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嵩迪
來源《當代青年研究》2019年第1期
青少年時期是個體性別角色認同形成的關鍵時期, 在現代社會, 青少年在性別角色認同上逐漸表現出對傳統性別觀念的反抗。近年來, Cosplay越來越受青少年的歡迎, 異裝扮演越發普遍, 甚至成為青少年自我表達的一種方式。以Cosplay這一特定場域中的異裝扮演活動作為切入口, 能夠了解青少年異裝扮演者的性別觀念, 解析當代青少年在性別角色認同上的實踐, 並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解構二元性別劃分, 實現自我性別建構與性別角色認同的可能。
青少年; 異裝Cosplay; 場域; 身體; 性別角色認同;
引言
無論是在大大小小的會展活動中, 還是在形形色色商業晚會上, 抑或是商場、校園裡, 我們越來越多地發現這樣一群青少年的身影。他們身著奇裝異服, 頭戴各色假髮, 手執各類道具, 濃妝豔抹, 甚至男女莫辨, 他們被稱為Cosplayer, 簡稱為Coser, 中文譯為角色扮演者, 他們大多是青少年動漫愛好者。可以說, Cosplay是動漫遊戲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活動, 它標誌著虛擬的動漫遊戲從文本走出電視和書刊的限制, 由二次元的世界走進三次元的真實世界, 成為這些青少年日常文化生活的一部分。
在Cosplay中異裝現象越發普遍, 扮演者們可以跨越自身性別, 扮演喜愛的角色。更為重要的是Cos圈內對於扮演效果的評判標準注重是否將角色最大程度還原, 而不會在意眼前可愛的蘿莉是男性還是女性扮演者, 使得在Cosplay這一特定的文化場域中, 打破傳統的二元社會性別規範成為可能。青少年Coser們正以這樣的方式對社會性別文化中所謂的「常態」和「自然性」提出挑戰, 主動建構著自我的性別特質, 開展著自我性別角色認同的實踐。對於青少年異裝Cosplay現象的剖析有助於更好地理解性別角色認同的意涵, 為探索解構傳統的性別二元對立、實現性別平等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相關文獻回顧
在現有文獻中, 國外對於青春期性別角色認同的研究, 主要集中在性別認同障礙的成因、治療方法與性別角色認同對行為的影響方面, 比如Alavi將跨性別者與正常男女的性別認同進行比較後, 發現男變女的個體同正常的女性一樣甚至更女性化, 女變男的個體比正常男性更缺少女性化。也就是說性別認同障礙的個體在自我性別的再建構過程中, 對於他們所希望擁有的社會性別角色的認同有過之而無不及。[1]另外, 這類關於性別認同障礙的研究又以臨床人群為主要研究對象, 即在性別二元對立的性別觀框架內對於所謂「病態」予以診斷, 鮮有針對多數普通人性別認同的考察和其經驗的反映, 在性別認同的研究上尚缺乏多樣性與流動性的體現。[2]
在國內, 主要有以下幾方面關於青春期性別角色認同的研究:其一, 探究影響個體性別角色社會化的因素有哪些, 如張豔霞的《青少年對性別的自我接納及其影響因素》, 劉博宇、陳利的《關於性別角色認同研究的深層思考》, 黃固輝的《中學生性別角色社會化的研究》等;其二, 分析兩性在性別認同上的差異及產生的原因, 如王平的《中學生數學性別刻板印象及性別認同水平與數學成績的關係》、陳曉瑜的《青春期女生性別認同研究》、張河川的《青年男女性別認同與心理健康的比較研究》等;同時, 在研究中也不乏以身體作為切入口的, 如潘晨璨、陳紅的《中學女生身體不滿意的認知取向幹預》, 陳紅、黃希庭的《青少年身體自我的發展特點和性別差異研究》等。可以發現, 當前國內關於青春期性別角色認同的研究多偏向從社會與文化互動角度或以身體作為切入點探討性別認同問題, 但尚未有將以上三者聯繫起來做系統分析的。在本文中, 筆者試圖作出新的嘗試, 從社會文化、群體以及個體身體三者的互動中, 探討個體性別角色認同的形成過程以及實現多元、流動的自我性別角色建構的可能。
