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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劇本是湯若士《牡丹亭還魂記》中之一折,「閨塾」《綴白裘》則名曰「學堂」。這兩個名目,都不免於乾燥,因為只有名詞實字,若非先知此劇內容,簡直不知是怎麼一回事。至於現在戲班貼報之《春香鬧學》則有主要人名,有動詞,有實字,把劇中情節透露出來,比「閨塾」「學堂」等名,強得多了。
不過,我們現在整理舊劇本是以審察劇中深刻的涵義,引起普遍之聯想為要義,而不僅是「一件故事的形式的問題」。於是感覺「鬧學」二字,只能指出表面的情節,未能顯露出此劇之真摯而廣大的意義,因此我便鬥膽擷取本劇劇詞裡「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的「無福之人」四字,作為特加的劇名,理由見後。
舊小說中有許多寫家長裡短的,寫三教九流的,寫秘密社會如《紅樓》《水滸》《三俠五義》《儒林外史》等等,都已受過新文學家、新史學家的超拔,承認它們的社會歷史家庭歷史的價值。而舊時的所謂歷史,不離乎李唐趙宋、揖讓徵誅的那些把戲,用現代史學眼光看去,卻都變成相斫書、起居注、斷爛朝報之一流了。
韓世昌、龐世奇與日本學者長澤規矩也合攝《鬧學》
《春香鬧學》的價值,可以分兩層來說:
一是歷史價值,我們知道私塾制度,佔有舊教育史上很普遍而重要的地位。但是大家庭的私塾,情形是怎樣?為女子而特設的家塾是怎樣?大家閨秀上學的情形是怎樣?在大家庭當教書匠的滋味是怎樣?在大家庭裡當丫頭,當伴讀的丫頭是怎樣?這些情形,牡丹亭的「延師」和「閨塾」可以告訴我們一個大概,但並不能像戲臺上的「鬧學」那樣深刻而活動,能夠把這些情形活活的表現出來。所以然者,一書本上的寫狀,比起戲臺上來只是平面的,有限制的。二牡丹亭是以寫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為主,「閨塾」云云,只不過為杜麗娘作點染,不及戲中的鬧學,經許多專心致志的演員,刻意描摹傳寫,成功了一幕專門描寫幾個中心問題的結晶劇。遂使大家女子,大家私塾,大家庭的主客,大家庭的主奴一切情形,時時呈現於戲臺以上,使觀者隨時觀之如身親目擊,此其歷史的價值為何如耶?
私熟制度,漸已淘汰完了,雖然舊式家庭還有少數延師教讀的,或者為專研舊學,或者為補充學校的功課,不過是些微的遺痕,而摩登小姐亦個個明星,醉心於學府「皇后」者誠然不乏其人。甘心於閨中淑女者可謂絕對沒有,然則「鬧學」一劇,除歷史的寫實而外,於現代情形可雲絕無關係矣。
梅蘭芳之《鬧學》
但是,請注意,這齣戲不只是閨塾情形的寫真,在復層裡深函著身分的區分,階級的苦痛,在春香口中「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兩句戲詞,便活活地把最深刻的涵義透露出來。世界上若果進化已經到了「一律平等」的程度,這兩句當然亦只好算是陳羹土飯了。若果現代的人類還少不了「人服侍」和「服侍人」的,則此兩語永不能消滅其價值!請問現世界無論那一國(連落伍的及最進步的一齊說上),是不是已做到人人服侍自己?不服侍人,亦不須人服侍?
