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在雨後最能體現它的朦朧與獨立,在大雨賦予城市的情意中行走未嘗不是一次探索心靈的旅行。當城市的浮華與喧囂在大雨傾瀉而下的瞬間失去一席之地時,雨的意義便清晰地浮現在這神聖的靜謐一刻。
此刻我正坐在圖書館三樓的露天椅子上,呼吸著雨後自然饋贈給這座小城的清新空氣,欣賞到天邊落日的餘暉,傾聽鳥兒自由的啼叫。微風卷帶著泥土的氣息吹過,我才發現人類此刻與自然的和諧是那麼完美。
遠處的足球場上,孩子們盡情玩轉著腳下的足球,無論中國的足球境況怎樣,足球的魅力永遠是那麼難擋。籃球場上的那些女孩子們表情堅定地完成每一個漂亮的動作,一個精彩的進球竟令我歡呼。空蕩蕩的網球場依然無人問津,一堆麻雀在那裡覓食。網球場周圍的綠色柵欄如同監獄的網子一樣隔絕著這項運動與普通大眾的關係,你所能做的只是在經過這裡的時候偶爾想起納達爾、費德勒或者德約科維奇在戴維斯杯上的矯健身影。
桌上放著歐內斯特·海明威身後出版的《流動的盛宴》,翻開的那一頁正好是海明威在養傷時期的照片。我記得朋友說看到海明威這張照片,覺得他笑得很燦爛,就像看到海子的那張照片一樣,怎麼都和自己聯繫不到一塊。是的,自殺是違背海明威性格的,這個一向以自己健康身體為豪的男人,如同他自己筆下的聖地牙哥一樣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只是當他成為一個老人,面臨著信心與意志的土崩瓦解時,他所能夠做的僅僅是靠著那微薄的意識回憶著年輕時代的自我流放之地——巴黎,以及在那裡經常酗酒的戰後「迷惘一代」的藝術家和作家朋友們。那個風流憂傷的斯各特·菲茨傑拉德剛剛出版了《了不起的蓋茨比》,埃茲拉·龐德幫助不久會成為世紀最偉大詩人的T.S.艾略特出版了長篇《荒原》,西爾維亞女士在充滿年輕氣息的莎士比亞書屋承擔了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的印刷和出版,畢卡索開始探索超現實主義畫作……海明威用幽默興奮的文字回憶著他的青春與他們的迷惘,我們所能感受到的卻是這個即將離開此生的老人在回憶時的憂傷與幸福。就像許知遠在他那部青春告別式作品《那些憂傷的年輕人》裡所寫的那樣:在開槍的剎那間,這個老人的臉上該洋溢著怎樣的幸福與欣慰啊!他又看到了那個充滿幻想的幸福的青年時代,那時的生命是如此的燦爛光明……
我在筆記本上寫下天才詩人蘭波《地獄一季》的詩句:「以往,如果我沒有記錯,我的生命曾是一場盛宴。那裡,所有的心靈全都敞開,所有的美酒紛紛溢出來。」寫罷,又補上T.S.艾略特《荒原》裡的句子:「He Who Was Living is now dead. We Who Were living are now dying.」然後撕下這張紙用石頭壓在桌面上,裝上我的書本繼續在這座城市遊蕩,陪伴我的只有耳機裡的朋克、金屬、英倫以及民謠。
暮色逐漸降臨,屬於夜晚的喧鬧已經開始,打著閃亮招牌的娛樂場所開始成為都市人們的精神中心,那些「很忙」的職場精英們終於等到了夜生活的悠閒時刻,在酒色大餐以及溫泉桑拿的滋補下面色紅潤,不但在各自的職場運籌帷幄,在聚會酒場上也是大顯神通。都市的燈紅酒綠以及聚會的人群深處,一種空虛與浮脹漸漸升起,原始的信仰早已蕩然無存,人性背後的慾念取而代之,人們盡情參與著物質世界的盛宴,如同城市裡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一樣,未來與希望騰空升高,成功與激情像是一個五彩斑斕的夢幻般的巨大泡沫,一旦消失不見,人將心如死灰。
