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五樓平臺的真實虛構電影院
在普通人印象中,電影院就是一個巨大的黑屋子,從屋子後方的一個小窗口射出的一束強光,瀉在頂天立地的銀幕上,映出五彩斑斕的畫面情節、戲劇人生。這一切事先皆由一群專業人員通過精心的編造、扮演、拍攝等複雜手段製作而成,觀眾跟著做夢就是了。
然而,金秋的上海街頭,你或許會不期而遇三座別樣的電影院,它迷你到只有一個貨櫃大小,因而也只能容納23位觀眾,每場「影片」只「放」20分鐘,它不在購物中心的樓上,而在博物館平臺上、老洋房花園邊、公園草坪上……
它的光源不是來自「屋後的小窗」,而是來自「屋前的大窗」,它「放映」的「影片」,無人預知劇情,每位觀眾都可以成為「影片」中的演員,只要你遇見和路過……
它就是今天我們要走進的目前在上海展映的「真實虛構電影院」,或許,看完此文,您還有機會與這個熟悉的城市和陌生的裝置來一場藝術與心靈之約。
計劃好的偶然
「真實虛構電影院」貌似一個白色的貨櫃,長12米,寬5米,高2.7米,內部設施和普通電影院非常相似,一場可以容納23位觀眾。電影院內部設施是全黑的,座椅和電影院的完全一樣,最大的不同是唯一的光源來自「銀幕」,或者說,「銀幕」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窗口,窗外流動著的人與景、正在變化著的世界,加之藝術家的配樂,即是這部「影片」的全部內容。「電影」的劇情可謂是「計劃好的偶然」。
以一個窗口來象徵一個電影銀幕,展示每天世界上的轉變,從一個地點到另一個地點。人們在看電影同時,背景音樂把看似熟悉的畫面又因個人記憶中的不同轉變成一個又一個特別的體驗。
「真實虛構電影院」是一種超越語言和文化的全新體驗,所有觀眾都會因為不同的人生經歷而感受到完全不同的「觀影」體驗。這種體驗會受到配樂、光線,甚至天氣的影響。它給每一位觀眾有機會去譜寫自己的電影劇本。
電影院設置地點、電影「畫面」的呈現、音樂的配合,主要由來自荷蘭的藝術家由布(Job Koelewijn)來選擇和操控。電影配樂的播放將為畫面加入感情和戲劇色彩,當然,這還取決於不同觀眾對音樂的不同理解和感受。
「真實虛構電影院」從外觀上像是一個裝置藝術,加上路人的參與,又像是一種行為藝術,而它的核心理念則在於觸發「錯覺的重組」,通過複雜的視覺和聽覺效能的排列組合,使觀眾確信像是在看一部獨屬於自己的電影,而且永遠不會重複——一個幻想的世界。隨著天空顏色的變化,白天與黑夜交替,去看電影的人也會因此而感受到微妙的改變。
「真實虛構電影院」隨即激發觀眾的內心世界,比如寂寞,激奮,放鬆,溫柔的情感。更確切的說,因為觀者在看向外部的時候感覺很安全,他可以在這個安全的空間裡盡情去感受他在這個空間裡經歷的一切。
這裡播放的既是一部「世界電影」,又是一部個人電影。因為每個人都會對眼前所看到的東西作出自己的詮釋,所以那是一部「自我編排」並且可以提供「自我反省」機制的電影。
《玫瑰玫瑰我愛你》
值得一提的是,「真實虛構電影院」到每個國家或地區展出,「硬體」基本是一成不變的,到哪兒都這些裝備,但除了「銀幕」上的風景因地而異外,配樂是否能與畫面貼合好,音樂是否「接地氣」,也是主辦方最關注但通常也最難把握的問題之一。所以,幾乎每到一個新的地方,由布的團隊都會與當地的藝術家合作,根據選址,一起選擇因地制宜的音樂。
這次在上海,他們請來了藝術家周嘉政,與由布合作,共同作為音樂部分的把關人。