更要知道「服侍人」不一定是奴僕工役,凡是受人給養為人服務的,都有幾分「服侍人」的性質。所以「寄人籬下」「作嫁依人」凡遊幕作客者,常常引用。劇中春香與陳最良雖然地位待遇判然不同,論到「無福」是一樣。我在《大公劇刊》上曾經寫過一段,現在不妨錄在下面:
《春香鬧學》的正文是寫大家書塾的情形,而奴制之苦痛則在夾層裡透露出來。
「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兩句戲詞,已說透了三層的命運(人服侍者,服侍人者,當中自然有個不服侍人亦不人服侍者)至於「小姐若不好好讀書,只要打春香這丫頭」,丫頭有錯挨打,還可說得過去,小姐之錯與丫頭何幹。然而他們向來就是這個情理。放眼一看,現在的家庭中,還有很多的春香。
丫頭為奴制的概況以下,亦有可分之類別,而其生活苦樂之比較,就要看她是那一類的丫頭,她屬於甚麼樣的人家。中等人家的丫頭,自然更苦,苦的與團圓媳婦一樣。大戶人家,丫頭有大小之別,紅樓夢寫得最清楚,晴雯、紫鵑的氣概,當然與四兒、五兒不同。大丫頭對於小丫頭常有役使之權利。她的工作,亦不至於甚勞,享用自然較優,大丫頭大半是由小丫頭循資升進(年齡,才貌)。
陸素娟之《鬧學》
牡丹亭的春香,只是個小丫頭。但非紅樓之襲人,亦非小鵲。她是直隸於小姐的。春香那樣丫頭,伴小姐讀,陪小姐玩,只怕在丫頭中比較最幸運的了,雖然「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替她們的同類,鳴盡了不平。
場上有一個好像比春香地位高的多多,而實際上亦不免寄人籬下的悲哀者,就是那位陳老先生最良。第一先生,第二小姐,第三丫頭。書房中是如此的三層,但家庭裡,卻有「主」「客」兩大類。所謂主客之分,不在貴賤,加個註腳,就是「食人者」謂之主,「食於人者」謂之客。陳老先生和春香都是「食於人者」,於是他和春香便歸併到同一方面的立場上去了,而小姐(主人的女兒)卻自有她的主人地位。
春香的反感「我春香豈是與人家出氣的麼?」是起因於老爺的一句話「小姐有錯,只要打春香」,但她決不敢向壓迫的一方面抵抗,反而把箭頭轉向陳老先生嘔氣,抵抗,輕藐,戲弄。她是「與人家出氣的」,又拿陳老先生出氣了。陳老先生打她不服,反受其侮。小姐並不是塾中的權威者,然而一板面孔,春香便軟化了,叫她跪了先生,她還是情願「跪了小姐罷」,她只認得。小姐是「主」,的確,我曾親自見過塾師責斥僕人時,僕人當面搶白「你也是吃著人家的」。
家庭的小主人是小姐杜麗娘(塾師與丫環都是依人者),書塾的主幹者是塾師陳最良(小姐與丫環都是學生),但這一齣戲場上的主角卻是丫鬟(先生與小姐都是配角)。
現在先說這個主角春香。像春香這樣丫頭,何以比較要算幸運的呢,且說描寫普通的一般丫頭狀況,有幾首詩可以見一斑:貧家一婢任驅馳,不說傍人怎得知?壁角風多寒澈骨,廚頭柴溼淚拋珠。梳妝娘子嫌湯冷,上學書生罵飯遲。打掃堂前猶未了,房中又喚「抱孩兒」。
這首詩寫婢女差役之煩,支應之苦,不必寫到打罵凌虐,而已十分緊張了,但春香則不至於此,因為她是大家庭的婢女,只服侍一個小姐,至如「梅香苦」一詩,所謂「梅香苦,梅香之苦向誰訴,赤腳蓬頭年復年,青春漸漸忙中度。汲水昏隨虎隊行,拾薪曉踏雞聲破。夜績難更身上衣,採桑空望蠶絲吐。勤家未必主翁憐,淡妝亦被嬌娘妒」則為農家情形,春香的年齡,環境亦與「主翁憐」「嬌娘妒」不生關係。這些痛苦,是絲毫沒有,所以:春香的惟一職務是伺候小姐,陪伴讀書,替代受責。
童芷苓之《鬧學》
