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洗白文化的告終?
【原文】
自從關於「洗白」(whitewashing)文化的辯論爆發以來,希望亞裔美國人更多出現在電影裡的人們不得不通過網絡表情包來伸張正義。去年以「#JohnCho主演」為標籤的活動通過p圖,讓韓裔美籍演員約翰·趙當上了幾乎所有影片的主角,然而這對於他的現實生活幾乎沒有任何影響。
《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動畫原著中的主角是一個電子人,名叫草薙素子少校,真人影片中由斯嘉麗·詹森(Scarlett Johansson)飾演,此舉頗具爭議。詹森為自己辯解說,這個角色是「一個完全機械化的身體中的人類大腦」,並且說:「我顯然不會試圖扮演一個和自己的種族完全不同的人。」 然後,8月份,網上的強烈抗議促使一位白人演員退出了《地獄男爵》(Hellboy)重啟影片中的角色。片方宣布艾德·斯克林(Ed Skrein)將飾演一個漫畫系列原著中有一半日本血統的角色,不到一周後,斯克林做了退出的決定。斯克林在聲明中說:「我接受這個角色時並不知道漫畫原著中的角色有亞洲血統,」他補充說,「顯而易見,在文化上準確地呈現這一特徵對於人們具有重要意義,忽視這一責任將繼續引起令人擔憂的傾向,有可能模糊少數族裔的故事與他們在藝術中的聲音。」
【評述】
所謂洗白文化,指的是好萊塢讓白人演員扮演非白人角色。在19世紀的戲劇界,白人演員藉助化妝手段將面部塗黑來扮演黑人,這樣的blackface minstrel show一度風靡。因minstrel show強化了種族刻板印象、美化了種植園奴隸生活、帶有強烈的種族主義色彩, 20世紀60年代的民權運動將其打入了歷史的地牢。這股「歪風邪氣」雖然逐漸遠離黑人藝術界,卻從未在其他少數族裔如亞裔中銷聲匿跡,yellowface仍大行其道:1956年,《徵服者》中成吉思汗一角由John Wayne來詮釋;1961年,Mickey Rooney在《蒂梵尼的早餐》中扮演日本人,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BBC認為此現象由兩種因素驅動:一是體制性種族主義(Institutional racism);二是商業因素,即製片人認為只有白人演員能保證觀眾數量和利益的最大化。
但隨著民主化的進程、好萊塢對亞洲市場特別是中國這塊肥肉的考量等原因,yellow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質疑和挑戰。反洗白運動(Anti-whitewashing campaign)和種族主義的口水戰(public debate)等要求展現真正亞洲文化的呼聲都也在側面反映出亞裔地位的崛起與多元文化主義的盛行。也正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中國迎來了第一位迪士尼公主——由劉亦菲扮演的真人版花木蘭。由中國人扮演中國角色展現中國文化是否預示著洗白文化開始走向末路?也許下定論還為時過早,但至少這個裡程碑式的事件為追求族裔平等與提倡多元文化主義的人們注入一針強心劑。
七、南方邦聯的幽魂
【原文】
《使女的故事》和《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可能被一些人視為是對川普倔強而鼓舞人心的反抗。但是高度概念性架空歷史的故事在7月份遇到了另一種阻力的磚牆,當時HBO臺推出了《聯盟國》(Confederate)計劃,這是來自《權力的遊戲》(Game of Thrones)備受讚美的兩位主創的新系列,講述南方成功脫離合眾國,奴隸制在那裡依然合法的架空歷史。
媒體行動人士愛普瑞爾·雷涅(April Reign)是「#OscarsSoWhite」(奧斯卡太白了)主題標籤的創建者,這一次,他開展了一場以「#NoConfederate」(不要邦聯)為標籤的運動,在《權力的遊戲》第七季開播之際湧入了Twitter。儘管該片有兩位頗受好評的黑人作家兼製作人參與,但它仍然遭到懷疑論者的批駁,稱其為著名進步有線臺掩護下的敗局命定論(Lost Cause)懷舊,甚至是一部「奴隸制粉絲作品」。
【評述】
南方邦聯是號稱民主平等的美國人心中一塊恥辱性的傷疤。但No Confederate運動不僅僅是那顆玻璃心在作祟,當下美國白人民族主義的強勢抬頭是觸發反邦聯這一敏感神經的導火索。去年8月11、12日震驚全美的夏洛茨維爾暴亂(Charlottesville violence)給所有沉浸在種族和諧大熔爐幻想中的美國一記響亮的耳光。因維吉尼亞州計劃拆除解放公園(Emancipation Park)中美國內戰時期邦聯將軍羅伯特·李(Robert E. Lee)的雕像,極右翼分子進行右翼集會(Unite the Right rally),白人至上主義者和3K黨手持火炬、高舉納粹標識在美國建國國父傑弗遜創建的維吉尼亞大學遊行示威,後與左翼集會者產生嚴重暴力衝突,釀成觸目驚心的血案。