(二) 關於性別角色認同的理論探討
在性別角色認同問題上, 不同理論學派從諸多角度給予了解釋, 主要可以劃分為個體和群體視角。在個體的性別角色認同方面討論聲音頗多, 以弗洛伊德為代表的精神分析學派認為, 個體的發展以「力比多」為根本動力, 個體的生理性別決定了其性別角色;社會學習理論則認為, 個體性別觀念的建立是觀察和學習的結果, 通過對他人行為的觀察學習以及行為獲得獎懲的結果, 不斷強化自身觀念和行為。該理論強調外部因素對個體性別角色的塑造, 卻忽視了人的主觀情感與心理因素;認知心理學認為, 性別認同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 個體的認知發展特徵與生理性別緊密相關, 但絕不能忽視個體能動性的作用。在這一點上, 吉登斯也指出, 自我是具有反思性理解的自我, 受個人經驗和社會文化的雙重影響, 自我認同在個體經歷中動態地形成, 而非個體自身特質的簡單組合。[3]現代女性主義則更強調建構的觀點, 認為我們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 (無論性別、種族、性) 都經社會和文化的塑造, 是社會建構的結果。後現代女性主義派別在此基礎上, 通過個人與社會的互動過程來研究性別問題, 並嘗試從個人日常社會生活經驗和實踐的解構中討論性別, 為打破傳統二元性別規範提供了理論支持。也有學派從群體角度出發, 如社會認同理論學派即從群體間行為出發指出, 社會認同是個體對特定的社會群體存在歸屬感, 即作為某一群體中的成員, 個體能體驗到其帶來的情感與價值意義[4], 群體性別角色觀念和行為對於個體性別角色認同的形成發揮著重要作用。福柯則將身體帶入, 他的話語生產理論強調, 身體是既是權力施加的結果, 反之也是權力關係得以反抗的關鍵載體。「身體」不單是解剖學意義上的身體, 它在被訓練、培養和塑造中物質性地生產出來。[5]福柯為性別研究打開了新的視角, 讓人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身體和圍繞身體發生的一切。
本文基於認知理論, 將性別角色認同視為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 並將研究視角集中於Cosplay場域這一具有獨立性與自主性的特定文化活動中, 試圖通過觀察與訪談解決以下問題:青少年異裝扮演的心理動機;在異裝Cosplay活動中, 青少年性別角色認同的實現途徑, 從而完整詮釋青少年在異裝Cosplay場域中是如何打破來自傳統社會性別角色的束縛, 解放被「規訓」的身體, 從而完成自身性別角色的建構與認同的。
本研究選擇質的研究方法, 可以深入探究在異裝Cosplay場域中青少年對於自身性別角色的建構和獲得自我認同的過程和機制, 質性研究方法的這些優勢更有助於實現研究目標。
在被研究者的選擇上, 由於Cosplay圈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和封閉性, 筆者選擇了滾雪球的抽樣方法, 經熟人推薦接觸到山東大學動漫協會的六名異裝扮演者, 分別為兩名女性Coser和四名男性Coser。並分別對他們進行了深度訪談, 見表1。
表1 異裝Cosplay受訪者基本信息一覽表
(一) 青少年異裝扮演的心理動機分析
1. 對美好人格的嚮往和理想自我的追尋
