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真實衝擊著你的靈魂,難以企及的真實。
看見卡呂普索是盛夏的午後,刺眼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間射下來,投在正在睡覺的我身上,壓得我不過氣。我聽見極有規律的敲門聲,一下,兩下,三下。我慵懶地睜開眼睛,又迅速合上,接著推開枕頭尖叫一聲衝過去開門。
我的手心已經被汗潤溼,從門把手上不斷滑下來。當我聽到沉悶的金屬碰撞聲時,門開了。我看見卡呂普索,和肆無忌憚的刺眼的陽光。
她倚著門,很安靜地看著天空。她有漂亮的憂鬱眼睛,纖長的睫毛低垂著。銀色的帶點微藍的鬈髮,橙色的大邊簷遮陽帽盛滿夏威夷的空氣。她穿著帶蕾絲花邊的明黃色短上衣,層層疊疊的波西米亞風格的裙子。她戴著有金屬光澤的大耳環,嘴唇上是蜜桃的粉嫩色彩。整個人,卻有一股冷色調的固執。
她轉過頭。目光卻穿透我,鋪散到整個房間。她掙脫了鞋子,赤著腳坐到沙發上。整個房間只剩下羅馬掛鍾鐘擺的敲擊聲和她均勻的呼吸。
我穿著睡裙,頭髮蓬亂,樣子一定很狼狽。我追上前,用顫抖的聲音問:「你是誰?」
她沒有回答我,歪著頭,淺淺地笑了一下。她專注地對著牆壁上梵谷的《向日葵》,輕輕地說:「燦爛的燃燒預示的不是輝煌而是人類社會混亂的危機,對嗎?」
我的喉嚨幾乎嘶啞,面對這個闖入我生活的侵略者,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她是誰?到底是誰?
她很認真地說:「我是卡呂普索。」
一陣電流襲過我的身體,驚恐,不安,無助一下子爆發了。我驚叫著,不,她不是,她不是卡呂普索。
因為,卡呂普索,是我的名字。
她不再說話,盯著燦爛的向日葵,嘴角是好看的弧度。
那天,就像法厄同駕駛的太陽車偏離了運行的軌道,我的天空裡全是刺眼的光。
早晨我是在鋼琴的旋律中醒來的。昨天的一切像夢魘一樣吞噬著我,剩下虛弱的軀殼。
卡呂普索在彈鋼琴,她白皙修長的手指跳躍在黑白的琴鍵上,流露出優雅的光華,流瀉的陽光讓色調顯得很明淨。她的面前沒有擺五線譜,但那分明是屬於她的曲子,每一個音符都滲透到她的靈魂。
可是,那是我寫的曲子。
她停止了彈奏,端起一杯咖啡,推開明亮的落地窗,向庭院走去。
她今天穿了一條細肩帶的雪紡小黑裙,蓬鬆的裙擺下露出她光潔的小腿。她踩著一雙線條簡單的黑白色涼鞋,頸上的大珍珠項鍊泛出優雅的光澤。她走過芬芳馥鬱的小徑,坐在藤蔓纏繞的鐵藝鞦韆上。
我說,你用了我的杯子。
你要說的不只是杯子吧。她的語氣很淡定,平靜得讓我恐懼。她幽幽地眨了下眼睛。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閃在她藍色的眼睛裡。
她輕輕笑了一下,隱形眼鏡而已。我不是精靈。沉思了一下,然後拉著我奔跑。
我不知道她會在哪裡停下,也不想停下來。她長長的鬈髮拂在我的臉上,讓我有一種飛翔的感覺。我們跑過市中心的街道,跑過弄堂的青石板,跑過施工中的建築工地。
她還是站住了。
眼前是金色的麥田,沉甸甸的麥穗,載著她所有的幸福。田野的邊際,是糾結延伸的鐵軌,有火車呼嘯而過。
她躺在麥田裡,用一種驕傲的姿勢,宛若大地的女神。
「有時候,真想逃離到遠方。」
「為了什麼呢?自由,幸福,愛?」
「都是,又或者,都不是。經常眺望遠方,眼睛總是清澈的吧。」
「我常常在想,給我一片麥田,我就是最富有的人。可是,梵谷就在陽光的麥田裡毀滅了呢,又或者是新生。」
「呂卡普索,我害怕……」
我確定我沒有見到卡呂普索。
花園,工地,田野,街角。我漫無目的地搜尋,聲嘶力竭地呼喊。
火車站。我是那麼輕易地透過一雙雙沒有焦點的目光找到了她,好像只有她的靈魂是能被我感知的。
她的頭髮染成了紫紅色,凌亂地束起,耳朵上插著大大小小的耳釘。她披了一條印著向日葵大圖案的有民族風格的披肩,綴著長長短短的流蘇。她提著一個大包,裡面是滿包的疲憊,一副流浪的自由姿態。
我笑了,我認真的時候通常看起來很不認真:「是你策劃的嗎?先闖入,再徹底地離開?」
「如果我可以主宰,就不用這樣狼狽,不用乞求自由。」她厚厚的劉海遮住了眼睛,面對我,卻背對陽光。
我看著她,因為害怕沒有機會能再這樣看著她。我要讓她知道,我在這裡,一直都在。
「請讓我……去上海。」她倔強地重複,「去上海……」我終於看見她的瞳孔,裡面埋藏著那個城市的召喚。她猛地轉過身,披肩飄揚起來,我想拉住她,可伸出的只是一個蒼白的手勢。周圍的一切開始失去色彩,像電影裡的慢鏡頭,她撥開人群,衝過檢票臺,跨上即將開動的列車,留給我一個倉皇的背影。
然後,我看見一列到上海的火車緩緩進站時,恢復了意識。
卡呂普索乘錯了車!