周嘉政坦言,在最初受到邀請的時候,就對這個項目非常感興趣。在他看來,「真實虛擬電影院」的創意在於你、我、他,以及所有人,在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成為影片、成為被人們欣賞的電影藝術。這是源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德國藝術家博依斯的「人人都是藝術家」的當代藝術觀念。而「真實虛擬電影院」發展並拓展了這一理念,變成「人人都是演員」「生活皆是藝術」「自然皆是藝術」。
當代藝術博物館點的「真實虛構電影院」的「銀幕」
「真實虛構電影院·當代藝術博物館點」的音樂設計,由由布、周嘉政和策展人邱曉坤共同完成,配樂是三個點中最大氣、最好聽、最令人神往的。這個點的畫面中有中華藝術宮、梅賽德斯奔馳文化中心、黃浦江、建設中的世博廣場等,氣勢宏偉,有強烈的未來感,所以音樂經過多次挑選。中國音樂有:《臥虎藏龍》等譚盾的多首樂曲,還有《2046》、陳其鋼的電影音樂等。外國電影音樂有:義大利作曲家莫利康那的電子音樂等。
「思南公館點」以老上海電影歌曲為主,如《玫瑰玫瑰我愛你》《夜上海》《夜來香》《美麗的香格裡拉》,以及《花樣年華》《阿飛正傳》的電影音樂。每一首老上海音樂後,都會跟一首輕鬆歡快、爵士風格的外國電影音樂。「思南公館點」是三個點中人氣最旺、老上海味道最濃鬱的點,能充分喚起人們懷舊的情緒。
周嘉政認為上海是個非常特殊的城市,早在19世紀末,就有大量外國人帶著外國音樂湧入上海,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的娛樂業已經相當繁榮,那時的音樂是很具有「上海味道」的,也是極有生命力的。哪怕是現在的年輕人,聽到諸如《玫瑰玫瑰我愛你》《夜來香》《夜上海》這樣的老掉了牙的流行歌曲,也都不會排斥,甚至很接受。
在是否選用《玫瑰玫瑰我愛你》這首歌作為思南公館這個展出點的配樂問題上,周嘉政還跟由布發生過嚴重的意見分歧,當然最終在周嘉政的堅持下,由布接受了他的意見,用了百樂門元老爵士樂隊演奏的版本。周嘉政告訴由布,全世界的上海人,一聽到這個音樂,都會感動,它會讓人聯想到了一個娛樂業空前繁榮的時代。而且從音樂性上看,這首歌曲放在今天,也是完全站得住腳的。
「世博後灘園點」則以《波萊羅》(拉威爾)開頭,氣勢雄偉。因為畫面核心是黃浦江與蘇州河交匯處最動人的美景,上海陸家嘴著名的「三高」上海中心大廈、上海環球金融中心和金茂大廈。外灘兩邊高樓林立,一派繁榮景象。黃浦江中駛過的貨輪、遊艇進入畫面……音樂讓觀者心情彭湃、浮想聯翩。
一臺固定的攝影機
「真實虛構電影院」也經常與其他文化活動同時舉辦,比如電影節。
2011年8月,洛迦諾電影節上真實虛構電影院就和其他電影一起展出過。這類特定的事件或活動往往充滿了有趣的時刻,觀眾變成了演員,電影節變成了電影本身。「真實虛構電影院」還常被設置在高速公路口、動物園、公園、湖面、鐵路、大型公共設施、美術館的出入口、城市入口、滑雪聖地等。
2011年11月,「真實虛構電影院」在瑞士蘇黎世首映。四周時間內,吸引了成千上萬的觀眾來觀看。它還分別在波恩、提斯諾、瑞士阿爾卑斯山等地進行巡展,為期9個月,觀眾共計7萬多人次。
在歐洲展出9個月中,「真實虛構電影院」引起巨大反響。每個人都看見了不同的景象,這些觀眾時而歡笑,時而哭泣,任何一種情感都會被激起。每位觀眾會在展出期間收到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將他們的經歷和感受寫下來,並將這些筆記寄給主辦方,優秀者可以收到為這個電影精心製作的禮物。各大媒體上都有很多報導和觀眾的評論,反響非常強烈。