白人民族主義的回潮並非突如其來。早在2004年,美國著名政治學者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在其著作《我們是誰:美國民族身份面臨的挑戰》(Who Are We?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中就預言移民新浪潮和隨之而來的社會矛盾將會引發的反作用力。「當下美國正在發生的人口變化很可能引起反西班牙裔、反黑人、反移民的浪潮,這一反對力量主要由中產階級和工人階級的白人男性組成,為抗議他們的工作被移民和外國人奪走,抗議他們的文化和語言不再佔據主流地位」( A plausible reaction to the demographic changes underway in the United States could be the rise of an anti-Hispanic, anti-black, and anti-immigrant movement composed largely of white, working- and middle-class males, protesting their job losses to immigrants and foreign countries, the perversion of their culture, and the displacement of their language.),而我們見證的「現在」就是亨廷頓預言的「將來」。美國白人的焦慮不安情緒和對民族身份界定為WASP(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的呼聲在夏洛茨維爾暴亂中走向了極端, 「白命貴(White lives matter)」、 「你們取締不了我們(You will not replace us)」等標語就是這一印證。
但這是否代表有關南方邦聯與奴隸制的「牛鬼蛇神」都該被打到,是否代表對這段黑歷史進行藝術創作都該受抵制?川普對夏洛茨維爾暴亂事件進行第四次發言時曾控訴移除邦聯雕像意味著移除美國文化和刪去美國歷史,這次是李將軍,下次是不是輪到支持蓄奴的喬治·華盛頓,或者是林肯和泰迪·羅斯福?(Does anybody want George Washington's statue taken down? No. Is that sad, is that sad? To Lincoln to Teddy Roosevelt. I see they want to take Teddy Roosevelt's down too. They're trying to figure out why, they don't know. They're trying to take away our culture, they're trying to take away our history. And our weak leaders, they do it overnight.)這有點批判左翼矯枉過正的意思在裡頭。同樣的論述也適用於《聯盟國》的反對者。其實,歷史事件(event)已經板上釘釘,重要的是帶著何種立場來如何講述(discourse/narrative)。若在奴隸制合法的架空歷史裡展現的是《為奴十二載》、《被解救的姜戈》,這又未嘗不可呢?
八、圍剿泰勒·斯威夫特
【原文】
當另類右翼分子又看上泰勒·斯威夫特的時候,事情(以及泰勒所做的一切事情)變得複雜了。白人民族主義者對這位歌手的挪用在2016年首次成為新聞,當時「每日風暴」網站(Daily Stormer)的編輯稱她為「純粹的雅利安女神」。這種挪用於8月份再次爬出墳墓,當時布萊巴特新聞網站(Breitbart News)神秘地用了一天的時間在Twitter上發她的單曲《看你讓我做了什麼》(Look What You Made Me Do)的歌詞。到了11月,斯威夫特發了新專輯《名聲》(Reputation)之後,一個名叫「流行前沿」(Pop Front)的博客要求她明確否定白人民族主義,並提出她的音樂可能成為對納粹感到好奇的年輕粉絲們的入門毒品。斯威夫特的律師寫信給該博客作者,要求他刪除這篇文章,結果只是遭到加利福尼亞州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 of California)的指責,稱這種行為是在壓制受憲法保護的言論自由。幾周後,《衛報》(The Guardian)發表了一篇社論,認為斯威夫特雖然不一定是川普本人的支持者,但她那些容易引起爭執的方式(以及社交媒體上捍衛她的瘋狂粉絲們)是「川普式價值觀的使者」。這個社論引起了人們的困惑,但是問題仍然存在,談到政治,泰勒能夠拒絕接聽電話多久?
