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視頻裡看到的,是 4 位以抑鬱症患者的身份前來受訪的人。
這個說法不一定準確,因為其中一位受訪者 Amy 始終傾向於用「抑鬱情緒」,而非「抑鬱症」來定義自己的狀態。考慮再三,她決定允許我們拍攝她的嘴和下巴。
視頻中那雙不安的手來自 Bella,一個被抑鬱症糾纏近十年的女孩。
兩雙頻頻對視的眼睛來自一對情侶,中國女孩 Cathy 和美國男孩 David,抑鬱症是他們共同迎擊的「黑狗」。
三場交談發生在上海市中心的一處窄巷之中,門外陰雨,不時有本地口音的爭吵聲隔著水汽遠遠傳來。4 位年輕男女各自依照約定的時間登門,收傘,或脫下雨衣,幾句寒暄,而後便開始緩慢而猶疑的告解。
「負面情緒是真的會傳播的,
會造成後果的」
在他們噴湧而出的情緒和往事面前,我們的鏡頭就像一個「樹洞」。
Amy 的上一個「樹洞」是一位已故朋友的微信。「我知道她已經走了。我知道她肯定不會回我。所以,很安全。」
這位不會再回復的朋友死於 3 年前的跨年夜,「她是吃安眠藥,在一個旅館裡,把窗縫門縫都貼起來,燒炭自殺。警察找到她的時候,發現她應該是後悔的,因為她不是躺著床上,是在門口,這說明她是想要自救的,只是沒有成功。」
更令 Amy 難以接受的是,她和朋友生前熱衷於探討的恰恰便是煩惱、抑鬱和死亡之類的話題。
「這是我的責任嗎?」任何人設身處地,都難免生出這樣的念頭。而當這個可怕的念頭在悼念中不斷滋長,Amy 變了,她不太敢向其他人表露更多的負面情緒,覺得「這種負面情緒真的會傳播,會造成後果的」。
這是一個值得深究的問題:負面情緒真的會像病毒一樣傳播嗎?
這個問題在 Cathy 和 David 以情侶的關係站在我們面前時,似乎立刻被具象化了——如果負面情緒會侵蝕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那麼一對「抑鬱症情侶」的關係又該如何維繫?
「你們覺得自己會被對方的負能量影響到嗎?」
「他比我更會控制自己的情緒。我很容易受他影響,他不會被我帶過去,反而他會慢慢的帶我出來。」
Cathy 有一雙好看的眼睛。她的「抑鬱史」並不長,與從小接受治療的 David 不同,她是在兩人相識後,在異國環境的衝擊下,才患上抑鬱症的。
負能量或許的確如 Amy 所說,是病毒一般的存在,但積極而健康的情感卻能在某種程度上築起一道珍貴的防線。
在這對看似充滿負能量的關係中,David 漫長的病史反而起到了一個積極的作用——他從一開始便敏感地發現了 Cathy 的「不對勁」,鼓勵她接受專業的治療和幫助。「在我想要自殺的時候,他知道怎麼把我拉回來。」
「我是一個情感無能的人」
Bella 從青春期開始,便從未感受過他人的理解。她說:「我們變成了一個情感無能的人,感覺不到別人對你的好,自己也沒有一個自發地向外的出口,我們是一個被隔離的狀態。」
採訪那天,她騎自行車過來,手足無措地站在門邊,不知道該把雨衣放在哪兒。
她念的高中就在我們採訪地點的附近,這讓她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這顯然是一段不太愉快的往事。
「校園霸凌」和「原生家庭矛盾」是 Bella 所遭遇的青春期創傷,「對外,我要去幫助我家塑造一個你家還不錯的樣子,在學校裡,要做一個好學生。所以,我自己的問題是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狀態,應該放到哪兒去,就像是被釘死在那張書桌上一樣,腦袋是空白的。」