當我們一出生, 就被依據生理差異劃分為男與女的不同性別。在社會化過程中, 生理上的差別再次規範了我們在心理特質和社會行為上的不同, 又被分別貼上了固定的文化標籤。雖然性彆氣質的表現具有一定的生理和心理基礎, 但在長期的社會文化建構過程中卻逐漸沉澱為人們的普遍共識, 變成了理所應當, 甚至成為對性別持有的刻板印象, 如同我們不是擁有性別, 而是被注入了性別。但這種將男女性彆氣質鮮明地分割的性別二元對立文化觀, 只是籠統地基於兩性的生理性別差異, 並將其無限地放大, 沒有考慮到性別內部差異的具體性和多樣性。性別角色的形成和認同是一個動態發展的過程, 各階段充滿著不確定性和各種可能, 簡單地用性別的量尺把原本無性別的氣質類型人為地劃分為男性特質與女性特質, 最終帶來的結果必將會阻礙兩性的全面與健康發展。在對異裝扮演者的訪談中, 筆者發現, 這些青少年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了社會性別角色對於自己行為氣質的期待, 這些期待來自父母親人、老師同學甚至不相干的社會他者。不過對這些規範和限制, 正處於自我意識上升階段的青少年, 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做出回擊, 張揚自我獨特的個性和價值。「你選擇扮演的角色都有什麼共同的特點嗎?」「冷靜但個性張揚, 有點腹黑, 特別聰明, 又放蕩不羈的男生。」「我特別討厭嬌滴滴的小女生, 裝出一副楚楚可憐柔柔弱弱的樣子。」 (君澤, 2017-2-22) 她從不穿裙子, 覺得太麻煩, 覺得運動裝挺好的。柔弱矜持是女性的特點, 那是君澤所厭惡的, 但是男性直爽冷靜理智的特點又與她的社會性別角色不相符合。生活中, 她的扮相很男性化, 行為上也表現出講義氣、豪爽等男性氣質。在扮演時, 她可以將被壓抑的對所謂男性氣質的嚮往完全釋放出來, 扮演她喜歡的男性角色, 成為她想成為的樣子。
柏拉圖在《會飲篇》講述過一個著名的神話:遠古時人本是男女兩性合為一體, 後來因為觸犯神靈惹怒宙斯而被劈成兩半, 於是至分開之日起, 便開始了苦苦尋找另一半來獲得完整的自我。這也許意味著, 男人或女人僅是完整的自然人的一半, 因而對於「溫柔」「陽剛」「細膩」「勇敢」「發脾氣」「哭泣」這些被二元對立分割的品質及行為表現也是一個完整的人會有的。男性與女性實際上並非具有本質差異, 只是在社會文化發展中將兩者建立起了太多彼此對立的虛像。在異裝扮演中, 我們看到了青少年打破這種社會性別角色虛像的實踐, 將自己與理想的人物形象融為一體, 在扮演著動漫人物的同時也在自由地伸展著那個理想中的, 卻也是最真實、最完整的自我。
2. 歸屬與自我實現的需要
在對動機的心理學解釋中, 馬斯洛提出「需要」是個體活動的基本動力, 他將一個人要求與其他人建立感情的聯繫, 如結交朋友, 追求愛情, 參加一個團體並在其中獲得某種地位等, 稱為歸屬和愛的需要。[6]而在訪談中, 可以看到異裝扮演的青少年們對於Cosplay圈表現出了強烈的依賴性和歸屬感。訪談中酥餅幾次提到了「一起玩的感情」, 於是我追問那是一種什麼感情。他過了一會才擠出一點話來:「就像難兄難弟一樣吧, 我覺得可能喜歡Cosplay的人應該是在現實中有些東西想得到卻得不到, 然後在這裡來實現, 或者說逃避現實吧。大家好像同病相憐一樣, 但不是說喜歡Cosplay的人現實中都很弱。並且呢還有這共同話題, 就會感情很好。」 (酥餅, 2017-2-25) 「那Cosplay有沒有對你有所幫助?」「嗯, 入圈以後變得開朗許多了。」 (蕭晨, 2017-2-21) 她告訴我, 在圈裡找到了能彼此理解的小夥伴, 像自己是雙性戀, 不想結婚、不想生育這樣的心裡話根本不可能說給家裡人, 但是圈友們都能理解和安慰她, 因此性格變得開朗許多。這些青少年基於共同的興趣愛好加入異裝Cosplay圈, 在這個圈子中他們所渴望的不被社會主流文化接受的行為獲得了認可, 自由地表現自我成為可能, 被壓抑的情感和行動得到了充分的釋放。就像酥餅所說, 一群在現實社會中受到壓抑和排斥, 需求得不到滿足的孩子們, 在圈中如同難兄難弟的相聚, 格外親密地抱緊在一起, 共同創造自己的理想世界。Cosplay圈滿足了他們在現實中難以獲得的對於群體歸屬和被群體接納的需要。
