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一直都在
時不時探出頭來衝我們笑笑
——我看《欲望城國》
《欲望城國》,京劇新編戲,1986年臺灣首演,比我歲數大。它從那個我錯過了的年代穿越而來,在2017年的春天,相見於天橋的戲臺上。
東周戰國,諸侯紛立,薊國內亂,東城守將敖叔徵攜副將孟庭平定亂軍,班師回朝,故事由此而起。原本應當皆大歡喜,各自領賞受封,回家休息。卻因偶然聽到的山鬼的預言,忠臣變奸人,弒君、殺友,狼藉一片。
欲望、欲望,一發不可收拾。一切似乎因山鬼而起,卻又幹山鬼什麼事兒。
戲臺上的演員梳著古裝頭、穿著戰國時的衣服,文縐縐的說著「鎧甲浴血經百戰,謀朝篡位綱常亂」,臺下的人卻似乎看到了莎翁的影子,背叛、謀殺、復仇。哦,人家本來就是從Macbeth改編來的嘛。原來千百年來,東西方的故事講的也都是這麼些個事兒。
大幕拉開,似在鬼怪的界地,煙霧瀰漫,布景是上方墜掛著的醜陋的破布塊。敖叔徵本是忠心耿耿、英勇無敵的大將,一心想著打了勝仗回朝復命,一如莎士比亞筆下的麥克白。卻聽了山鬼說他將登上王位的預言,又受夫人攛掇,索性殺了薊侯、滅掉孟庭,自己當真做了薊主。不是沒有過掙扎,捂胸、踱步、抓狂,灌酒兩杯,緊扣椅背的手指仿佛要穿透過去……只是,妻說:「卻原來也是這般無能;我看你已然嚇破英雄膽!」鑼鼓大響。「罷!」我偏也不要讓你看成孬種,就去取了他的命。
聖經故事說上帝造人,女人是男人的肋骨,從男人身體中來,卻分不清是非,夏娃引亞當吃了樹上的禁果,惹怒上帝被趕出伊甸園。中國故事中也不乏「紅顏禍水」。說來好笑,東方和西方竟在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
卻不想如若女人果真是男人的肋骨,又豈不是他內心的真實寫照。你當那敖叔徵不想篡位?他道「我本是擎天柱,風採盎然;錦衣袍冕珠冠;怕的是事敗;夢空人間」。哦,原來只是怕。那麼你以為那敖叔徵夫人就不怕嗎?敖叔徵出門殺人,房中只她一人,呆立、跌坐,才敢顯出失神的樣子。男人殺完人回來,夫人上前迎他,關門,用沾水的布擦手,擦掉血跡,又去倒水,聽門外喊「大王死」,水盆子驚落,夫妻相擁,此時兩人是最親的。
後又殺孟庭,遂經歷胎死腹中的失子之痛,本來擁有的和奪來的一切都在慢慢消逝,兩人的精神都不同程度的失常了。
敖叔徵總是見到孟庭的鬼魂,在大宴群臣時抽刀亂砍。
夫人也見幻象,不斷洗手,卻似乎怎麼也洗不淨。
他在打仗,軍士報「夫人懸梁自盡」,他喃喃:「喔!她…懸梁自盡了麼?哎!死了也好…」。
爾後語調一轉「到了此時,何需你來報喪,動了我軍心」。
實則軍心早就動了,背叛之人終究將被別人背叛,森林移動,山鬼的「除非」恰恰是他之將死的預言,人們稱他為叛賊、暴君,亂箭射出,要置他於死地。
被射中,從高處翻落,兀自支撐,向左、向右,又過好久才倒地身亡,戲臺上方似鬼國地界般的破布緩緩降下,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看他倒下,暗自替他舒口氣,好累,終於可以躺下休息。
到最後,不知他是否有過後悔。欲望在一瞬間被引爆,越陷越深,仿佛拔不出的泥淖。將並肩作戰多年的兄弟也當作了必須除掉的心腹之患,除掉之後卻真正成了心頭揮之不去的幻象。君臣之義、兄弟之情,都拋開了,以為是在成全自己,鐐銬卻越來越緊、越來越沉。初心什麼的,好似從來就不曾存在過。
四百一十一年前,莎士比亞作《麥克白》;三十一年前吳興國編《欲望城國》;今天我們坐在臺下看,看的是西方的故事,是東方的故事,是歷史上的故事,卻也是今天的故事,欲望藏在心底,時不時探出頭來嘲笑一下我們。
都說是跨界戲劇,仿佛多麼大的鴻溝不可逾越。想的簡單一點,不都是演故事給人看嗎?看的人懂了,演的人盡興,一切剛剛好。
這倒不是說當代傳奇劇場排這齣戲排得容易。編排時絞盡腦汁,東西出來卻讓人察覺不到吃力,我以為最是不易。齊如山幫梅蘭芳排新戲,事後回憶起來也說過編詞、加身段、布置舞臺、設計衣服和髮型的不易,又說:「後來演戲之古裝,盡都是學的梅蘭芳,但一直到現在,沒有一個好看的,因為沒有一個明了古裝的原理的。如今各腳之梳古裝頭,沒有一個人研究過,所以也沒有一個好看」,想來是暗自得意的。當初看到他在自己的回憶錄中這樣寫,笑這小老頭孩子氣般的可愛勁兒,此次看吳興國的《欲望城國》,這幾句話又在腦子裡閃過,才越發體會其中的辛苦。