丫頭能與主人一同讀書,雖然是為的小姐,亦算丫頭中難得的機會了。小姐讀書,為什麼要丫頭伴讀?則春香口中已經把主人的意思述出,惟恐小姐不用功,所以找個代人受過,替人出氣的人,小姐不可直接受責,當然是「身分」「年齡」「女子」幾方面的關係,於是春香就做了「成王有過,則撻伯禽」的伯禽,亦有點像責任內閣。
春香的性情風格,是活潑,爛漫的小丫頭,不是紅樓的襲人、晴雯、小紅、小鵲,亦不是西廂的紅娘。她的「予智自雄」,完全是童性的,孩氣的。她的覺力甚強,能有「豈是與人家出氣的?」之反感,能有「為甚麼要好好的求她?」之質問,雖然沒有聽過杜威博士《How we think?》的演講。她的天賦的聰明自然能夠使她有相當的覺察,而具有「懷疑派」的氣概。
從以上幾點詳細察驗以後,把戲裡惟一主角春香的個性、情境、地位,認明白了,然後演員的表演才有正當的根據。
第二個角色便是塾師陳最良。現在是學校時代,學校有國立,有公立,有私立,係指主辦一方面而言(是政府,是團體,或是個人),與學校的情形、組織沒有關係。至於私塾,照現在說,乃是與學校對立的名詞,私塾的對面,連私立學校亦成了公塾。
撇開學校,專就「塾」而言,亦有幾種分別,一種是家塾,一個人家請一個先生,專教一家的子弟,一種是義學,地方上的有力者或善人們募點公款設立,以為貧苦無力者讀書之地。先生非一家所請,亦不專教一家子弟,這便是公立的性質。一種是蒙館。那先生不是被聘者,乃是塾的主人,因為塾是他自己辦的。學生當然不限於一家,報名入塾,和學校相仿,便是私立學校的性質。「禮聞來學不聞往教」,是私塾,可不是家塾,所謂塾的分類大要如此(若再細分,還有村學、會文社,以及專改文章,預備考試的種種組織,此處無列舉之必要)。
「漆黑茅柴屋半間,豬窩牛圈浴鍋連。牧童八九縱橫生,天地玄黃喊一年。」這是一首諷刺鄉村蒙館的詩,是寫館中情形,的確不是家塾,其寫家塾老師清苦的有:「主人之刀利如鋒,主母之手輕且松,薄薄批來如紙同,輕輕裝來無二重,忽然窗下起微風,飄飄吹入九霄中,急忙使人追其蹤,已過巫山十二峰。」是形容先生的飯菜裡肉太少太薄。還有「時新茄子滿園間,不與先生當一餐,誰料一茄茄到底,呼茄容易遣茄難」亦是形容家塾教師之「吃飯難」。
雖是諧文,不免刻畫太過,但「作客依人」一種說不出苦悶,你可以從此得到相當的概念(或雲現代青年,是不會再有這一類生活的了。我說未必,因為小廣告裡,「願充家庭教師」「願以課餘擔任家課」的,殊不在少數),其正寫館師教徒處館的困難有:「一生去住由主人,三餐遲早由奴僕,狂恣恐玷儒者風,自把身心苦儉束,悄然孤枕夢魂多,冷落書齋形影獨。儼如有罪人,長居無罪獄,利覓蠅頭且莫言,弟子愚頑難教育,教之嚴?護短豈容施責撲,教不嚴?又道先生才不足,此情此景訴向誰,長嘆一聲自藏蓄。」先生的左右為難,與婢女的八方使命,正是各有其苦。
陳最良,當然亦是先生中之幸運者,是大家庭的教師,起居待遇,可以不成問題。只教一個女學生(春香是附帶),工作自亦不算繁重,他的唯一職責就是把這個閨閣名姝,教成一個「賢妻良母。」此外便是陪伴相公下棋談天,因為大家的塾師,嘗兼充家長的清客,顧問,是附帶的義務職。
第三個腳色,小姐杜麗娘,所謂「大家閨秀」,在教練中的「良妻賢母」,在這齣戲裡,算寫得出乎其類而且拔乎其萃了。在家庭裡是嬌貴的小姐,在書塾裡是優待的學生。如是,杜麗娘似乎亦可以算得小姐中之最幸運者,然在一般的舊時代之女子中恐怕是最不幸者。養在深閨的小姐,女子戒律下的束縛,為彼時一般之普通情境。惟杜麗娘之深閨,其深的程度,乃至不知道自己宅裡有座花園,聽了春香的偵報,才打聽「花園在那裡?」可是這位閨秀,一向的生活,也是個「無鎖無枷自在囚」,先生坐獄,還有活動之時,小姐被囚,竟至錮蔽如此。