公交車時刻都不停歇地連接著城市的交通網絡,各式各樣的車子在公路上呼嘯而過。走在街上會不時看見亮著巨大招牌的電信、郵政、銀行、電力行業的營業廳,儘管它們早已人去樓空,卻毫不吝嗇地浪費著電力展示著那些整齊劃一的標誌。電子公告牌和大屏幕閃著廣告與標語,昭示著新興產業的財大氣粗。經過一個個亮著的公交站臺廣告,突然發現iPhone的廣告無孔不入——再一次改變世界。那些廣告不是電子時代的玩笑,它毫不掩飾地傳達了史蒂夫·賈伯斯的野心。賈伯斯就像曾經致力於將電腦與桌面系統推廣到每家每戶的蓋茨一樣,雄心勃勃地將他的天才靈感與個人意志注入那個銀色蘋果之中,等著人們頂禮膜拜。我不爭氣的手此時為此想法發了一條微博。社交網站、視頻網站的存在令社交變得如此便捷簡單,但它們的簡單必然造成更多的信任危機與隱私暴露。很多人上網的社交目的只是滿足於空虛工作之外的搶車位與偷菜。當然,在我遊蕩的時刻,又必然有不少親朋好友沉浸在這種簡單的遊戲中,樂此不疲。
我穿過大大小小、或喧囂或寂靜的街道,終於到達一個公園,此時傳來激越的秦腔。我終於發現這個城市並不缺乏傳統,只是我們安於現狀不願發現城市其他的魅力。怪異的不是時代更新,而是我們自身的存在。順著公園的小徑穿行在樹林中,不時聽到或遠或近的人聲,那些聲響混雜著酒吧裡的音樂以及戲臺上那些仿佛早已遠離這個時代的聲音。城市的這些遊戲永遠不會結束,人們正投身其中,自得其樂。
走進一家熟悉的live house,舞臺上正好是一個英倫樂隊為紀念柯特·科本而做的演出。站在人群之中,聽著主唱唱著平克·弗洛伊德的Wish You Were Here,與音樂有關的記憶頃刻間洶湧而來。後來有多少樂隊我已經記不清了,卻還記得那些年輕人在微弱的燈光下釋放出理想、信仰與骨子裡的反抗時的情景,他們用有力的聲音發出來自最底層的吶喊,或許只是為了印證生命在某一瞬間的存在。我看到了眼角泛紅的主唱們拼命撕扯著嗓子唱出那些震撼心靈的作品,鼓手們甚至有段時間無法敲出合適的鼓點,貝司和主音更是將曲子裡的悲愴渲染到極致。他們眼底那種狂熱與滄桑的背後有著無盡的辛酸與痛苦,我熟悉那些眼神,熟悉每一種表情所傳達的東西,就像我熟悉那些曲子一樣,這是有著相似經歷的人之間才有的共鳴。無論是曾經的科本還是曾經的我們,當我們的內心世界第一次被音樂動搖的時候,那種瞬間的體驗更像是某種精神感召,這種感召毫無徵兆地侵襲了我們的思想體系。於是,一種理想化的精神王國在我們的世界漸漸形成,當王國裡的人想要踮起腳尖窺視精神本質的時候,事實上他正面臨著精神的迷牆,而科本自己的王國無疑已經分崩離析。
現場有一支樂隊選擇了Dire Straits的Brother In Arms——這首懷念戰友的戰地歌曲頓時讓所有人陷入對逝者的緬懷中。當樂隊們演奏著Nirvana的作品時,看到周圍的蠟燭,我才發現自己一向排斥在科本忌日這一天參加緬懷科本的活動是多麼可笑。我還記得第一次被科本的聲音震撼的時候,少年的我已經發現了音樂裡那個隱秘的世界。對於我們這些喜歡搖滾樂的孩子或者那些做樂隊的年輕人來說,柯特·科本都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我會安靜地一遍遍看Nirvana的《MTV紐約不插電》,看著鏡頭上的科本靦腆的笑容,聽到他在唱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這首古老的南部歌謠最後一聲嘆息時頓時嚎啕大哭。科本用他憂鬱的藍眼睛直視著所有的痛苦,他和死亡在氤氳的霧氣中對望,隱約中他看到了命運女神的招手。他用一瞬間的生命燃燒將音樂凝固為永恆,用肉體毀滅的涅槃選擇永劫的精神回歸,將生命的痛苦轉化為永恆的藝術,卻無法忍受精神重負從而走向自我毀滅。他從音樂中得到精神拯救,卻毀滅於自我輝煌。
