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違兩年,繼50萬字的《山本》後,賈平凹又推出了他的最新長篇小說《暫坐》。這部小說僅21萬字,但關注的問題卻並不小,深切時代脈搏。作為賈平凹再次觸碰城市題材的作品,《暫坐》與《廢都》《高興》等構成了「西京城市小說系列」三部曲,使其關注的主體廣泛涉及知識分子、農民工和女性。尤其對《紅樓夢》寫法和風格的繼承,使小說成為一部名副其實的「現代都市女性的紅樓餘韻」。
城市及其鄉村性和時代性
作為中國鄉土文學的佼佼者,賈平凹以書寫文學的商州世界而聞名,由此也奠定了他一整套寫作的筆墨,即便此後轉移到城市文學的題材,也帶著濃重的鄉土味。《廢都》中因為「城鄉結合部/城鄉交叉地帶」的逼近、通聯城市,西京這個地方明顯是鄉村大地上的一座孤島,飄搖在熱烈的鄉土氛圍中。隨著城鎮化發展的加劇,西京逐漸將鄉村推為遠景。但殊不知,推為遠景的只不過是更遠的鄉村,近處曾包圍城市的鄉村一變而為「城中村」,非但沒有遠離,反而深入城市的肌理,化為其一部分。這在《高興》中最為明顯。及至《暫坐》,小說中西京的「鄉土味」更多地體現為一種精神氣質的存在。這也讓寫於三個時間段的三部城市題材作品,完整地描摹了從上世紀90年代到新世紀10年來長達30年的中國城市發展的進程。
作為反映西京變化的最新作品,《暫坐》跳離了城市中鄉村具象的書寫,而以「鄉村氣」「鄉土味」氤氳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作為表現方式。鄉村的泥巴房、土路、菜園子、莊稼地等,都可以在現代資本的運作下很快轉換為城市的「巨大建築、會堂、圖書館和劇院」,但是紮根於此的人則帶著「土裡土氣」的品性繼續生於斯,發生在他們身上的瑣事也帶著鄉村氣、鄉土味。且不說那些還在拆遷中的棚戶區、大雜院,即便是混跡於各行各業的年輕人,也帶著還未完成的身份轉變,夾雜著城市的時興與鄉村的泥土。賈平凹的書寫方式也攜帶著「鄉土味」,他的遣詞造句中透露著家長裡短的氣度,故事講述的雞零狗碎與《秦腔》如出一轍、人物塑造的方式也都帶著故舊的鄉村情懷。
所謂城市的鄉土性,更在於城市生活中無處不在的鄉村氣、鄉土味;所謂城市的時代性,便在於從城鄉交叉地帶到城中村再到鄉土味的轉變。這不僅僅是一個作家的書寫,也是30多年來中國城市發展的縮影,它們在時代的變遷中與鄉村產生著無法擺脫的糾葛。
「西京十塊玉」
如果說「城市」是解讀《暫坐》的第一個關鍵詞,那麼第二個關鍵詞就是「女性」。賈平凹書寫鄉村女性之時,明顯地有著兩個人物譜系:其一,是溫婉的、敦厚的,甚至是忍辱負重的,極力付出卻不求回報,顯得光輝照人,按照賈平凹的說法,就是「菩薩」的類型,典型如《浮躁》中的小水;其二,是叛逆的、挑戰的,有些甚至離經叛道,對傳統道德不屑一顧並對新生活充滿嚮往,如《雞窩窪人家》中的煙峰等。然而一俟寫到城市女性,賈平凹似乎筆墨吝嗇,女性形象也變得很模糊。且不說《廢都》中的女性基本都淪為男性的玩物,較少有自己的個性,即便是《高興》中也鮮有濃墨重彩的女性人物形象。似乎是為了推翻這種刻板印象,《暫坐》全然以「女兒國」的形式,描摹一幹城市女性,她們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暫坐茶館一變而為「西京大觀園」。
小說以茶館老闆海若為中心,聚集了馮迎、應麗後、司一楠、徐棲、陸以可、希立水、虞本溫、向其語、嚴念初、夏自花、辛起、伊娃等女性。在小說剛開始不久,因其中10人都佩戴了一塊玉而被戲謔地稱為「西京十塊玉」,再加上辛起與伊娃,其所比照的是「金陵十二釵」。這些女性或因離婚,或因未婚,全部保持單身,努力追求自己的生活,活出自己的精彩。非但如此,她們也保持著心理、精神和思想的獨立,相互之間以抱團取暖的方式互幫互助,從而經營著一種較為自在的生活方式。在她們的生活中,一個名叫羿光的大作家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這些女性中的大多數與他保持著性往來,卻都秘而不宣。他儼然成了「西京大觀園」裡的賈寶玉,與一群天生麗質、獨具思想的女性相聚在暫坐茶館。
