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紋續解
——蘇美爾金星女神「伊南娜」的象徵符號
(中國人民大學 張全海)
內容摘要:八角紋大致可分為梭形和等角兩種,目前中國學界對其解讀大致有太陽崇拜、八方八卦、織機「滕花」等,本文通過對兩河流域蘇美爾金星女神「伊南娜」象徵符號的考察,認為八角紋還可以解讀為天上的星星。
關鍵詞:八芒紋,伊南娜,伊什塔爾
對於史前八角紋的解讀,學界尚無統一的認識,目前也沒有出土資料能支持完全釋讀出其名稱和含義。從所見的各種八角紋實例來看,雖然其共同特徵是具有八個銳角,但細分來說又形態各異。如有梭形的八角紋,其八個角並不等分圓周,甚至銳角之間的度數也不相同,《青海柳灣》[1]所著錄的八角紋即是這種典型紋飾(圖1)。還有等分圓周的八角紋,如《青海柳灣 下冊》收錄的一件陶盆的內紋(圖2)。這兩類八角紋在外形上存在明顯的差異,可作為八角紋的兩種典型代表。另外還有其他形狀的八角不能一一舉例。除了外角方面的差異外,其內心也存在較多的差異,但主要分為方形和圓形兩種。如大汶口遺址彩陶豆(圖3)[2]即是方形內心,而甘肅武威皇娘娘臺遺址出土的八角形石器(圖4)[3]則是圓形內心,當然另外還有其他形狀的內心。至於更多形制的八角紋這裡無法窮舉。
關於這一史前紋飾的名稱,學界一般稱之為「八角星(形)紋」、「八芒(太陽)紋」、「八角紋」等。在中國西南少數民族中,傳承有大量這種紋飾,如苗族服飾中稱之為「蝴蝶紋」、「八瓣花」,瑤族為「梅花」,彝族為「八卦紋」、「太陽紋」,羌族為「菊花」,景頗族為「剪紙花」,土家族為「八角香」,侗族則有「八芒太陽花」、「八芒花」、「八角花」、「菊花」,等等,這些都是「活態」指稱。但均無統一的說法。
而八角紋的含義是什麼,也是各說紛紜。如太陽崇拜、八方八卦、織機「滕花」、蝴蝶紋、超新星爆發等等,並無一致的認識。
一、國內學界主要觀點簡評
1. 太陽崇拜
關於八角紋是太陽崇拜的研究討論最多,諸多人士認為其名稱應該是「八芒太陽紋」,是古人對太陽崇拜的意象刻畫,八個角就是太陽的光芒意象。
圓心八角紋是太陽崇拜的觀點,有一些零散證據,如《涼山彝族文物圖譜(漆器)》[4]一書說「」圖案中間的圓圈表示太陽,周邊的角為太陽光束。
至於方心八角紋,王育成[5]則認為,說其是太陽紋圖案並無充分證據,新石器時代的太陽紋一般是圓環形及光芒紋(圖5)[6],在大汶口文化系統中,既有方心八角紋,也有圓環形及光芒紋,只能後者是太陽紋,前者當另有所出。
從世界視角來看,其他大洲發現的太陽紋也支持王育成的這一觀點,如古埃及太陽神阿吞神的表現方式就是一個大圓圈輻射出長長的光芒線(圖6)[7],這是明確可以認定是太陽崇拜的紋飾。
而對於梭形八角紋來說,把它解釋為太陽紋,其說服力更小,甚至還有四個方向為「∪」字形的八角紋(圖7)[8],則更看不出與太陽有什麼關聯,既無圓圈內心,也無光芒。
2. 八方八卦
八角紋容易讓人聯想到八方和八卦,因為八方(四正四隅)是古人對方向的一種認知,八卦是遠古中國的神秘符號體系。尤其是凌家灘玉鷹、玉版(圖8)[9]出土以後,引起學界廣泛的關注,陳久金、俞偉超 、饒宗頤 、李修松等人即認為其八角紋與八方八卦有關,學者們從天文學(四時八節)、數術(河圖洛書)、八方(八卦)四維等方面進行了綜合考察和深入剖析,試圖解讀出這一史前紋飾(符號)的神秘含義。
然而八角紋與八方八卦的關係沒有得到可靠的證據支持,《涼山彝族文物圖譜(漆器)》一書介紹,「」圖案周邊的角,如果角數為十二,就表示十二個月,十二屬相,十二時辰,如果角數為八,就表示八個方位,如果角數為四,就表示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這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此觀點,但畢竟其證據力有限,只能聊備一說。
3. 織機「滕花」
1948年,郭寶鈞在《古玉新詮》一文中研究玉琮時,指出了玉璇璣與織機的關聯,織機上的璇機即是俗稱的「滕花」,又演變為頭髮首飾的「勝」。後來沈從文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中,對河姆渡遺址出土的織機構件進行了復原性研究,指出織機卷經軸端面(擋板、扳手)就是民間所稱的「滕花」(河南安陽)和「羊角」(四川),並將其與江蘇武進潘家塘遺址和江蘇邳縣大墩子遺址出土的陶紡輪上的八角紋進行對比,認為《山海經》當中描繪的西王母「戴勝」形象就是紡織技術的標誌——滕花演變為婦女首飾的印證。沈先生還引用了中國歷史博物館所藏清代蜀錦織機的實物照片(圖9)[10],其「滕花」的形狀和陶紡輪上的梭形八角紋完全相同。