離開沉浸在哀悼中的人群,心情雜亂地慢跑在晦暗的街道上,不經意間我來到了那個經常光顧的賣唱片原盤的私人書店,買了幾張硬核、工業、維京等風格的原版CD。書店的名字是「Gotzen-Damenrung」,即尼採《偶像的黃昏》的德文書名。當我在那裡第一次聽到理查·施特勞斯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交響樂選輯,充滿年輕血液的我即刻在書店拜讀了尼採的原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這樣的書店,只是這樣的工業城市是不會存在這種倡導精神獨立、僅憑老闆個人興趣建立的書店的。當朋友介紹到這家書店時,我不敢相信在這座城市真的有我尋找了許久的地方。於是這家書店成為我和朋友們的歸宿,我們會花一個下午在那裡聽著一張張的搖滾樂唱片,或者會一起看詹姆斯·迪恩、伊萬·麥克格雷戈等出演的影片,或者研究充斥著雷蒙德·錢德勒式「硬漢派對話」的黑色電影和安德烈·巴贊與岡薩雷斯的電影風格,或者為某個哲學論點爭論不休。這間書店被隔離在城市的商業之外,如同隱藏在城市角落的流浪者之家一樣,等待著真正屬於它的孩子們。
E.B.懷特在《這就是紐約》這篇隨筆中說那些將紐約作為終極目的地和目標的移居者,造就了這座城市的敏感與詩意,以及它對藝術的執著和它那無可比擬的種種輝煌,只有移居者點燃了它的激情。每個人都像初戀一樣,心情激蕩地擁抱紐約,每個人都以探險者的好奇目光打量著紐約。讀到此處,你不免會想起《海上鋼琴師》這部電影,耳中仿佛響起世紀初輪船到達紐約港的鳴笛聲,伴隨著恢弘卻又略帶悲愴的交響樂,鏡頭切到自由女神像的時候,擁擠在甲板上的人們幸福地高呼「America!」,那時「美國夢」一定就在他們眼前,他們毫不猶豫地踏上美利堅的土地,成為又一批移居者,拼命為「紐約客」的身份生存在這座夢想之城。此刻他們身後的郵輪的鳴笛聲傳述了移民們一整部辛酸悠長的離別與創造的歷史,自由女神像成為自由與信仰的象徵。E.B.懷特筆下的紐約,如同海明威筆下的巴黎一樣,是一場流動的盛宴,那裡流淌著希望與激情,夢想與成功,它的夢幻,它的存在,一如既往地鞏固著它作為「美國夢」中心的地位。「爵士時代」的酒食爭逐與紙醉金迷、「迷惘一代」的精神困惑、大蕭條時期「美國夢」的幻滅,都無法撼動這座城市與眾不同的魅力地位,它的存在本身就代表著理想與未來。
這裡雖不是紐約和巴黎,也不是博爾赫斯詩中充滿年輕與激情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但這裡同樣有外來者寄居,同樣有著那些生存與奮鬥的故事。儘管城市裡有著諸多的汗水和不滿,人們仍然永不停歇地挖掘著深層的生存意義,全身心地投入到城市的建設之中,令城市裡的一切生生不息。
城市的擁擠不堪與喧囂嘈雜中,整個社會群體無疑都呈現出浮躁與忙碌,功利化的精神需求更是逐漸增加,因此現在有極少數推崇梭羅那樣「到林中去」的人,像傑克·倫敦那樣走進荒野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我不禁想起《非凡歲月》裡曾經年輕氣盛的E.B.懷特為了找工作而毫無顧忌的阿拉斯加之行,以及那部以真實事件為題材的電影《荒野生存》,主人公走進荒野卻死於荒野。現在的人們正在走向精神的荒野,並且渴而垂死。我們逐漸在城市裡迷失方向,尋找精神歸宿的最好方式就是將自己置於天地萬物之間,用虔敬的姿態去欣賞自然,體驗自然帶給我們的種種驚喜。在用《詩經》和《荷馬史詩》這樣偉大的詩篇蕩滌內心的時候,我們便能夠領悟到自然的真諦與生命的本質。
如果你還有閒暇的時間,那麼不妨在自然中走一走,因為這場流動的盛宴將永遠地留給那些不停行走並且用一生去思考的人。
本文選自《第十五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萌芽微信公眾號所刊載內容之智慧財產權為萌芽雜誌及相關權利人專屬所有或者持有,未經許可,禁止進行轉載、摘編、複製及建立鏡像等任何使用。《萌芽》2020年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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