舞臺似乎是西方的舞臺,雖然演的是中國古代的故事,卻給人以西方舞臺劇的洋氣感。反正不止傳統的一桌二椅。
卻又真正是西方的舞臺嗎?我以為實際不是。
布景極少,一場戲看下來,印象最深的是舞臺頂上的破布塊,深綠色和深灰色髒兮兮的玩意兒摻雜在一起,象徵黑暗和地域,又好像《麥克白》裡海中的水藻,女巫(山鬼)自其中出。登上王位,大宴群臣,三張桌子,七張椅子,用的又還是一桌二椅的老一套,不過把桌椅的形狀改了一下。宴會中插一段新編舞,學院派民間舞,配合面具的使用,跳舞的人跳著她的舞,敖叔徵想著他的事兒,一動一靜,更襯託出殺人之人內心的惶恐。將軍騎馬,馬在哪兒?也還是京劇中的馬鞭一桿。殺人之後逃回來關門,門又在哪裡?看動作,他分明就是在緊張的關門,若是放到兩百年前去演,中國人也一樣看得明白。
男人們穿厚底、扎靠、也有的帶髯,衣服做成了戰國時候那個樣子。女人們梳古裝頭,是研究過的那種,好看的那種。第四幕第一場,更夫上臺嚼舌根,雖沒塗臉,卻還是京劇丑角慣有的姿態,步子、動作、表情,處處都是傳統劇的樣子,只四人手中打的燈籠卻有點西方美學的感覺,舞臺上的燈都關了,只四個圓形的黃白燈籠,在漆黑的夜色中搖晃著,有高有低,有前有後,隨著更夫的步子,好看的移動著。
魏海敏飾演敖叔徵夫人,演技自然沒得挑剔,演傳統老戲時她是優雅的梅派大青衣,這齣戲裡她是張力十足的敖叔徵夫人,欲望、擔心和癲狂都表現的淋漓盡致。
吳興國演敖叔徵,唱、念、做、打樣樣都要表現的精彩,到最後一場「毀滅」,被亂箭射中,從高處翻落。坐得遠,不知究竟有多高,聽說是兩米。64歲的身體穿著厚底翻一個三百六十度穩落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舞臺地板上,還得表現出一個被箭射落之人的踉蹌,動作連貫自然,都不給人準備叫好的空檔,若是一不注意眨巴眨巴眼睛,精彩就這麼給錯過了。
配樂也還多是京劇中慣常聽到的調調,用京胡、二胡、笛子、月琴、中胡、板胡、大鑼、小鑼……又新加入了些交響、搖滾的元素。音樂我不懂,不敢多說,只知聽來好聽便是。再看戲臺兩旁的字幕,黑底白字,做成幻燈片打在投影儀上,中英雙語,想來國內國外演出都能用得上,細看,中英文的詞句都是很考究的,絕無敷衍。
1986年吳興國在臺灣創建「當代傳奇劇場」,首先創作的就是《欲望城國》。他說自己從來都是有「欲望」的,是「理想主意者」,恰好又有這麼些個同樣懷抱熱情的青年京劇演員,於是就有了「當代傳奇劇場」,從《欲望城國》出發,三十年間一路有了《王子復仇記》、《李爾在此》、《暴風雨》、《仲夏夜之夢》、《樓蘭女》、《夢蝶》、《水滸108》系列等25出新編戲,去英國、法國、美國、荷蘭、日本、韓國等十餘個國家巡演。
說這些戲是新編戲,然而其中最早一批的幾齣戲儼然比我年歲還大,再過幾年何嘗不可以被叫做「老戲」。
也許,我們真的都不必太過為京劇的生命力擔憂,畢竟還有一批有「欲望」,又將自己的「欲望」轉化為了恰當動力的人們在不斷的「折騰」著,有吳興國老師,也有其它很多我們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人,在臺灣、在大陸也或者別的什麼些個地方努力的傳承著、創新著、傳播著。就好像前幾日還有青年演員跟我說,他也出國參演過舞臺劇,舞臺劇讓他欣喜,但還是更喜歡京劇,演著京劇就像回家了;也有二十出頭的姑娘小夥在大學組了京劇社團,自己找老師教戲、找舞臺演出,又或者創辦自己的京劇公眾號,寫些個自己和京劇的故事,推廣一下自己愛看的戲和自己喜歡的角兒。
他們負責折騰,作為觀眾,我們負責欣賞就好,也或者可以順手傳播一下。傍晚時分,帶著朋友進劇場看一場京劇。有一天,在我們身邊,會有越來越多和我們一樣愛看戲的人,從容地走進劇場享受一場京劇,就像夏天搖著蒲扇、啃著西瓜那般自然。
欲望一直都在,時不時探出頭來衝我們笑笑,或許也不全都是壞事兒。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