個體向上追求發揮自我的能力、品質, 運用自身的潛能, 實現個人的理想和抱負。[6]馬斯洛所定義的「自我實現」的需要, 是五個需要層次理論中最高的層次。作為在新時期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少年, 他們充滿著極力表現自我, 將自身的思想、價值彰顯出來的欲求, 因而他們勢必要找到這種「show」的途徑, 而Cosplay文化「show」的實質正迎合了他們的心理訴求。我問小林「穿著女裝出現在公眾面前時不會覺得害羞嗎?」他很自然地回答:「不會啊, 覺得被別人關注的感覺很好, 喜歡的就過來拍照, 不喜歡的就走開了唄。」 (小林, 2017-2-26) 「化妝能讓你成為另一個人, 讓你凸顯出來受到關注, 這個過程很好玩也很滿足。」「關注」是狐狸常提到的一個詞, 他內心是極其渴望別人的關注和認可的, Cos讓普通又渺小的他有機會站在眾人面前表現自己強大的一面, 滿足實現自我價值的需要。 (狐狸, 2017-2-28)
動漫世界是一個充滿希望和無限可能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中, 自我、個性、勇氣、抗爭, 這些被壓抑已久的青春氣質在這個「烏託邦」中被高調宣稱, 一切在現實生活中被抵制的東西在這裡得到了復活, 青少年們也在其中找到了理想自我的影子。這些「二次元偶像」有的性格真誠善良、用情專一, 有的睿智超群、正義豪放, 但是他們也都會有一些小毛病小缺點, 又讓人覺得如此真實和貼近, 如此這些設定很難讓人不去喜歡。對於青少年們「成為像偶像一樣的人」, 這樣的幻想從他們接觸動漫開始就不曾停止過, 而Cosplay的到來, 給了他們將自己對「二次元」世界的幻想帶到「三次元」世界變為現實的舞臺, 也給了他們演繹理想自我、完成自我實現的機會。
(二) 青少年性別角色認同的實現途徑——基於Cosplay場域的分析
1. 身體的解放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我是一個真正的女孩子了, 我再也不用假裝做個男孩子了, 這讓我感到非常高興。成為女孩子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因為這意味著我可以留長髮、可以戴耳環, 可以在廚房中學習烹飪食物了。」這是美國亞利桑那州威爾市的一名叫約瑟夫的八歲小男孩在做完變性手術後說過的一番話, 而今的他從外表看上去就像天生的女孩, 並且獲得了法律意義上的女性身份, 成為世界上最小的變性人。每年這樣的變性手術都在並不罕見地進行著, 性別認同障礙者們以接受痛苦的手術和治療的方式實現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的協調一致, 讓自己從矛盾與掙扎中解脫, 但遺憾的是在經歷過生理心理的折磨後, 又有多少人真正獲得了解脫。「留長髮」「戴耳環」「烹飪食物」這些本應是人自由的行動卻被建構性地進行了性別二元分割, 讓個體的每一次反抗與跨越都付出慘痛的代價。在這一過程中, 我們看到的是社會性別文化對於身體赤裸裸地閹割。