【評述】
這次抓馬(drama)是泰勒「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看你讓我做了什麼》(Look What You Made Me Do)的歌詞和MV描述的是泰勒受媒體、娛樂圈明星和前男友們「迫害」後浴火重生的心路歷程。諷刺的是,在白人種族主義的有心利用和左翼「文字獄」的煽風點火下,這位娛樂明星瞬間被推向政治的風口浪尖,再一次遭受「迫害」。可見,在這場席捲每個角落、定義每個人某種身份的文化戰爭中,作為公眾人物的泰勒逃避不了被迫要求站隊的命運。但她的團隊和背後運作的資本力量清醒得明白,無論是站哪個隊伍,都會成為替罪羊,被一方當槍使,被另一方絞殺。因此,為了保證兩方粉絲提供的金飯碗,估計泰勒會在很長時間內繼續踐行「處心積慮得鮮有發表政治觀點(studiously apolitical)」這一理念,維持「受害者」形象,靜觀其變,等到兩方不再勢均力敵的前夕,再來補上一次為時不晚的宣言。
九.鄉村音樂與槍枝做鬥爭
【原文】
除了對美國溫暖的致敬與偶爾煽動群眾的愛國歌曲,主流鄉村音樂普遍迴避政治。但是10月份在拉斯維加斯舉行的一場鄉村音樂節上出現了大規模槍擊事件,58名歌迷死亡,500多人受傷,這個行業對美國槍枝文化的一致支持開始出現了一些裂縫。
包括布萊克·謝爾頓(Blake Shelton)和「佛羅裡達-喬治亞鐵路線」(Florida Georgia Line)在內的幾位明星發表了與國家步槍協會(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劃清界限的聲明。在鄉村音樂協會獎(Country Music Association Awards)頒獎之前,該組織威脅要撤銷任何試圖談論「拉斯維加斯悲劇、擁槍權、政治派別或類似話題」的記者的採訪資格,這激起了藝人們的強烈批評,並不是每個人都想不問時事,只管唱歌。
演出開始時對德克薩斯州、佛羅裡達州和波多黎各的槍擊事件及颶風的受害者表示沉痛的哀悼,但是沒有人效仿「迪克西小雞」(Dixie Chick),甚至也沒人效仿溫和的梅麗爾·斯特裡普。相反,主持人布拉德·派斯利(Brad Paisley)和凱莉·安德伍德(Carrie Underwood)一上來就宣布這次演出是「無政治區」,並提出了「在他發推文之前」這個說法,這是用安德伍德的歌《在他背叛之前》(Before He Cheats)對川普上Twitter的習慣做了一個輕鬆戲仿。
【評述】
當鄉村音樂節不再是「愛與和平」,而是槍聲和屍體,槍枝管控這一老生常談的話題便再次上了頭條。支持「天賦槍權」的一派常常將獨立戰爭和建國歷史掛在嘴邊。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The second amendment to the constitution of US)中 「紀律優良之民眾武裝乃自由邦國安全所必需,故,人民持有並攜帶武器之權不受侵犯」(A well regulated Militia being necessary to the security of a free State, the right of the people to keep and bear Arms shall not be infringed. )更是他們的金科玉律。但自由主義的信條僅僅是冰山一角,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更是支撐擁槍權一派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獲勝的重要因素。與某些支持控槍的鄉村歌手不同陣營的國家步槍協會NRA (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成立於1871年,是美國最大「單一議題利益集團」,憑藉其強大的遊說能力和雄厚的資金財力,左右選舉,影響立法,打著「自由主義」的名義施「反自由主義」之行。此次NRA試圖剝奪談論「鄉村音樂與槍枝」話題的記者的採訪資格,更是激起民憤。
但顯然,並非所有鄉村歌手想被捲入這個難解命題的旋渦裡,部分歌手試圖將音樂打造成politics-free zone,讓全國的兩派陣營在love and peace中和諧相處。這樣烏託邦式的理想對於彌合傷口的確有短暫療效,但在槍炮上插玫瑰的行為是否能一勞永逸呢?
