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大唐的女校書,早已成為歷史篇章中的一段記憶,只有在錦江南岸一片茂林修竹之中的望江樓,還在對著奔騰的府南河,依稀記憶起那個才華出眾的女子,守著一樓一江,等著喜歡的人歸來。
江河依舊,幾度夕陽紅,曾在望江樓徘徊了無數日夜的我,今日寫薛濤。
桃花綻
我叫薛濤,本是長安人。
父親因我命中缺水,是以濤名,字洪度,以為能護我安全;或許這成為了我一生起伏不定的原因吧。
如果不是一場不幸,我將不會與成都有任何的交集,我也許會成為長安的星光,光耀著長安這座歷史名城。
我記得李太白曾寫過「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但顯然不是我能想像出的情形,至少在長安,我從沒見過那樣的路。
我也沒想過有一天會踏在那片路上,從而走進成都。
母親常說沒能為我生個弟弟感到遺憾,這時父親總是抱著我轉兩個圈,「吧嗒」親一口後才對神傷的母親說道:「我家濤兒哪裡不如男?」
於是母親開心起來,輕罵一聲我倆,然後轉身進屋做飯去了,留下我與父親朗朗讀書聲在院中迴蕩。
父親不反對我做女紅,因為這會引得母親不開心,因此在父親嚴格監督下我的詩歌同手工一樣精彩。
有次父親隨口念出「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我也就隨意答了個「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父親聽聞嘆息了一聲,不太高興。我問他怎麼了,他只是撫著我頭,勉強笑道「沒事」。
雖然我不明白這詩觸動了父親的什麼心事,但這詩卻流傳了開去,我也被人冠了一個名號「小才女」。
我快樂地生長著,如同長安家中那顆由我與父親種的桃樹,花開花落中就長得高大,漏下的陽光就綴在我的紗裙上,很是美麗。
桃樹美麗了我童年,也裝飾了我的夢,我必然將成為長安的一朵花瓣,在長安城牆上印出自己的花痕。
然而隨著父親被貶職,我走出了長安,再也沒見過長安的星光,長安城牆也永遠綻不出我的花來。
巴蜀風
地理位置相對封閉的四川,交通不便,地勢易守難攻,戰火也就燃燒的少了一點,在李白嘆息著「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中,成都在安寧著,也富饒著。
成都不同於長安,在外界還保持著生兒養老的意識,那裡已經把兒女雙全當成了一種生活的情趣。兒子開門立戶,女兒也可光耀門楣,主要是女皇武則天,帶走了成都人對女孩的歧視。
成都的女子,不需要守著閨房,做著刺繡,等待著父母安排的婚姻,然後養兒育女,最後成為冠以夫家姓氏的一個記號。
好奇的眼光還沒習慣這裡的風情,還沒感嘆完這裡的女兒的幸運,我的腳步就擊碎了成都早晨的平靜,錦宮城的芙蓉也許從此將為我而開。
這時成都文化並不寂寞。李白仗劍出蜀道,敢叫高力士脫靴,楊國忠磨墨;杜甫望著百姓疾苦,心中悲涼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寒士俱歡顏。」
包容的成都文化氛圍既然容得下本土傲然的男子,當然也容得下一個異鄉的我——薛濤。
我依然在父親的保護下成長,長安的記憶淡了,就像日子的流逝,我逐漸習慣並喜歡了巴蜀的風氣,質樸而多驕。
我在浣花溪看著鄉人洗衣,看著百花潭邊農人種田,看著商販匆匆往來,我知道了生活之艱,但那屬於別人的心酸。
只是沒想到這種辛苦會落在我身上,壓在我14歲的肩上,因為父親是我的天,只要他頂著,我可以無憂無慮快樂下去,直到我穿上嫁妝,成為別人的新娘。
天塌了!
父親出使南詔,染漳癘去世,我與母親哭紅的眼睛都很迷茫,出路在哪兒?未來怎麼辦?