去年3月,「真實虛構電影院」在廣東省東莞市預展,在這座眾所周知的「文化沙漠」,100天時間裡吸引了20多萬觀眾前來觀看體驗,超過了歐洲9個月的觀影人數兩倍多。
由「繆斯計劃」代理的「真實虛構電影院」在中國的巡展,計劃在5年時間內完成10個城市的巡展,並收集相關影像資料。9月至11月在上海進行中國首站巡展,在全部巡展完成後,形成一份全面展示當代中國城市人生百態的重要影音文獻資料。
一部電影紀錄片將記錄「真實虛構電影院」的每次旅程,包括如何安裝和拆卸電影院,它們所在的環境、擺放的地點。它展現了電影院並討論了這個項目的初衷和目的,它展現了誰做了什麼,怎麼做的,結果是完整地紀錄了「真實虛構電影院」的巡展過程。
所有展覽地點的影像實況將以紀錄片的方式永久地記錄在文獻資料中,並配有圖片和文字說明,從而形成珍貴的歷史檔案。
源於生活,高於生活
在中國,有關藝術的最出名的觀點大概就是:「藝術來源於生活,卻又高於生活」了。正是通過對日常生活的片段進行重組、改編和再造,藝術將其幻影疊加在人們熟識的人事之上,使其產生往常所不具備的令人沉思的能量。目前在上海舉辦的「真實虛擬電影院」堪稱是這句「名言」的最佳註腳之一。
它的「虛擬」在於它並非一個真正的電影院;它的「真實」則在於它所「播放」的即是此分此秒的當下生活。觀看者既注視著並不存在的「銀幕」中的城市生活景象,也全然明白自己如何被這種景觀周密地包圍,並作為其中的一員存在著。被觀看者則不具備作為行為藝術表演者的自覺,他們無法窺見電影院內的景象,也不會充分意識到自己被觀看的事實,如常地在街道上行走生活。
走入「真實虛擬電影院」,則等於站立到一個第三者的旁觀視角,反觀自己日日身處其中的城市與生活;而走出影院,人人都將融入人群之中,成為「銀幕」中的另一個「演員」,被坐在電影院中的觀眾所注視和觀看。這種觀看的轉變和角色的變化,昭示著我們可以如何在藝術中以一種與生活平視的視角,去體驗一種高於生活的震撼與哲思。
常人方法學的試驗田
有意思的是,儘管創造它的人——由布·科裡維京是一名職業藝術家,但它似乎帶著一種濃厚的人類學研究的色彩,很像是一個社會人類學家戲謔地邀請他人來嘗試著感受他開展田野調查的視角。假如我們回顧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盛行的「常人方法學」,再追溯到20世紀中期舒茨(Alfred Schutz)的現象學觀點,將它們與由布的藝術相對照,就會發現其中存在著某種觀念上的有趣暗合。
所謂的常人方法學將「反思性注視」提到社會學研究的中心,即是重新觀察日常生活中例行性的平凡活動,並進行直接經驗性的研究,從中歸納人們行動、組織、塑造世界的規律。
在「真實虛擬電影院」裡,由布邀請普通人轉換日常視角,以觀察者的身份觀看城市市民的日常行走和隨機性發生的街頭事件,由於觀察者相當明了自己作為街頭一員的屬性,因而他的觀察既可作為旁觀,也同時具備「反身性」(reflexive)的特質,他觀察他人付諸行動的方式,針對其進行反思,也正是對自己作為城市居民的本質進行一種對自身和他人來說可理解的闡釋。
在這個意義上,世界就像是一個無邊無際的「真實虛擬電影院」,只不過我們常常通過看不見的銀幕窺探外部事物的運行方式而毫不自覺罷了。由布將這種經驗袖珍和實體化了,人們坐在電影院中,即開始有意識地進行對行為的反思、闡釋和建構。
「真實虛擬電影院」的高明之處在於,藝術家具象化了人類的認識經驗、反思行動,並進行意義建構的過程,使其真正成為某種情境下可被具體操作、感知、體驗的過程。走入電影院,意味著某種「反思性注視」的開始,電影窗口中所見的行人舉止,其實也正是坐在電影院內的觀察者上一分鐘可能剛剛進行過的動作,而通過電影院的隔離,這些行事已經成為了觀察者自己某種過去的經驗,因而可供進行重新的反思和意義的賦予,從而將其歸類成某種構建「行為—意義」世界的基石。
