裝臺》的主人公刁大順,則住在古城裡的城中村。看慣了高樓大廈,這一回觀眾跟著刁大順那輛破三輪在西安的城門裡穿行,活動範圍主要是城中村的小院、民房、巷弄,那熱騰騰的本土氣息和生活氣息,反而給人一種親切感和踏實感。
《裝臺》雖然以普通話為主,但人物對話時不時也蹦出方言,或夾帶一些方言詞彙。比如「哈人」(壞人),「人碎嘛還想咥大饃呢」(人小還想吃大饃),「攪騷」(攪和),「歪」(聰明),「害貨」(禍害)等等,鮮活又生動。
有一個橋段挺有趣。臨睡前,刁大順與蔡素芬聊到刁菊花對刁大順結婚的反對,刁大順說,雖然女兒反對,但他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蔡素芬問上一句,「那你今天咋不生活,光紛紛呢?」
刁大順讓蔡素芬關燈。蔡素芬問幹啥,刁大順說,「生活嘛」。
第二天一早,心事重重的刁大順有事去了趟醫院。蔡素芬誤會了,以為刁大順是擔心自己那方面不行才去瞧醫生,一個勁地安慰他,「只要咱倆一心一意過日子,回到屋,不生活光紛紛也沒啥。」
刁大順撂下一句,「你把我想成啥了。今兒回來了,我讓你看看我刁大順,不紛紛的時候啥樣子。」
蔡素芬不信又不屑地撇了撇嘴。
啥叫「紛紛」,啥又叫「生活」,讀者自個好好品品。要是換成了普通話,這生活感和趣味性就大減。央視一套黃金檔能保留這樣的片段,也是難得。
順道一提,張嘉益、閆妮是眾所周知的好演員。但這兩位西安演員進入他們熟悉的環境、用他們熟悉的語言表演時,又達到了一個巔峰,人戲合一,臻於化境。
總之,食物、風物和方言,包括秦腔這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讓《裝臺》妥妥成了西安文化大展覽。
當然,一個地方最好的代言人還是人。作為一名西安男人,刁大順能為西安人爭光。他雖然有缺點和不足,但他的身上也匯聚了小人物的種種閃光點。《裝臺》幾集下來,通過幾起衝突,就把刁大順這個人給立住了。
他吃苦耐勞、堅韌不拔、有責任有擔當,有情有義;討口飯吃,得老實隱忍唯諾,但刁大順同時也精著呢。比如鐵主任欠了大夥的錢,他拿了被單就睡在鐵主任家的沙發上,這是他的「剛」。等鐵主任真來了,口氣很硬地說自個沒錢,他累死累活,這會兒「肚子還餓著呢」。刁大順的回應很絕,「你就沒吃飯,我請你吃個飯又咋了嘛……說嘛,想吃啥嘛。」鐵主任夫妻直愣愣地跟刁大順去吃飯,很快錢就要回來了。
討債的變成請吃飯的,刁大順有一套。張嘉益演得極好。
在家庭生活中,他努力要做合格稱職、靠得住的丈夫,也努力去做一個好父親。他是真的掏心掏肺去努力了,但蠻橫的刁菊花一次又一次讓他左右為難。他是「窩囊」的,但他的「窩囊」又來自於他的善良,讓觀眾想罵他又下不去嘴,反倒希望善良的他能過得順遂一些。
跟小說相比,劇版《裝臺》就像是一顆被打磨掉所有稜角的鵝卵石;並且,可能因為刪減9集的關係,該劇的節奏有些問題,時緊時松,剪輯稍稍細碎。但總的說來,《裝臺》仍值得一看。刁大順接續的是張大民的人物譜系,接續的也是中國電視劇創作的「平民化」傳統。現在太多電視劇提供給觀眾的,是一種「仰視」的生活,它似乎也暗示著當下觀眾所處的平凡、庸碌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裝臺》對準的是平民,對準的是庸碌俗氣的生活本身,但它發現了這種生活被掩藏的醇美和甘甜,讓生活有了更多值得好好過下去的理由。
刁大順的世界,既是西安文旅宣傳片,也是一首平民生活讚美詩。
編輯:劉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