賈平凹似乎故意要向《紅樓夢》致敬,整篇小說只關注女性的衣食住行,關注諸多女性話題。小說勝在把她們聚集在一起,寫其穿著及對服飾的考究,也寫聚餐所吃的食物,甚至在暫坐茶館小聚時三五成群聊天的神態。她們討論青春貌美和身材,她們把最凡俗的日子過得別有滋味。最終,12個女性無法阻擋命運的降臨,先是久病不起的夏自花趕赴冥府,接著馬航事件使馮迎命殞藍天,直到暫坐茶館一場無名的爆炸,把「西京十塊玉」的姐妹佳話炸得粉碎,令人唏噓。也仿若《紅樓夢》結局處,一場白雪茫然了整個人生。
暫坐:茶或者人生
小說中夏自花從始至終都躺在病床上,在死神懸臨的時日中,海若及其他姐妹們輪流照顧她和她的幼女老母。男性幾乎都是不負責任的,他們不但在這群女子的生活中缺席,且都滿是負心漢、薄情郎的齷齪行徑。以至辛起試圖過上獨立自主的生活,她身邊甩不掉的男人竟然跑到茶館大鬧一通,那種自私自利、毫無教養的粗俗鄙陋,連同小說中其他男性的猥瑣、好色又貪婪的一面,映襯了她們的思想:對於女性而言,男性只不過是她們人生的「暫坐」!男人不會是她們生命的永恆,更不可能成為她們的依託。
人生對於她們而言,同樣如似「暫坐」。繁華如過眼煙雲,即便親姐妹的友情也會出現問題。表面上看,她們在城市中如魚得水,開紅木家具店、茶館,或者做投資,生活得有滋有味。但這背後卻是不為人知的辛酸和艱險。應麗後通過好姐妹嚴念初牽線搭橋,投資了一千多萬的生意,卻不想一夜之間本息俱無。待到她找專業討債公司追討,卻又被這幫人訛詐了30萬,以至於因金錢而與好姐妹發生齟齬,人生忽然大落而悽涼慘澹。主人公海若更是如此。當年開茶館因為與市長的秘書搭上關係,低價盤下了店鋪,一旦市長東窗事發,拔起蘿蔔帶起泥,把她也給卷進去,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十塊玉」也只好做鳥獸散,正與《紅樓夢》中樹倒猢猻散的結局是一致的。
人生本來匆促,忽如暫坐,所有永恆都變成短暫的瞬間,滄海一粟,渺無定痕,難以覓其蹤跡。那他突如其來且不明原因的爆炸,如同生活中其它突然爆出的各種人生困境、生活挫折,大者足以改變一生,小者也能讓生活充滿折磨。也許賈平凹並不願意她們的人生如此悽涼,因而用辛起和伊娃在夢中奔赴聖彼得堡、欲要尋求下一個新天地的委婉筆法,為小說作了結束。非真似夢,非夢似真,文字間流淌著昔日喧譁與此刻悽冷的對比,滿是慨嘆、唏噓與說不盡的「天涼好個秋」。
在我70歲前,《暫坐》可能是最後一部長篇小說。酷暑才過,書稿剛完。字數是21萬吧,整整寫了兩年,這比以往的任何一部書都寫得慢,以往的書稿多是寫兩遍,它寫了四遍。年紀大了,愛彈嫌,彈嫌別人,更彈嫌自己,總覺得這樣寫著不行,那樣寫著欠妥,越是時間不夠用,越是浪費時間。
《暫坐》寫城裡事,其中的城名和街巷名都是在西安。在西安已經生活了40多年,對它的熟悉,如在我家裡,從客廳到廚房,由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無論多少拐角和門窗,黑夜中也出入自由。但似乎寫它的小說不多,許多人認為,我是鄉村題材的作家,其實現在的小說哪能非城即鄉,21世紀以來,城鄉都交織在一起,人不是兩地人了,城鄉也成了我們身份的兩面。
突然想寫《暫坐》緣於我樓下的那個茶莊搬走了。茶莊在的那些年,我每日兩次都在那裡喝茶,一次是午飯前,一次是晚飯後。喝了好茶就只能再好,不能將就,我已經被培養成喝茶貴族了,茶莊卻搬走了。人在身體好的時候並不覺得呼吸有多重要,一旦病了,才知道呼吸的重要,且一呼一吸是那樣的緊迫,一刻不停。
茶莊賣著全城最好的茶,老闆竟是一位女的,人長得漂亮,但從不施粉黛,裝束和打扮也都很中性。我是從那時候,醒悟了中性的人往往是人中之鳳。她還有一大群閨蜜,個個優遊自尊,儀態高貴。我曾經納悶:為什麼男的沒有,女的卻有閨蜜呢?而且她的閨蜜還那麼多?後來我也醒悟了,女的比男的有更多的心事,無論多麼了不起的女的,她們都需要傾訴,閨蜜就是來做傾訴的。那些閨蜜們隔三差五地來茶莊聚會,那是非常熱鬧和華麗的場面。就如一個模特在街上走,或許有人回頭看,而十多個模特列隊在街上走,那就滿街注目。我是在茶莊看見了她和她的閨蜜,她們的美豔帶著火焰,令你怯於走近,走近了,她們的笑聲和連珠的妙語,又使你無法接應。