不把理所當然視為理所當然,在「日常」的背後尋求行為的意義和社會運行的基礎,是常人方法學的理念核心,也是「真實虛擬電影院」一個重要的剖面。
作為「後臺」和「觀眾席」
莎土比亞在《皆大歡喜》中這樣寫道:「全世界是一個舞臺,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一些演員;他們都有下場的時候,也都有上場的時候,一個人一生中扮演著好幾個角色。」
我們何時上場?我們何時下場?何時是演員,何時又是觀眾?在社會中我們的角色進行著紛繁複雜的轉變,但在藝術家由布創作的「真實虛擬電影院」中,這個「表演—觀看」的轉換過程以一種微觀的形式被生動地呈現——上一秒還處在「舞臺」之上,進入電影院中則成了觀看「表演」的觀眾,莎士比亞筆下的角色變換以一種獨特的形式被抽離出來,在都市街頭等待著人們的進入和體驗。
「真實虛構電影院」曾在包括瑞士首都伯爾尼在內的多個城市展出,並曾於第42屆巴塞爾藝術展和提契諾州的洛迦諾電影節期間亮相。它像一個微縮版的電影院放映廳一樣,被置放在城市中,唯一的不同就是本該是銀幕的位置被挖空成可以對外探視的取景框,外部的景色和人物被即時、真實地攝入進來,並由藝術家配上著意安排的音樂,成為一部隨時流動、無法預測的「紀錄片」。
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把這件作品當做一個迷你「後臺」,在城市這個無比廣闊的舞臺中間,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微小的卸下角色身份的地點。它提供與私人空間類似的安全感,將人們從社會角色中短暫地解放出來。但有所不同的是,處在「真實虛擬電影院」外邊的人們並沒有辦法透過鏤空的取景框窺見黑暗的影院中的內部情況,「後臺」中的人們卻不僅卸下了角色身份,更如同進入了「觀眾席」,得以隨時觀察「舞臺」上的人們的姿態和行為,也正是因為這種單向性的觀察方式,使得這件作品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而在高速發展的中國社會中,他人角色的表現有了更加豐富的可能,對其的觀看和反思也將相應地呈現出不同的意義。如果說,人的社會化的過程,正是通過米德所謂在「社會過程之中、在社會互動的經驗母體之中產生和發展的」,那麼「真實虛擬電影院」便象徵著這種看不見的互動,它幫助人們獲得、運用和解釋有意義的姿態的能力。觀眾通過理解他人的常規姿態,進而習得運用這一姿態的扮演過程,更進而想像各種行為和其意義。
「真實虛擬電影院」中的事件發生是隨機的,取景的地點卻是精心選擇的。它的屬性是公眾的,喚起的情感體驗卻是私人的。它的景象是日常的,但觀看的效果是與日常保持疏離的。相比一般的公共藝術,它更多了一些哲學思考和與公眾的情感聯結,更多了一種「反精英性」——民眾不再需要大量的知識儲備和經驗去解讀一件作品,每個人進入到「真實虛擬電影院」中時,面對的都是自己生活的城市景觀,體驗到的都是自己與城市或社區的情感聯結。只不過在由布精心選擇的音樂下,這場「計劃好的偶遇」更多了一種詩性和隨機的樂趣。
在人群密集的城市裡,要戴上面具,扮演角色的機會常在,而體驗兼具「後臺」和「觀眾席」雙重特性的位置卻不常有。在上海展出的「真實虛擬電影院」中,又將有多少人來到此間,完成一次「演員」與「觀眾」身份的二元互換?
(本文將刊於2016年第11期《上海採風》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