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說起《詩經》,很多人可能會覺得這部中國文學史上最古老的詩集是那樣的遙不可及。
但實際上,在中國詩歌的歷史上,詩很多時候就是從當時的流行歌曲衍化而來的,比如《召南》中的那一首《殷其靁》,在它剛剛誕生之初,可能就是一首類似於《大約在冬季》的歌曲。
今天,我雖然身為一名教師站在中文系的講臺上,但在內心深處,我其實更嚮往講臺下面的那些位置。
20年前,當我還處在講臺下的他們的年紀,我曾經多麼希望中文系的教室裡能有一個屬於我的座位。遺憾的是,所有那些中文系本科生應該修習的課程,我這個法律系的學生都不得不依靠自學來完成。
因此,上一個月,當教研室提議讓我「越俎代庖」,接手「古代漢語」這門課程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拒絕——雖然古代漢語的知識我不能說不知道,但我完全不清楚作為一門課程,老師該怎麼講。從來就沒有老師給我講過哪怕一堂古代漢語課。
想當年,我可是在「民法課」、「刑法課」和「刑事訴訟法課」上,把王力先生編纂的四卷本《古代漢語》掩在課本下頭,以開小差、打遊擊的方式啃完它的。
就因為這樣,我很樂意做回一個學生,去聽聽我的同事或者同行們講一些與我的專業研究方向相距較遠的課程,比如講講外國文學,或者文藝學。
周一早晨,我在上班的路上打開「喜馬拉雅」,饒有興致地聽著華中師大的一位老師講《文學理論》。他正在聊詩歌作為一種文學文本的特點呢,突然話題一拐,冒出來這麼一句感嘆來:
「現在真是奇怪,新出的詩基本沒什麼看頭,倒是流行歌曲的歌詞寫得不錯。」
我不太清楚研究文藝學的老師怎麼看待這回事兒,但是以我研究古代文學的角度來看,流行歌曲的風頭蓋過詩歌,似乎也不能算是冠履倒置。作為中國文學的開山鼻祖,《詩經》中的相當一部分作品就脫胎於民歌。
而如果我們願意把「詩歌」的概念再放寬一點,曲子詞這類長短不齊的詩,它在宋朝人的生活裡扮演的角色可不就是流行歌曲嗎?宋人眼中的柳永、姜夔,跟我們眼中的林夕、方文山其實沒什麼兩樣。
那些被贊為「比詩更好」的流行歌詞,焉知道百年之後不會堂而皇之地走進大學講堂,搖身一變成了詩歌?
詩之與歌,血濃於水,是誰也離不了誰。別的不說,單就吟唱的主題而言,歌詞與詩詞也往往具有高度的相通性:
輕輕地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你問我何時回故裡,我也輕聲地問自己,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
在有生以來的記憶中,這是我最早聽到的流行歌曲——當然,我知道很多人最初記住「齊秦」這個名字,都是因為腳踏永久牌自行車,在大街上一路蹓躂,一路跟著車龍頭上掛著的板磚兒一樣的錄音機,唱著「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只可惜餘生也晚,小哥1985年發行那張《狼的專輯》的時候,我才剛剛過了穿開襠褲的年紀——最初聽見這首歌的時候,我總忍不住琢磨,他最後到底回來了沒有呢?現在想想,那時候的我真是幼稚得可笑呢。
後來我知道,這首《大約在冬季》是小哥為了思念分隔異地的戀人王祖賢而在15分鐘內裡寫成的作品,「他回來沒有」這種問題是大可不必問的。大人們複雜的感情糾葛,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孩子當然不能理解,可是我最初聽見這首歌的時候,那個人最終能否回來的不確定性,卻情不自禁地牽起朦朧的傷感。
對愛情這件事兒來說,最美妙、也最讓人煎熬的或許就是它的不確定性。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吧,無論是歌詞還是詩詞,寫到愛情,往往都會在「不確定」三個字上做文章。
小哥的《大約在冬季》要是翻作文言,它的前身會是一首怎樣的詩歌?我想大概是這樣的:
殷其靁,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殷其靁,在南山之側。何斯違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殷其靁,在南山之下。何斯違斯,莫或遑處?振振君子,歸哉歸哉!——《詩·召南·殷其靁》
漢代的《毛詩傳》說,這首詩寫一位遠行從政的召南大夫公務繁忙,不遑寧處。而太太體恤他的辛勞,也在期盼著丈夫能早日事畢還家。我把這首詩比作《大約在冬季》,是因為我覺得詩裡的那位丈夫,他在哪裡,何時能夠回來都是懸而未決的問題。
但我這麼說,別人卻不見得會贊同,至少寫《言詩翼》的凌濛初不會答應。這本書裡說:
古者戍役,仲春而歸,此時雷乃發聲,蟄蟲始振,故殷雷草蟲,俱實時即景,而言閨中思婦,於此時獨切見婦人性情之正處。——《詩經匯評》
上面這段分析說,古時候的朝廷興起勞役,一定要考慮避讓農時。為了不妨礙農人春耕秋收,勞役往往要趕在春耕開始前結束。詩中的女主人翁聽見春雷陣陣,意識到丈夫歸期將近,於是才生出了殷切地期盼:「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他會在春雷響起的時候回來」——這話聽起來好像也有點兒道理。只不過順著這條思路想下去,有個問題是不大好解釋的:
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中說「毛公述《傳》,獨標興體」。意思是只要《詩經》中的作品使用了起興,《毛詩傳》就會特別做出標識。可是,「殷其靁,在南山之陽」這一句後,《毛傳》並沒有標註「興也」二字。言下之意,這兩句並非起興。
因此竹添光鴻撰《毛詩會箋》的時候徑直將這一句視為「比」而非「興」。「比」或者「興」在這裡的區別是——如果這一句是起興,那麼我們還原詩歌的場景,才能將它描述為:在這個時候,女主人翁聽到了陣陣的春雷,因而聯想到丈夫歸期將近。
如果開篇兩句是「比」而非「興」,那就意味著春雷不是女主人翁實實在在聽到的動靜兒,而很可能只是她為了表達某種想法借來打比方的一個意象而已。她借來這個意象,究竟要比方什麼?
清人孫鳳城說,這個比方讓他聯想到下面的幾句詩:
去年離別日,只道往桐廬。桐廬人不見,今得廣南書。
對遠行的那個人,當你以為他還在桐廬的時候,人已經到了廣南。而廣南的消息雖說傳了回來,焉知道這早晚他沒有再度啟程,前往另一個未知的地方……
那人飄忽如風的行蹤,就像陣陣春雷一樣:你雖然聽得到它,它卻忽而似在「南山之陽」,忽而又在「南山之側」。
當然了,他在哪兒都還不能確定,那他什麼時候能回來?恐怕也只好強答一句「大約在冬季」吧。
參考文獻:孔穎達《毛詩正義》;竹添光鴻《毛詩會箋》;張洪海輯著《詩經匯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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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