Bella 所經歷的,是一個面具之下的青春期。她將自己的真實面目近乎嚴苛地控制在一個名叫「懂事」的面具之下,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與世界相望。
「我發現我非常的害怕,害怕讓別人知道我來自一個很糟糕的原生家庭,害怕讓別人知道我跟人的社交模式其實是非常冷的,我甚至自己都不確定那是不是一個我想要的模式。」
「你說心情不好,真的是會影響到生理的」
在徵得 Bella 的同意後,Amy 留下旁聽了她的採訪。
Bella 很特別,她的表達方式像五月的陰雨一樣,稠密而綿長,同時伴隨著極度壓抑下的自我控制。房間裡只能聽到她密不透風的剖白。
Amy 似乎和我們一樣受到了震動。採訪結束後,她私下向 Bella 提了幾個自己的問題。兩個年輕女孩像談論如何化妝一樣,簡單交流了各自的症狀。
很巧,她們表現出的生理症狀幾乎相同——嗜睡、暴食、外加脫髮。這樣的巧合讓 Amy 對自己「不是抑鬱症,只是有抑鬱情緒」的結論有了小小的動搖,但她還是笑著說,「不行,不能把自己往裡套」。
與外人假想的不同,抑鬱並不是一團徒有重量的無形情緒,只是「心情不好而已」;相反它是一個有實體的惡魔,會強勢地控制你的身體和大腦,Amy 和 Bella 提到的睡眠問題和進食問題都是常常出現的表徵。
「這個心情不好,是會影響到生理的,會難過到起不來的,沒有力氣的。」
單單是「我有抑鬱症」這個自我認知,就和發病本身一樣痛苦。對復發的恐懼,和對外界的社交壓力都令這種認知成為了另一重自我折磨。從這個角度上來說,Amy 固執地否認自己的病症,大約也是一種恐懼之下的自我警惕。
「陌生人讓我安全」
否認很有可能也來源於東方文化下對自身陰暗面的羞恥心。
「在中國人眼裡,就實實在在的,覺得抑鬱這種問題是你自身的,需要你自己去解決的,可是在美國人眼裡,這是一種病,是需要接受治療的。」
在 David 的如此勸誡下,Cathy 才正視了自己的負面情緒。據 David 介紹,他家父輩有 6 個人得過抑鬱症,因此,在他 13 歲第一次表露「不想參與這個社會」的情緒時,家人便積極地為他安排了專業治療。
在這樣的環境下,David 學會了主動處理自己的抑鬱情緒。他玩各種運動,讀大量心理書籍,還嘗試了瑜伽和東方的禪修。大學期間,他已經能夠開始進行正常的社交,而我們如今看到的他也似乎是鬆弛而快樂的。
David 的自我成長絕沒有他雲淡風輕的講述一般輕鬆。用 Bella 的話來說,就像「重新學習走路」一樣艱難而疲憊。
「你想去重新開始,你想去塑造新的生活,但是你發現,可能對於人和人的關係也好,處理感情也好,我還停留在14、15歲那個年代,我在那個年代被剝奪的東西,我必須要回去重新學習。」
在畢業典禮上,Bella哭了。「我哭,不是因為畢業,是因為我很喜歡和同學們在一起的狀態,我希望可以重新和他們一起去經歷那一段,可以讓他們認識一個真實的我,而不是隱藏在玻璃門之後,那個故意去偽裝自己情緒的我。」
Amy 說起自己最近在麵館偶遇的老人。「他給我講了好多自己家裡的事,我也跟他聊了很多……我喜歡和陌生人聊天,我可以去告訴他們所有的事情,但我不要去認識他們。」
感謝陌生人這個身份,讓這些自我封鎖的年輕人在我們的鏡頭前洩露了片刻真實。講述依次完成,他們禮貌告別,撐傘,穿雨衣,推門離開,隱沒在大雨的人群中。
採訪、撰文:siri、梁珂
插畫:mojo
拍攝、剪輯:siri、mars、葉明浩
場地提供:小亞細亞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