人群也開始騷動起來,因為,她沒有買票。
我的耳邊只剩下人群的喧譁和鐵軌的撞擊聲。
日子好像回到了原來的軌跡,依舊每天對著牆壁上的《向日葵》從內部散發出的光線。
只是,冬天就要來了。
4:30,歐羅巴式的黑色鐵藝門,左邊口袋裡的鑰匙,向上插入,逆時針,270度。
走進房間,看見卡呂普索和一個男人,在我的床上,糾纏。她美麗的身體綻放成一朵鳶尾,展現著綢緞一樣潤滑的肌膚。
我忘記了叫喊,因為發不出聲音。
呆滯了幾分鐘,我把她拖到浴室裡,我把水打開,整個浴室都是巨大的流水聲。她的目光沒有焦點,從她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水打在她的身上,我用很大的力氣擦拭她的身體,試圖清洗掉所有不屬於她的痕跡。
正當我的手觸摸著她的肌膚時,我呆住了。我熟悉她的身體勝過我自己。
怎麼會……她的身體……和我的,一模一樣。
她的臉上溼了一大片,開始壓抑地小聲哭泣,然後變得很大聲,和水聲摻雜在一起。
浴室裡面的燈光很暗,她的表情飄忽不定,但是憂傷的痕跡,很清晰。
她斷斷續續地說,卡呂普索,帶我離開。
她的最後一個音節還在空氣中游離。
我已經義無反顧了。
卡呂普索坐在汽車的副駛座位上,目光投在地平線以外不知名的遠方。倉促套上的哥德式的衣服看起來很灰暗。
我在她的身旁,神情緊張地握著方向盤,用顫抖的手指調著暖氣的溫度。
天色暗得越來越早了,外面下著很大的雨,打在車窗上不等雨刷掃過就模糊了視線,路上的行人已經很少了,車子以高速奔馳著。
17:48,一個戴MiSaharada麻制方格帽子的女孩冒著雨闖過斑馬線。
17:56,公交車站牌下有一個穿黑色風衣的男子點燃了又一根香菸。
18:02,一對衣衫單薄的老夫婦打著一把黑色的雨傘互相攙扶著向前。
18:11,一隻橙色的氣球慢慢升上天空,我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把橙色的小花傘,傘的下面,是一個小女孩清亮的大眼睛,她的最後一個表情,是能看到白色乳牙的微笑。
剎車。摩擦發出的巨大響聲被淹沒在雨裡,地上是不斷湧出又被不斷衝淡的猩紅。
我把頭轉向卡呂普索,來不及做出任何表情。她也望著我,眼裡全部是驚愕。她突然把我甩到一邊,重新發動車子,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腳尖。
我們都是不顧一切的孩子,她還是捨不得放棄。
車子最終在一個冰冷的野外拋錨。四周的黑暗帶給我沒有邊際的恐懼和悲哀。她打開車子的頂燈,微弱的光飄在她的臉上,我看見她的眼淚划過臉頰。她哽咽著說,卡呂普索,我們回去吧,一開始,結局就在裡面了,我們,在劫難逃。
她的音調裡,壓抑著所有的情感,雨還是沒有停。
你應該早就知道,其實沒有卡呂普索。
她只是自由,幸福和愛,就存在於我的意念中。
你相信嗎?有這樣一個女孩,她拿很漂亮的分數,她討厭陽光,她每天除了思考,無所事事,她希望有一個漂亮的庭院和金色的麥田,她愛著梵谷和關於他的一切,她渴望著遠方,逃離或是尋找。她想像著有一個和她名字一樣的女孩,她們擁有古希臘神話中祭祀神女的名字,叫卡呂普索。
一定是有卡呂普索的,她讓我感覺到自己的思維是那樣真實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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