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進家「嘭」地砸上門,一個背包把我那隻汗漬漬的鹽書包摔在地板上,我一屁股坐在牆角,不停地喘著粗氣。房裡沒開燈,黑漆漆什麼都看不見。我壓根兒不想按手邊的開關,怕看到自己那張青綠外溢的鬼臉。胸口像被什麼虐待著,塞了許多破棉絮,摳著喉嚨想吐出來,但就是拿不出來,折騰得頭暈目眩還是白幹。那些敗絮被汗水滲透了,一下變得千斤重,把我徹底壓趴下了。奇怪的是我的腦瓜裡非但沒一片空白,還五顏六色豐富異常。可這繽紛很是古怪,全都散發著一股妖氣,好似一群糾纏不清的孤魂野鬼在party上狂歡,簡直就是群魔亂舞了。忽然,韋小寶從眾妖精中掙扎著探出頭來,對了!小寶不是說過罵粗話可以排遣鬱悶的心情嗎?何不試試呢!我屏息凝神:「你爺爺的!」聲音雖然不大,不過確實發洩了一點不快。又突然,小寶消失在了變態的濁色中。紅色獵人帽,我看見一頂紅色獵人帽!那紅紅得張狂,紅得墮落,紅得揪心。我一把扯住那長長的帽簷,轉過一張憤怒的臉:「你他媽的給我鬆手!」他倏地回到扭得像蛇一樣的女妖中,任她們在他身上穿梭遊移。那歇斯底裡的笑聲像是鬼哭狼嚎。忽紅忽綠的幽光裝點著他的臉,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有些猙獰,又夾著呆滯。我呢喃:「霍爾頓·考爾菲。」一斜眼,眼前閃著一張鮮嫩欲滴的成績單,水紅色的數字還在流淌。在黑乎乎的空氣中那結構像是一枚枚耀眼的紅櫻桃,我不由伸手擋住眼睛……
天就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陰沉下來。風開始肆虐,從草坪的這一頭,一路嗡嗡地摧枯拉朽,只留下身後一片匍匐在地的殘草。
「我們已經初三了……成績決定我們的未來……我媽要我跟你說……」莓子的聲音像一隻奄奄一息的蚊子,在狂風的催化下粉身碎骨於憔悴的大自然中。
我用心地,甚至是貪婪地注視著眼前竭力保持鎮靜但瑟瑟發抖的莓子,這是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莓子始終沒有抬起頭來,她只是不停地撫平與風嬉戲著的頭髮,好幾次,手背輕輕擦過眼梢。
「散了吧。」我緊緊攥住莓子涼得透心的手,替她說出她——媽想說的話。她仍舊顫抖個不停。風一陣陣灌進衣領,我鬆開微熱的手,裹了裹舞得發癲的風衣。這時,莓子徑直向教學大樓跑去,飛快地,沒有一絲一毫停留的念頭。風一刀一刀把莓子原本就瘦弱的身體削得所剩無幾,直至消失在那威嚴古典的教學樓大門裡,像是被一口吞了。
得出去走走,現在。
鹹蛋黃似的夕陽孤零零地嵌在灰濛濛的暗紅天空中。幾片殘破不堪的雲彩不上不下地粘在它的周圍,想必是七仙女織出的次品。濃烈的金黃、豔紅覆在雲彩上,好像一層厚厚的油彩。整個城市被這個「大麻袋」套得密不透風。「剪不斷,理還亂」的街道又把「麻袋」嚴嚴實實地「綑紮」起來,無法掙脫。凹凸不平的店鋪綿延不斷,像是要把雲彩扯破的赤裸裸的大廈骨架酷似錯綜複雜的人體骨架,遠遠望去形態各異,讓人禁不住打寒顫。我抬頭注視著空中一個乳白色的動點,瞬間消失在視野中。「那是一隻白鴿。」我試著想像。可那是一隻只喝柴油的「白鴿」。把目光轉向大街,街上永遠擠著密密麻麻的各類機動車不厭其煩地鳴著喇叭,像一群永不知疲倦為何物的嘈雜野獸。眯著雙眼掠掃著身邊的枝枝杈杈,那雕塑般的光禿樹幹、斑駁的樹皮讓人聯想到累累的傷痕。街邊的行人身子前傾,匆匆向前趕著,漠然地,機械地。在他們臉上找不到希望的花骨朵,只是馬不停蹄地四處奔波,為生活——他們說。
初三的生活不也是這樣嗎?簡單得殘酷。教室裡總安靜得像太平間,清晰地呈現出「三原色」。滾燙的紅色軍團是清一色的優等生,是閉著眼睛也能考出一連串100分的那種,一閉眼考99分的不算。她們的紅彤彤可都是老師、家長們一把把的「心肝脾肺腎」啊。那一大堆千斤重的期望都裝在了紅彤彤裡。優等生們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有條不紊地梳理著知識,似乎一定能金榜題名。土土的黃色代表掙扎著想擠入紅色軍團的中等生們。統一的啤酒瓶底眼鏡,一圈一圈累積著分數。當然圈數越多,成功機會越大,可真忙壞了驗光師們。一邊涼快著的藍色們倒清閒得很,慢條斯理地翻著「閒書」,一副隱士的樣子。我天天在另一片文學海洋中自得其樂,不屑於面臨著乾涸危機的池塘,就像老師不屑於我的不屑一樣。