她們充滿活力,享受時尚,不願羈絆,永遠自我。簡直是,你有多高的山,她們就有多深的溝;你有雲,雲中有多少鳥,她們就有水,水中就有多少魚。她們是一個世界。
現在,茶莊搬走了,不知是因經濟下滑,還是強有力的反腐,作為奢侈品的高檔茶已越來越難賣了,或者因房租太貴,員工的工資一再上漲,經營再也無法為繼?而留給我的只是嘆息,看茶碗在渴著,看蠟燭要燒死。
她們有太多的故事,但故事並不就是《暫坐》的文本。《暫坐》以一個生病住院直到離世的夏自花為線索,鋪設了十多個女子的關係,她們各自的關係、和他人的關係、相互間的關係、與社會的關係,在關係的脈絡裡尋找著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正如一段古文所寫:「牆東一隙地,可二畝許,誅茅夷險,繚以土垣,垣外雜種榆柳,夾桃花其中。」這是她們的生存狀態,亦是精神狀態。而菟絲女蘿蔓延橫生,日光漏葉瑩如琉璃,敘述以氣流布,凝聚為精則是結構之處。其中更有著陸以可的再生人父親出現的奇異,有著馮迎幽靈縈繞的迷離,使這人間的人確實有了兩種:人類和非人類。也時空轉換著,一切都有了起伏不定、黑白無常的想像可能。
《暫坐》中仍是日子的潑煩瑣碎,這是我一貫的小說作法,不同的是這次人物更多在說話。話有開會的,有報告的,有交代和叮嚀,有訴說和爭論,再就是說是非。
《暫坐》裡雖然沒有「我」,我就在茶莊之上,如燕不離人又不在人中,巢築屋梁,萬象在下。聽那眾姊妹在說自己的事,說別人的事,說社會上的事,說別人在說她們的事,風雨冰雪、陰晴寒暑、吃喝拉撒、柴米油鹽、生死離別、喜怒哀樂,明白了凡是生活,便是生死離別的周而復始的受苦,在隨著時空流轉過程的善惡行為來感受種種環境和生命的果報,也明白了有眾生始有宇宙,眾生之相即是文學,寫出了這眾生相,必然會產生對這個世界的「識」,「識」亦便是文學中的意義、哲理和詩性。
在寫這些說話的時候,你怎麼說,我怎麼說,你一句,我一句,平鋪直敘地下來,確實是有些笨了,沒有那些刻意變異和荒誕,沒有那些華麗的裝飾和渲染,可能會有人翻讀上幾頁便背過身去。但我偏要這樣敘述。在這個年代,沒有大的視野,沒有現代主義的意識,小說已難以寫下去。這道理每個作家都懂,並且在很長時間裡,我們都在讓自己由土變洋,變得更現實主義。可越是了解現實主義就越了解超現實主義,越是了解超現實主義也越是了解現實主義。現實主義是文學的長河,在這條長河上有上遊中遊下遊,以及灣、灘、潭、峽谷和渡口。超現實主義是生活迷茫、懷疑、叛逆、掙脫的文學表現,這種迷茫、懷疑、叛逆、掙脫,是身處時代的、社會的、環境的原因,更是生命的、生命青春階段的原因。處理這些說話,一勁地平穩、笨著、憨著、澀著,拿捏得住,我覺得更顯得肯定和有力量,也更能保持它長久的味道。盡力地去汲取一切超現實主義的元素,豐富自己,加強自己,來從事適合國情和自況的寫作。視野決定著器量,器量大了,怎麼著都從容。
寫過那麼多的小說,總要一部和一部不同。風格不是重複,支撐的只有風骨。《暫坐》就試著來做撐竿跳,能跳高一釐米就一釐米。它的突破每每以失敗為標誌,俄羅斯的那個伊辛巴耶娃似乎從沒有見好就收。
齊白石在他晚年的繪畫中,落款總是要寫上八十幾歲或九十幾歲,這是一種釋然,還是一種炫耀?而《暫坐》之所以敢純寫一群女的,實在是我不自信使然。寫作中,常常不是我在寫她們,而是她們在寫我,這種矛盾和分裂隨處可見。寫到了最後,困擾我的是,這些女人是最會戀愛的,為什麼她們都是不結婚或離異後不再結婚?世上的事千變萬化,而情感是不會變的嗎?還是如看到的那句話:別說我愛你,你愛我,咱們只是都餓了。我就這麼疑惑著,猶如這個城市在整個冬季和春季所瀰漫的霧霾,滿天空都是個謎團。
內容來源:《文藝報》2020年9月14日3版
微信編輯: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