劇本是如此寫的,究竟這樣寫法,是不是寫實?這可以分兩層來說:(一)就彼時一般的狀況而言,可以說「不實」,因為無論如何拘束,決不至以偌大的小姐連家裡的花園都毫不知曉。(二)就嚴格的女子信條所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來說,此等信條,純是「媽媽經」,即禮教上亦沒有這兩句,但媽媽經的受信仰,常比聖經賢傳還大,則杜麗娘之與花園隔斷聯絡,卻是寫得足而又足。「大門不出」不過沒有溜冰,賽跑,入舞場的機會,至於「二門不邁」則花園之隔離不足為奇突。
梅蘭芳、王潔之《遊園驚夢》
如此閨秀不但為現代女子所絕無,即舊時女子亦少有。不過傳奇和戲本既如此寫了,而且又不能說純乎造謠,因為的確有此信條,所以就戲論戲,只就戲本中寫足的杜麗娘而論,是信條上所謂最高最名貴最合格者,亦就是一般的女子生活中最不自然,最不幸者,最可憐者。
補充語 (一)
就一種信條或一種原則,來描寫一個人物,亦不失為寫實。例如現時的女界,有一種獨身主義,那就不妨寫一個獨身主義的模型人,究竟獨身的能有幾個?但此為另一問題,可以不問。
補充語 (二)
獨身主義與舊信條之誰高誰低,不是本文所要談的。
所以我摘取那句最精警的戲詞裡的「無福之人」四字,添立一名,覺得比「春香鬧學」來得深刻而包括。
這齣戲並不長,然而把種種方面都寫到了,寫透了。按藝術的原則,結構愈小而包孕愈宏者價值愈高,此其可貴者一。中國戲固然歌唱是一種要素,但因一般所謂「顧曲大家」也者,品絲調竹的脾胃太濃了,所以唱重於戲的病象到處可見。尤其是崑腔,像甚麼「陽告」「訓子」「慘睹」「彈詞」「迎像哭像」等等,不怕說句得罪崑腔朋友的話,的確有些「車前子」的風味。而春香鬧學則不然。它的精神完全寄託於「動作」「念白」「表情」而歌曲部分甚少,是戲劇支配了歌曲,不是歌曲淹沒了戲劇,此其可貴者二。春香鬧學實在是一齣悲劇,但毫無悲哀的刺激。滑稽,幽雅,雋妙,令人看了心曠神怡。表面上直似一齣喜劇一般,此其可貴者三(遊園驚夢若依曲家的眼光看去,或者看得此鬧學重些。但是照戲劇的成分說,鬧學比驚夢還勝強些)。
這齣戲若按湯氏牡丹亭「閨塾」一折原來的編制,是先上陳最良,至於春香之上場所唱之「一江風」及所念之上場時,乃在第八出「肅苑」,而劇本移此於「鬧學」,藉以引起春香之一段牢騷話,揭明正旨,極見剪裁之妙。
中劇是否適用布景,我始終懷疑(老實說連「光」都不容易設計,因為中劇的服裝等等顏色形質,根本上不易與新的光景調協),這齣戲更有幾樁好處:(一)不布景而布景,臺上只要兩張書案,幾樣應有盡有的書房設備(如筆架,籤筒,書本,筆硯等等),再把臺上收拾得整齊乾淨,把樂組,即「場面」,隔到屏風後面,如韓世昌等在日本劇場的辦法,則臺上自然就像一座雅靜的書房,即刻意布個書房之景,亦不過如此。(二)不寫實而寫實。舊戲本中精神上寫實的很多,形式上卻大半有所假借,例如砌末,臉譜,等物,離真像不免過遠。惟此劇場上的用物,陳設,劇中三人的服裝,均不遠於事實。先生的裝扮,確是一老塾師。麗娘與春香的服飾,確是昔時大家的小姐丫頭(各班演員偶有出入,例如陳最良之髯,有白色者,有蒼色者,有戴眼鏡者,有不戴眼鏡者。春香下身有著裙者,有不著裙者。然皆小有異同,大體無傷),故普通觀眾看此戲,絕不致過於隔膜,尤為此戲之特色也。
(《劇學月刊》第1卷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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