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 晴。下午翻閱一堆1920—1940年代的影劇雜誌,不禁眼前一亮:
《小城之春》是一篇淡淡的散文,像何其芳的《還鄉日記》,也像蘆焚的《裡門拾記》,留給你的是薄愁,一點無可奈何的感情,就像小城城牆吹著的風,吹著,吹著,過去了。
開頭的時候,韋偉提了小菜籃回家,死似魚目的眼珠,拖了懶洋洋的腳步,她說:在這小城裡,每天這樣生活著,沒有一點變化。真沒有一點變化,來了一個李緯,引起了她一點感情上的漩濁,他又走了,她還是提了菜籃上鎮去,回家來,英國片《相見恨晚》也是這樣的開頭與結尾,在人生的海洋裡只起了一個小小的浪花,結果又恢復平靜了。
韋偉那個妻子的感情與上海一般女觀眾有一大段距離,中下階級的少婦生活得很潑刺,結實;在性的方面不是麻木(或可說滿足了),就是像潘金蓮一樣軋姘頭。像韋偉那樣又偷,又不敢偷,稍有點知識的女子,她們就覺得她莫名其妙了。
費穆會得——懂得製造氣氛,在舞臺上和銀幕上都一樣,小道具也都有了戲。韋偉喝了酒,把領子敞開,就這樣一個小處,也充滿了春情蕩漾。
不厭其煩地抄錄了這篇只有四百三十餘字的短文,因為這是新發現的七十年前經典電影《小城之春》的影評,稱之為微影評、觀後感,也未嘗不可,題目是平實的《看了〈小城之春〉》。作者是誰?在揭曉之前,先賣個關子。文中開宗明義,以何其芳的《還鄉日記》和蘆焚的《裡門拾記》作比,可見作者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熟稔,也可證作者是遊走於文學和電影之間的雙棲人物,猶如今日大名鼎鼎的毛尖。
與此文同時刊出的還有一篇評《小城之春》的《韋偉是中國的白蓓蘭史丹妃》,更短小,一併抄錄:
看《小城之春》,仿佛讀李廣田蘆焚的散文小說,衝淡雋永,一種淡淡的哀愁,無可奈何的情緒。
韋偉在《小城之春》中,把一個苦悶的少婦思春的幽怨心理,表現無遺。城牆上的短短的對話,酒後的輕微的冶蕩,數度的深夜投奔,這幾場戲,都是精彩的,恰到好處的。
目前中國電影界,能夠有這麼深刻的造就的,除了蔣天流之外,以我的看法,只有韋偉了。有好導演,好劇本,好的角色,韋偉將可以叱吒影壇,無人能夠匹敵。
看韋偉,想起,另一個美國明星白蓓蘭史丹妃,她們的外型都很像。史丹妃在《火車謀殺案》《二度梅》中,尤其是後一部片子中,所企圖表演的,《小城之春》中的韋偉,都已經達到了。在這種怨婦的角色的戲路上,韋偉是中國的白蓓蘭史丹妃。所不同者,史丹妃是美國的,韋偉是中國的,所以史丹妃冶蕩放縱,韋偉折壓幽怨。
有趣的是,兩文第一段何其相似乃爾,都認為《小城之春》的藝術風格與蘆焚、何其芳和李廣田的散文相似,用詞也十分接近,「薄愁」「哀愁」都是「愁」,「無可奈何」齊出現,說明兩文作者真的是英雄所見略同。而且,兩文都對影片女主角周玉紋扮演者韋偉的演技讚不絕口,後一篇甚至認為韋偉的表演水平已經超過好萊塢明星史丹妃,演出了地道的中國特色。
1948年9月,李天濟編劇、費穆導演、文華影片公司出品的《小城之春》在上海公映。但是這部費穆的代表作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段裡,未獲得應有的讚譽。直到1980年代以降,電影史家重評此片,才推崇這部抒情電影是二十世紀世界電影史上的偉大作品,是使中國電影立於世界電影之林的先鋒之作。而這兩篇影評的重見天日,說明即便在當年,也仍有方家慧眼獨具。
《看了〈小城之春〉》署名東方蝃蝀,即著有小說集《紳士淑女圖》的李君維;《韋偉是中國的白蓓蘭史丹妃》署名麥耶,即後來翻譯了《一九八四》的董樂山,他們是大學同學。兩篇影評同刊於1948年10月上海《影迷俱樂部》創刊號。
本文刊於2017年6月24日《文匯報 筆會》
「不日記」為陳子善先生在筆會的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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