20世紀90年代, 酷兒理論對這種男女的兩分結構, 即所謂的「常態"和「自然性」提出了挑戰, 也提出了使身體擺脫社會性別角色的可能。它解構了性別身份的重要基礎——性身份以及在性身份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異性戀制度, 為社會性別文化以及個體的自我認同、性別認同走向多元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其中, 米歇爾·福柯的《性史》在這一領域頗負盛名, 他在書中提出, 社會中對於人的性與性別的分類, 本質上都是知識、權力的產物, 權力把人不斷地塑造成為符合當前社會規範的主體[8]。權力的運作方式就是使人社會化的過程, 這種生產的力量通過家庭、群眾和社會不斷向個體傳達著符合普遍價值和行為言語的社會規範, 就形成了例如男孩不適合留長髮、戴耳環、烹飪食物等性別角色規範。同時, 福柯也在他的《規訓與懲罰》中指出, 身體是權力建構主體意識的載體[9]。以異裝行為來說, 在現實社會, 一個人在著裝上男扮女裝或女扮男裝會被認為「不正常」或被冠以「異裝癖」, 即把這種行為上不符合社會規範的成員劃歸為病態, 通過身體完成對成員的規訓。反之, 對社會性別角色的解構也要從身體開始。在Cosplay場域中, 異裝並不會被視為非正常行為, 這種打破了社會規範的行為在此得到了合理化, 身體首次獲得解放。
君澤覺得在Cos中性別不是什麼問題, 「有人會對異性比較偏愛, 但一般女生扮男生是因為比較方便而且無論男生扮還是女生扮, 只要扮的像就是成功的」。 (君澤, 2017-2-22) 在Cosplay場域中, Coser可以自由選擇扮演角色, 而獲得認可和讚揚的唯一標準是「扮演得像」, 在這一評價體系中, Coser的真實性別被最大限度地忽視了, 青少年們不用再考慮自己是何種性別, 應該「像男孩一樣」還是應該「像女孩一樣」, 需要考慮的僅是我是否「像我想成為的人那樣」, 性別對於身體的規訓在Cosplay活動中的得到了解放。同時, 具有相對獨立性的場域有著自身的運作邏輯、規則和常規[10], 在阻隔了社會性別角色文化規範的同時給予了場域中的成員自由建構性別身份的權利, 使Coser們可以通過不斷扮演在行為、氣質、性格上都被自己認同與嚮往的角色來重新建構自己的形象, 這對傳統性別角色文化無疑是一次衝破與重構的嘗試, 更是一場解放身體的勇敢實踐。
2. 圈內群體的互動與認同
我們都生活在與不同他人的社會關係之中, 社會關係是個體與個體在社會文化中相互動的產物, 在社會關係中個體實現著社會化, 同時社會文化也完成了它的再生產。吉登斯認為, 自我認同包括人的概念的認知成分。成為一個人, 而不僅僅是一個反思行動者, 還必須具有相關個人 (如用到自我和他人時) 的概念。[3]同樣, 群體中個人的性別角色認同不僅來自自身的想像和行動, 也需要對照其他群體成員的評價, 來調整自我認知與行為, 從而使兩者在對話的關係中趨向一致, 完成自我角色認同。然而很多青少年在心理和行為上都與「社會期待系統」存在差異性, 他們找不到能喚起認同的價值體系, 當他們面對真實的社會生活和文化觀念時, 強烈的反差和斷裂感就使他們產生了吉登斯所謂的「自我認同危機」, 而自我同一性的破裂, 將導致青少年出現認同焦慮和內心的迷失感。
根據社會認同理論的觀點, 社會通過分類來減少不穩定性, 個體具有自動自我歸類的功能, 通過認定所屬身份群體, 獲得認同, 提高自尊, 同時, 產生對內群體的偏好和對外群體的偏見[12]。Cosplay圈就構成了一個相對封閉的內群體, 圈中的Cosplay文化有著區別於主流文化的自身特殊的內涵及鮮明表徵, 而這種特殊性與排外性會使得圈內成員產生一定的歸屬感與群體認同感。雨兒告訴我, 「Cos是不分性別的」, 這是他最早帶給成員們的理念, 也是他的真實感悟。我很好奇他為何如此看待Cos圈中的性別。他說:「在一個協會中玩, 分性別很麻煩, 而且一起玩那麼長時間了很親密, 大家抱在一起也不會覺得有什麼。」那在現實中呢?