推門進一家別致的「雅舍」小茶坊。請自己喝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我和空氣碰杯,抿一口,疲倦隨著水蒸氣從容地升騰,只濾下淡淡的澀在齒間徘徊,好似還未熟的莓子。「Happy birthday!」我對自己說。有生以來最冷清的一個生日,幸好我還記得,相信一定會銘記一生。出神地窺著這杯平靜的寂寞,像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強大的吸引力讓人無法抗拒。第一次有種隱隱作痛的挫敗感,仿佛自己坐在搖曳的鞦韆上,時而幾乎能觸碰天空,時而又墜入萬丈深淵。現在,我又不知掉進了哪個深淵裡,但能肯定:這是我目前跌進過的最深最黑的一個。沒有求救,因為無人能救。
窗外的天空漸漸被墨浸透,瘦骨嶙峋的小樹猙獰地在暮色中張牙舞爪,像是一部詭異的皮影。吃力地直起身,按了按太陽穴,轉身隱沒在人群中。
外灘的夜景很迷人,在巨幅黑暗的挑逗下,白天熟睡著的彩燈紛紛甦醒過來,豔媚十足。倚著欄杆,靜靜地欣賞著流動在黃浦江水面的高樓倒影,閃亮的建築輪廓隨著蕩漾的水波微微傾斜摺疊,像是婀娜的年輕女子優雅的舞姿。連夜幕上的繁星也墜入江中,燦爛的光輝與粼粼波光相互襯託營造出一種海底龍宮的晶瑩透亮、富麗堂皇的氛圍。
去年,就在一個遠離城市的簡陋宿舍裡,我們為莓子舉行了一個短小的生日party。沒有蛋糕,沒有蠟燭,但是有滿天繁星和一鐮精緻的月。
「真是沒想到。」莓子牽著我的手坐在宿舍樓臺階上,眼裡含著晶亮的星。
「我足足準備了一個星期呢。」我洋洋得意,陶醉在月的清華中。
「真的啊?!」莓子有激動,嘴巴張得可以吞下一個月亮。
「我們永遠都像現在這樣好。」莓子把頭靠在我的肩上。
「嗯,永遠都像現在這樣好。」我忘了加「我們」,這句話似乎是在對星星月亮說。
那晚下了好一陣流星雨,我和莓子忙不迭地許著很多很多心願,不過看來現在一個都沒有實現。流星雨不靈的,我覺得。
一切與中考無關的東西都被義無反顧地砍掉了。同學之間的友誼被丟進了冰箱,所有的課餘興趣都刷上了稠稠的糨糊。老師們像錄音機一樣周而復始地強調著「回收率」。「回收率」——一個我們與垃圾共用的詞。沒有人在意這個,也無暇顧及。總之,明年再走進這扇威嚴古典大門的,就是「寶」。這是一致公認的。
我不能例外,莓子也是。所以我們選擇把友誼往冰箱裡放一放,到時再取出來。真能原封不動地取出來嗎?一塊冰不論是砸碎還是融化,終將一無所有,我認為。
清涼的江風替我冰敷著被灼燒過的心靈,辣辣的涼,就像薄荷的滋味。我現在才赤裸裸地感受到一種稚嫩、一種乳臭未乾的腥味,好像把五臟六腑倒置過來。地球仿佛被一隻大手猛地一撥,飛速旋轉起來,把我的一切都捲走了,只剩下一個愈顯脆弱的軀殼,還在晃晃悠悠地拖著步子。夜一下被拉得好長。天啊,要多久才能走出這片窒息的黑暗。
莓子知不知道這些?她有沒有想過呢?一個熟悉的電話號碼在腦海中反覆跳躍,在路邊的電話亭裡,順著指尖的觸到,連到了那一頭——
「喂。」還能一耳聽出是莓子的聲音,只是薄薄脆脆的鎮定下潛藏著縷縷焦躁不安。
我一下愣住了,電話通得太快,我還沒準備好啊。
「喂?」她又喚了一聲,不知為何聲音似乎柔和了許多。
握著話筒的右手溼溼的。我靜靜地聆聽著,我平和的呼吸聲,還有莓子的。時間就在這悄無聲息中行雲流水般滑過,不留一絲痕跡。
「生日快樂!」不知過了多久,莓子在那頭輕輕呢喃。清澈的聲音泛著一圈圈祝福的漣漪,我悄悄摘下模糊的眼鏡,拭去那層薄薄的水霧。
天黑得純粹。我鄭重地目送著一排排民宅的燈光慢慢升上夜空變成一顆顆星。舉著話筒,站在小小的玻璃電話亭中,一股股暖流通過電話線默默傳遞著,誰都沒再開口。我含笑地望著如期而至的流星雨,許了個願,這次只許了一個。莓子一定看到了我的笑,看到了漫天飛瀉的流星雨;她也一定聽到了我的許願,就像我知道她也在偷偷地許願,竊竊地笑。
晚上10點,我趴在書桌上,呆呆地望著自己的眼珠在熱氣騰騰的水裡浮浮沉沉,璀璨得像兩顆黑珍珠。偶爾幾顆在窗口偷窺的小星星不小心滑落進玻璃杯,把一個個光潔的水泡泡映得金光燦燦。玻璃杯後靠著下午剛發下的成績單,眯起眼隔著水霧默念著每一科的成績,很費力,好似霧裡看花,水中望月。擰暗檯燈鑽進被窩,幾束月光羞答答地從窗簾縫探進來,好像莓子充滿憧憬地說:「我們永遠都像現在這樣好。」
「嗯,我們永遠都像現在這樣好。」不僅對莓子,還有星星和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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