真正將史前八角紋與織機「滕花」加以專門研究的是王《八角星紋與史前織機》[11]一文。王志安《馬家窯彩陶文化探源》[12]一書則結合彩陶、陶紡輪等出土文物上的紋飾研究,認為這種梭形的八角紋主要是屬於東夷文化的一種紋飾(符號),跟紡織技術有著密切的關係。
雖然梭形八角紋可能與紡織技術有一定的關係,但是作為與紡織有關的符號似不應具備如此強大的神聖意義,被莊嚴地刻畫在彩陶、玉器等珍貴器物之上,且流傳的時間和空間極為持久和廣泛。另外,一些非梭形的八角紋則難以與紡織技術形成關聯。
二、另一種解讀
八角紋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從七八千年前一直流傳到現今,形制基本沒有多大變化。從空間上看,在中國主要分布於黃河中下遊與長江中下遊之間(出土資料)、西南地區(活態傳承),另外在西亞、非洲、大洋洲、歐洲、美洲等地均有較多發現。因此可以說它是超越時空的一種存在。
既然是一個世界性的文化符號,那麼它到底有沒有統一性的含義呢?從它的各異外形和學界已有的研究來看,恐怕找不到這樣的答案。
如果我們從直觀的角度來看,尤其是圓心輻射狀八角紋,學界一般稱之為八角星紋,其實為什麼不是指天上的星星呢?前面所說各種觀點,唯獨沒有人認為這種八角紋的含義是星星。從外觀上看,圓心輻射狀八角紋極像是至今仍然沿用的星星圖案,當然除了八角星外還有五角星、六角星等。另外從人類的自然崇拜角度來看,對於太陽和月亮的崇拜,都能很容易的找到相應紋飾符號,而對於星星(星宿)的崇拜也是比較普遍的現象。因為古人仰望天空時,最能引起人類崇拜的當然屬太陽、月亮和星星,而且古人對於星星的觀測與研究也是極久遠和深刻的。另外,在一些古老族群中,他們甚至認為自己的祖先就是來自天空的某個星座,如非洲馬裡多貢人就認為他們來自天狼星。
當我們把目光投向美索不達米亞這個人類早期文明發源地時,就會驚訝地發現,八角星紋在這裡歷史也是極其久遠,且極具神聖意義,那就是它代表蘇美爾金星女神「伊南娜」(Inanna),閃族稱「伊什塔爾」(Ishtar,意即「星辰」),娜娜女神(Nana)是她的別名,古羅馬女神維納斯(Venus)等也與「伊南娜」有關。在蘇美爾神話系統中,「月亮老人」南納·蘇恩(Nanna-Suen)演變為阿卡德和猶太人神話中的月神辛(Sin),南納意為「天主」,在烏爾第三王朝和古巴比倫時期,南納是最受崇拜的大神之一。它是太陽神「烏圖」(Utu,閃族稱「沙瑪什」Shamash)、金星女神伊南娜(Inanna)的父親。這三位神祗在古代兩河流域被視為「星辰三聯神」,經常出現在各種出土文物上,如伊朗的蘇薩曾出土一塊距今3300多年前的巴比倫王石碑(圖10)[13],碑上刻有醫術女神葛拉與佔星術之印,碑頂即是新月、八角星和太陽(圓圈內十字形)三種刻畫符號,代表星辰三聯神。
金星女神伊南娜最早可以追溯到蘇美爾—阿卡德時期(約公元前4000年代末—前3000 年代),伊南娜的本義是天之女王(Queen of Heaven),蘇美爾神話中她以天地之女王 (the Queen of Heaven and Earth)而著名,掌管萬物的生長和人類的繁衍,她的早期形象與獅子相聯繫,可能是她力量的象徵,她也是烏魯克城(Uruk)的保護神,是金星神,常常被表現為站在兩個雌獅的背上。根據蘇美爾神話故事,她曾經下到地府,但死而復生,返回人間。因此,她的雕像以及與她有關的象徵符號和形象(如玫瑰或圓形花飾、八角星、頭巾、獅子、紅玉髓等)也常會在死者的墓中出現,以護佑死者在冥界過上好的生活。[14]
伊南娜的象徵符號八角星形制大體變化不大,中心類似乳釘紋或小圓圈,八角朝八個方向輻射。筆者所見文獻顯示最早的實物距今5000年以上,如蘇美爾古城烏魯克出土的泥板佔星曆上的八角星(圖11)[15],還有更多與女神同時表現的雕刻圖像(圖12)[16](圖13,滾筒印章)[17]。
當然,在兩河流域流行的八角星紋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偶爾也能見到其他形態,如在距今4500年前烏爾王墓中發現的遊戲盤上的八角紋(圖14)[18],就類似於中國西南少數民族服飾上常用的「八瓣花」「八角香」紋飾(圖15)[19]。
另外,因為伊南娜女神有下地府復活的神話故事,所以在墳墓中有較多的八角星實物「金花」出土(圖16)[20],而且主要見於女性飾物,如烏爾王墓中出土的頭飾金花就較為普遍(圖17)[21]。