「現實中當然就要保持距離了, 除自己的女朋友外, 要和其他女生保持一定的距離啊。」 (雨兒, 2017-2-23) 雨兒所提倡的「Cos不分性別」已經成為Cosplay場域中被成員們公認的規則, 一種區別於Cosplay場域外的獨特運行邏輯。Coser們可以自由選擇喜歡的角色扮演, 並在個性化地構築自我的同時獲得來自他人的認同, 即使是在現實生活中被貼上「壞孩子」的標籤, 也可以在Cos的過程中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並且通過努力完成扮演和其他相關工作, 得到大家的認可、讚賞以及期待, 從而擺脫掉在現實生活中被貼上的不良標籤, 實現自身價值。Cosplay場域給予了青少年們這樣一個可以被他人和群體認可, 從而不斷進行自我認同實踐的空間, 使原本被規訓的身體在充分且自由地自我伸展的同時, 更獲得了關注和欣賞, 並進一步強化了自我性別角色建構的行動。
(一) 對於性別角色認同的再思考
基於以上對於青少年異裝Cosplay的動機與過程機制的解釋, 筆者試圖對性別角色認同概念做一些反思。傳統的性別角色認同觀認為, 性別角色認同首先是建立在對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的認知基礎上, 即先有一套性別標準作為比照的對象或依據;其次, 個體通過對自身生理性別的認定, 將與其相對應的價值、行為規範等一整套社會性別要求內化為自身的行為模式, 實現對性別角色的認同。然而, 這樣的「認同」是對自我性別的認同嗎?還是只是性別的「認證」呢?當一個人的生理性別與他的行為觀念發生混亂, 即出現性別認同障礙時, 又該如何解決呢?現實是, 個體性別認同的形成要受到生理、心理、成長環境、社會文化的影響, 即內外因素的混合作用。當內外在發生矛盾, 即出現性別認同的障礙時, 外在因素通常表現出強大的控制力量, 將個人規訓為符合社會性別角色規範的群體中的一員。但是, 個人意志被壓制, 個體的行為表現即使做到與社會性別要求相符, 個體內部卻仍處於自我認同的混亂狀態, 這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性別認同, 而是社會對於個人的控制, 這樣的社會是不自由的, 也必然是不安定的。就如同青少年靈活的性別角色認同在嚴密固化的社會文化歸置中需要安全的宣洩口, 作為被「驅逐」的邊緣群體內心的「彷徨迷失」、對權威的不滿以及焦慮沮喪的情緒, 也需要通過某種方式的「吶喊」來完成。可是權力無所不在, 相對於強大的社會主流文化, 青少年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弱勢群體」, 他們/她們在這個被「他者」——父輩群體和主流社會所壟斷的場域內, 成為一個個被權力規訓的個體。而對於那些「無法馴服」的「特立獨行者」, 則常會被社會渲染成「道德恐慌」的源頭。因此, 他們只能將這種「不可言說」的憤怒轉而交託給屬於自己的特殊文化, 即在Cosplay文化場域中盡情地釋放。
因而, 性別角色認同絕非等同於對二元社會性別文化規範的認證, 從這些新一代青少年們在Cosplay場域中發展出的跨性別穿著實踐中, 我們可以讀出性別角色認同的更多內涵。首先, 異裝扮演的實踐讓我們清晰地看到, 對於性別角色的劃分絕不應是二元的, 我們每個人在不同的年齡、不同的場合、不同的關係網絡中都會有不同的角色, 這是人生的多義性, 也是性別角色的流動性, 而無論何時何處何種情況, 我們本應自由地扮演自己, 因而若劃分也應是多元並存的。進而, 性別角色的認同在形成過程中也必然存在多種可能性, 絕非對外在二元社會性別要求的認證過程, 而是一個不斷向內探索理解與認同自我的過程。