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寫寫我的外祖父,一個命運多舛精明過人的老人。
和大多數孩子一樣,我們都有個熱心革命工作求上進的父母,我們在幼兒園之前一般都是交給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看管。
幼年的記憶不甚清晰,也似乎談不上是金色的童年。只是長大後外公外婆反覆地提起我小時候如何聰明伶俐,會走路就會跨著菜籃子去摘菜,還知道用菜籃子堵著菜園門的栓子,然後人進去,把籃子再挎著……聽上去很有邏輯,感覺現在的我還不如小時候。
這個橋段他們反覆和我提起,充滿愛意,到一定年齡後我才知道,人生本無大事,就是一些彌足珍貴的細節讓你充滿著力量並佐證你活著世上的意義。
外祖父是一個首飾匠人,他年少家貧,很小即送到首飾鋪當學徒,最輝煌的時候曾經是寶慶府(現在邵陽市)一個中等規模的金店的合伙人。
解放後公私合營,家道中落,家裡孩子又多,因為小老闆的短暫經歷成份還定得高,真是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
生活沒有出現奇蹟,比方父母拼盡了全力給孩子好的教育,孩子團結一致為家裡排憂解難,貧窮很難讓人優雅和無私起來。外祖父帶著兒女下了鄉,幾個孩子不得不中斷了學業,斷送了本該揮斥方遒的肆意人生,而不得不屈就於窮鄉僻壤,面朝黃土背朝天。
至少20年,外公沒有機會重操舊業。
改革開放的春風一吹,人民群眾滿足溫飽之後開始追求美來,於是我外祖父一度成為網紅似的人物。好多人趨之若鶩地找他打制耳環、戒指、項鍊、孩子長命鎖等物件。
他手法是最傳統的,他將砂金溶解,然後手動淬鍊,純手工打造,一個小圈套一個圈, 他的工作作坊(其實就是住的家屬樓)擠得門庭若市,大家嘖嘖讚嘆他如此高齡有這樣矍鑠的精神,這樣銳利的眼力,這樣這算是他人生第二個巔峰時期了吧。
這個黃金時代也持續了不太長時間,各種由機器加工出來的更精美更時尚的產品相繼問世,外公的首飾業也漸漸式微。生意蕭條的外公變得又唉聲嘆氣起來。
時至今日,我也算閱人無數的達人一枚,那我外公這樣擁有獨特個性的人兒,我覺得還是相對罕見的。他心靈手巧,如果在古代怎麼著也是魯班,王思遠之類的巧匠,如果還能獲得更久一些,他也會趕上如時今大力提倡的「工匠精神」潮流。
我記得他用手邊隨手可得食材如果皮之類的東西可以做成經久耐用的菸灰缸;我記得他做的炒三絲,牛肉絲茭瓜絲薑絲可以細得如頭髮絲一樣;我記得他還會做花卷包子,美觀好看,更不用說他出神入化的一套首飾加工機能了。
他是堅強的,又是孱弱的,很多年他就在嗟嘆:要回去了要回去了,就是人之將死的意思,實際他活過了很多很多老人,包括他鐵定認為死在他後面的外婆。如果沒有活做,他躺在床上,一聲一聲的長嘆讓你心發緊,但凡接到了活兒,立馬判若兩人,精神矍鑠地在操作臺前忙活起來,還興致勃勃地拿出年輕的時候開金店僅存的一些物件給我看。
他去世那一年,我剛剛買了車子,帶他在沃爾瑪去轉了圈,他驚嘆:這商城真大,除了汽車,什麼都有賣。回去之後,漸漸燈盡油枯的感覺。
他去世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甚至在他生命最後一段日子,幾次經過外公住的地方,我也行色匆匆,沒有前去探望。這就是人性標尺,因為在這個時候,爺孫之間已經不再是交流,而僅僅是單方面的傾聽而已。
我沒有日日將遺憾愧疚之情表述在嘴巴上,但從潛意識分析,我其實耿耿於懷的。外公外婆去世幾年來,我記不清多少次夢見他們,他們還是年輕的老人,如常地活著,不見得多麼健康,但能自理。我記得還有一次我夢裡哭得稀裡譁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