中國學界對八角紋研究已有豐富的成果,對西亞的伊南娜女神也有一定的關注,可能是由於他們屬於不同的學科領域,將兩者進行關聯研究的目前似未見到專門的論著。另外因筆者目力有限,國外學者有沒有這方面的研究成果還不得而知,如有知情同仁還望不吝賜教。
用這類八角或多角星紋表示星星的文化區域還應該很多,只是大部分地區的這種紋飾,我們無法確知其本初意指,就像中國的大量八角紋遺存,沒有旁證信息可資解讀。不過在澳大利亞土著的樹皮畫上也有這樣的圖案(圖18)[22],帶有巫術儀式性質的傳統樹皮畫上繁星點點,它們或八角,或七角,或九角,且不甚規整,但其造型卻與其他地區所見差別不大。
像西亞地區這樣用八角紋表示金星女神,不管是從年代上,還是準確性上講,都是極罕見和珍貴的解讀線索,如果沿著這個思路,來重新梳理觀照其他區域的八角紋,或許能有新的發現。
[1]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
[2]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大汶口續集:大汶口遺址第二、三次發掘報告》,北京:科學出版社,1997年。
[3]甘肅省博物館:《武威皇娘娘臺遺址第四次發掘》,《考古學報》1978年第4期,第421-448頁。
[4]涼山彝族自治州博物館編繪,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2年。
[5]王育成:《含山玉龜及玉片八角形來源考》,《文物》1992 年第4期,第56-61頁。
[6]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鄭州大河村(下冊)》,北京:科學出版社,2001年,圖版三〇。
[7]劉文鵬:《埃及考古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401頁。
[8]選自《青海柳灣 上冊》。
[9]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凌家灘:田野考古發掘報告之一》,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
[10]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太原:北嶽文藝出版社,2002年。
[11]《中國文化》第2期,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出版社,1990年,第84-94頁。
[12]文物出版社,2016年。
[13]潘襎、方振寧著:《美索不達米亞藝術》,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65頁。
[14]楊巨平:《娜娜女神的傳播與演變》,《世界歷史》2010年第5期,第103-115頁。
[15]潘襎、方振寧著:《美索不達米亞藝術》,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73頁。
[16]圖片來自:http://baike.baidu.com/item/伊什塔爾/7207977。
[17]圖片來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6389addf01010a16.html。
[18](美)布朗主編,王淑芳譯:《蘇美爾:伊甸園的城市》,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35頁。
[19]左漢中主編:《民間織錦》,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4年,第43頁。
[20]中華世紀壇世界藝術館編:《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93頁。
[21]《蘇美爾:伊甸園的城市》,第138頁。
[22]王鏞主編:《世界美術史 1 原始藝術》,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06年,第1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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