同時, 我們也應意識到, 相對以往嚴密的性別二元分化, 當下性別角色認同正在經歷一個不穩定與流動的時期。雖然我國歷史上根深蒂固的男女性別文化在當下尚難以徹底改變, 對於性別的生理性區分依舊佔主流, 使得這些青少年自我建構和獲取認同的完成目前只能局限於特定的文化場域內, 以一種青少年亞文化的形式小眾地存活在社會文化的大環境中,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正表明了, 性別文化規範的穩定性開始被打破, 這些正在成長起來的青少年給了我們更多可以去討論和嘗試解構二元對立性別文化的可能。
(二) 對解構性別二元對立的思考
以上對於青少年異裝Cosplay的主體實踐的深入剖析與解釋, 為解構傳統的性別二分提供了一個現實例證和切口, 使我們能夠突破原有男女性別二元對立的思維框架, 重新審視性別身份。在解構性別二元對立的研究中, 後現代女性主義做出頗多建樹, 強調通過對微觀的個人日常生活實踐的解構去討論性別。而對於「扮裝」這種行為實踐, 後現代女性主義代表人物朱迪斯·巴特勒 (Judith Butler) 在她的性別操演理論中進行了廣泛的討論, 可見於她的《消解性別》與《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等著作中。巴特勒認為, 「扮裝」說明了性別身份的不穩定性和建構性, 扮裝是主體模仿成想要成為的性別樣態, 「它採取的形式反映了已經存在的框架, 其結果是在其結構內發現了能動性和反抗的可能性」[13]。
通過青少年異裝扮演的文化現象我們看到了, 通過服裝可以掩飾甚至改變被身體規範化的性別身份;那些我們原以為是固定的、自然而然的性別身份, 實際上是可變的、可修改的、可以被主體自由地建構起來的;性別並不是一種穩定的身份, 它是流動的、多元的。而這也就從根本上解構了傳統的性別觀, 打破了絕對化的性別二元對立的觀點, 為性別的多元化開啟可能性。而在打破傳統與固化之後, 當我們再來審視性別身份問題時, 就會更多地看到主體的能動性力量。回顧性別研究的理論派別, 縱然始終伴隨有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的爭論不休, 不可否認在出生時即具有的生理性別是性別的基礎之一, 也要承認一個人的最終性別角色表現是受社會與文化建構的結果。但異裝Cosplay的實踐也證明了, 我們是可以在承認生理差異的影響之上, 並在現存社會文化規範的框架之內, 發揮個體的能動性力量, 從個體行為和實踐的角度發起對二元社會性別規範的反抗與解構。正如朱迪斯·巴特勒所說:「反抗規範的最佳途徑, 只能是將這種性別多元化的實踐繼續下去」。個體有權自由地進行自我性彆氣質的建構, 成為「我想成為的人」, 並平等地被給予尊重, 在不斷地與社會主流文化的話語權力的協商之中獲得承認, 成為合適的主體[14]。
當突破了二元對立的傳統性別觀框架, 我們會發現性別呈現出了極為豐富的和差異化的一面, 這是一個動態的, 並且允許差異共存的性別概念。異裝扮演的青少年在屬於他們的文化場域中進行著對固有生理性別和強大的社會性別束縛的反抗, 自由建構著自我個性化的性彆氣質, 完成著自我性別角色的認同。我們也必須承認, 當這種個體化的實踐跳脫出特定場域, 伸展到現實社會的廣闊空間中時, 就必然會遭到攻擊和排斥, 諸如現實中的異裝者, 被冠以汙名稱為有病的「異裝癖」患者, 社會規範將這種行為自然地劃歸為「不正常」狀態或「病態」, 這其中權力的規訓依舊是無時不在的。因而, 對於二元社會性別規範的反抗之路必然會是艱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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