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兩部充斥著京片子味道的小說。
狡黠,順滑,幽默,又隱含著一絲冷意,是徐皓峰的小說《白色遊泳衣》和《入型入格》字裡行間的特點。
與用大段的文字烘託氛圍的敘述方式相比,徐皓峰極為克制。這種對比,容易讓人聯想起色彩豐滿的油畫和筆跡寥寥的國畫。
毫無疑問,留白似的寫作風格適合《白色遊泳衣》與《入型入格》這兩個不甚複雜的故事。
人物的心理描寫點到即止,連最能展現人物特點的對話部分,也透露著倔強的克制。
從這一點來看,《白色遊泳衣》比《入型入格》更為「鋒利」。
在《白色遊泳衣》中,不管是主角京城玩家彭輝,還是配角大院子弟阮辛基和緬甸女孩妙妙穗,以及其餘各色人馬,說話都是快、準、狠。
同樣的,行動也都是快、準、狠。
例如彭輝打響名聲的第一戰,將玩家歇咧虎子的地盤化為己有,只有刀光劍影的餘韻,沒有任何血濺當場的酷烈。
彭輝按照歇咧虎子的話與其手下去胡同過招,回來後輪到歇咧虎子親自上場,拿起賴以成名的殺手鐧——一瓶清洗廁所的專業硫酸,卻「不知為何,瓶蓋僵死,沒擰開」。
下一段動作的主語隱藏起來,只留下彭輝武器的鋒芒,「鐵條斷茬從歇咧虎子胸口劃到腮。不算破相,冬天捂圍巾,夏日立衣領,能擋住疤」。
幾個字,把落敗的歇咧虎子以後的窘像都一併交待出來。
至於對話,更是簡單。
——怎麼那麼久?
——星期天,胡同裡總有人,走得深了點。
——打架,還怕人瞧啊。
——第一次打,臉皮兒薄。
柔中帶剛,講究的是不撕破臉皮,又把意思裡裡外外傳達出去。示威也好,服軟也罷,都透著廢話不必多說的味道,正是國畫中寫意的留白,重點不在留白,重點又必須由留白表露出來。
最精彩的對話是彭輝與阮辛基的幾次交鋒。
明面上,阮辛基強勢佔上風,大院子弟的身份讓她傲然立於彭輝面前,有生活秘書二常可以使喚,更有看不見的特權任她使用。她自然胸有成竹,有的是辦法讓彭輝甘拜下風。
不過事實上,彭輝是最後的「勝者」。
兩人言語中交鋒,文化不高的彭輝詭辯似的讓阮辛基啞口無言,此時運用特權,只是更顯阮辛基的詞窮。
越往後,這種趨勢越是明顯。
從借身份滿足玩家彭輝看電影的心願,到指點他閱覽家中珍藏的法國畫冊,再到心念一動為他找了一名緬甸女孩妙妙穗,阮辛基花樣百出,彭輝以不變應萬變,堅不可摧。
彭輝所秉持的極度唯心的世界觀,終於讓阮辛基折服了。然而,卻沒能救下彭輝自己的性命。
時代的浪潮翻湧而來,咆哮著裹挾著一切向前。《白色遊泳衣》正如開篇和結尾以第三人李勤勞的視角所展開的那樣,不過是一個過時的老混混懷念過去的一切罷了。
多精彩的少年人生,有玩家和大院子弟宿命般的抗爭,有註定的失敗,有風起雲湧,有義氣有江湖有刀也有血,卻終究抵不過時代奔湧的速度,只留下少年人殘破的影子。
《入型入格》則是一個不那麼悲情的故事。
從結尾看,雖然主角葉洪民雖然屢遭坎坷,想擺脫飛賊之子的身份而不能,卻在最後陰差陽錯洗白上岸,似乎不能稱之為悲劇,畢竟多少算得償所願了。
然而,整篇小說和《白色遊泳衣》一樣,也時不時流露出身不由己的悲哀。
葉洪民的一生似乎格外失敗。
他是京城名頭響亮的飛賊的長子,卻沒學全父親的本事;
他在感化院想追隨老師許家嫻,卻被勸回;
他想遵從父親的遺囑從此做個好人,卻又被請去「取」古畫;
他想做個好哥哥,和弟弟重逢後,卻發現自己對早已成為黑道頭領的弟弟無可奈何;
他想救被判了死刑的弟弟,卻最終被證明只是不切實際的渴望;
他好像什麼都失去了,卻又忽然得到之前委託人承諾的可以洗白過去的一切。
葉洪民努力想抓住命運,卻只證明了命運的無情。
因為葉洪民是猶豫的,溫吞的,遲鈍的,《入型入格》的文字便也仿佛故意配合他的調子,放慢了節奏。
不變的還是那種難得一見的克制,能用兩個字寫明白就不用三個字,多一個標點都嫌多餘。
所有人在徐皓峰筆下都生出凜冽和殘酷的味道,話不多說,事不多做,眼神都不會多給一個。
信任與欺騙的你來我往也是如此,在文末葉洪民和看似幫助他的女鏢師火燒雲對質一節,明明字字如刀,一刀刀劃出弟弟早已被設計必死無疑的真相,只因鏢師要全了自己一輩子的名聲,更能推測出本應死的應當是葉洪民,兄弟兩個都是局中人而不自知,註定要成為他人冠冕下的炮灰。文字中沒有煽情,沒有渲染,沒有悲痛欲絕,更沒有哭天喊地,克制到極點,連葉洪民的神情都吝於筆墨,卻好像能看到一個麻木的靈魂,對著命運抽抽噎噎,而後一切又是輪迴,又進入下一個不自知的局中。
不算複雜的故事,因為獨特的語言風格而別具魅力,在小說中不少見。而能讓語言仿佛有了烈酒般的辣,又克制著不多流露分毫,就不多見了。就好像坐過山車至頂點,那下降前的幾秒無比漫長,直到合上書頁,終於呼嘯而下,帶來滿腔的驚心動魄,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