十、#MeToo(我也是)標籤對抗好萊塢
【原文】
今被指控性騷擾和性侵犯的男人變得越來越多,「韋恩斯坦(Weinstein)效應」在所謂的「路易斯·C·K(Louis C.K.)問題」之下相形失色。那些東窗事發的男人們已經離開(至少暫時如此),但是我們還能夠喜歡——甚至是觀看——他們的作品嗎?。
當粉絲們辯論刪除政策的時候,企業出於自己的原因替我們做出了一些決定,一些書籍、電視劇、電影和其他項目被取消或改變了。面對社交媒體上抵制即將上映的電影《金錢世界》(All the Money in the World)的呼聲,索尼斥資約1000萬美元,重新與克里斯多福·普拉默(Christopher Plummer)合作,拍攝了22個原本有凱文·斯派西(Kevin Spacey)出現的場景,斯派西被指有過多次不當性行為,包括性侵未成年人。
【評述】
去年10月初,好萊塢資深製作人韋恩斯坦(Weinstein)被《紐約時報》爆出性侵醜聞。美國女演員艾莉莎·米蘭諾(Alyssa Milano )於同月15日在Twitter上發起#MeToo:「如果你曾經被性騷擾或性侵犯,請回復此訊息並寫上 Me Too。」 (If you』ve been sexually harassed or assaulted write 『me too』 as a reply to this tweet. ) 在一眾明星的「自發」引領下,這場講述個人被性侵、性騷擾、性暴力經歷的運動得到了海量的回應,如病毒般在社交媒體上傳播開來。去年12月,美國《時代》周刊把所有勇敢的「打破沉默者」(silence breaker)選為2017年度人物。今年1月7日,金球獎頒獎典禮的紅地毯上好萊塢明星集體身著黑色禮服,聲援這場反性騷擾的社會運動。不僅民眾認識到了性騷擾事件的嚴重性和廣度,而且相關立法與規定也被推上日程。從這個層面上來講,MeToo一小步,平權一大步。
MeToo標籤帶來的進步意義顯然無可非議,但圍繞它的爭議也逐漸開始發酵。「在1月5日的《紐約時報》上,達芙妮·默金(Daphne Merkin)一篇題為《我們公開地說# MeToo,私下裡卻心懷疑慮》的評論就表示,我們正將充滿道德責任的善意變成一系列有時未經證實的指控,走向政治正確文化的陰暗面。」無獨有偶,法國藝術界的女性在《世界報》上聯署發表公開信,質疑此浪潮將「笨拙的挑逗與性侵犯混為一談」,走向了對男性的憎惡。此外,人品和作品是否掛鈎也是爭議的焦點之一。以進步主義思潮為政治正確的好萊塢娛樂工業體系已經用資本投了票,曾經互相打call的影視界同僚們也迅速站隊,與紅燈人物劃清界限。也有吃瓜群眾會懷疑他們跟風蹭熱點,會感嘆樹倒眾人推,會譴責矯枉過正。
因而,我們不得不問這麼個問題:面臨內部分裂的#MeToo是否會重蹈第三次女權運動的覆轍?
結語:
亨特(James Davison Hunter)在1992年的論著《文化戰爭——定義美國的一場鬥爭》(Culture Wars: The Struggle to Define America)中將文化戰爭闡釋為「向正統派的衝動和向進步派的衝動」(「the impulse towards orthodoxy and the impulse toward progressivism」)造成的分裂。千禧年前,這場戰爭還停留在對峙的衝動(opposite impulse)中,而回顧2017年具有代表性的十場文化戰爭,我們可以發現,美國社會內在撕裂與解體的趨向已經愈演愈烈,甚至達到極化(polarization)。這似乎一定程度上印證了羅伯特•伯克Robert Bork在1996年《沒精打採邁向罪惡之都》(Slouching Towards Gomorrah)裡的悲觀預言——美國「正走在通往道德混亂的路上,將會到達極端個人主義的終點以及極端平等主義所追求的暴政。」《紐約客》社論甚至指出,美國無法避免再一次爆發內戰。
文化戰爭會如何告終?亨特把票投給了保守派,Prothero則站隊進步派,也有學者William Saletan認為這場戰爭將不會有輸家或者贏家,因為美國人對實用性的訴求 (appeal to practicality)必將會使左右翼協商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結果。但筆者認為,這個結果只是通往美國式民主的道路上的動態平衡,換言之,美國的文化戰爭將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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