父親微薄的積蓄在我們省吃儉用中已經花光,母親對父親最後的念想——一雙原本要傳給我作為嫁妝的手鐲,也送進了典當鋪,靜靜地躺在貨柜上,準備成為別人的榮光。
兩年的煎熬,兩年的掙扎,我看著母親日漸消瘦的臉龐,越來越黯淡的目光,我走出了家門。
在母親的淚光中走得義無反顧,加入,從此淪為賣藝的女子,我不悔!
女校書
沉「通音律,善辯慧,工詩賦」這本該是大戶小姐的優點,成為文人津津樂道的娶妻品質,但落在我的身上,只是生存的技能。
愛情,在現實的慘烈下不敢奢望。
我遊走在文人之中,精緻而美麗,卻帶不起一點漣漪。
笑著迎來白居易,困著送走張籍;與劉禹錫對句,和杜牧說詩;琴聲驚王建,豎笛醉張祜。我在想,如果是才子陪佳人的吟風弄月,那該是何等完美的事。
這只是歡場,我滑落的淚水,在浣花溪裡濺不出一朵浪花——借問風光為誰麗,萬條絲柳翠煙深。
浮貞元元年,一場酒宴,改變了我的命運。
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舉行酒宴,宴請成都名流,我應邀前去助興。韋皋好文,令我即席賦詩,我將一腔心事寫進詩中,「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許多人誇讚《謁巫山廟》詩中有男子的憂國情懷,頗顯豪氣;又有女兒家的心思,更顯細膩。滿堂彩中,我輕顏一笑。
西川幕府中的酒宴,歡歌越加唱響,我的心越加歡暢,脫苦的日子在望。
從此成為侍宴不二人選。
從此參與案牘簡單工作。
韋皋節度使要為我向朝廷要個「校書郎」職務,我感恩之外笑笑,此事太難。
韋皋節制使鎮蜀二十一年,其幕府人才濟濟,我與幕賓僚屬們詩酒唱和聲中,聲名傳透了全國,「錦心繡口」一時風光無兩。
再沉我被榮寵著,也放肆著,漸失了方寸。
別人為見韋皋節度使送禮於我,我便大開方便之門,所收銀兩均上交,我只求那點被人尊崇的榮耀和做人的尊重。
然而卻被與我交好的人揭發,我以為自清無事,但落在韋節制使眼中便是惹禍之根,將我罰赴松州。
那兒是西川的邊陲,官兵正與吐蕃交戰,熱血染紅了那方土地,也溼冷了我的自大,想起鄰居當初的接濟和我遞去銀兩時鄰居的忐忑,我發現找回了初心。
我一路走著,一路思考著,於是寫下了《罰赴邊有懷上韋相公》和《罰赴邊上韋相公》兩首詩,裡面有悔,也有委屈,更多的是一種期望,那就是跌倒人爬起來的動力——奇蹟。
更多的情愁,擠在《十離詩》中瑟瑟發抖,那是我的眼淚和迎合,在松州這塊土地上苦苦掙扎。
終於等來了好消息,獻詩得到了原諒,我將獲釋,回歸樂土——成都。
一腳邁進成都的那一刻起,我發誓再不流淚,可雙眼早已布滿淚珠,不聽話地滴在地上。
再浮我脫去了樂籍,獨居浣花溪畔,喜著紅衣,溪水映佳人,佳人卻已不復當年,是成熟。
前溪可觀琵琶花,後溪可與碧竹語,朝霧晚霞輪迴中,我沉穩如鍾。
韋皋去世,我無悲無喜;高崇文、武元衡、王播、段文昌、李德裕等前來求教,我無欲無歡。
我相助節度使,不再為虛名和利益,只想為百姓做點什麼,以還當初鄰居接濟之情。
繁華若市,總有可憐人。
武元衡鎮蜀,上奏為我為再謀「校書郎」之職,我嫣然一笑,我早已是成都的校書郎,何須再請?「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門前車馬半諸侯」,往來有才子達官,可我心涼如水;如果不是元稹出現,我的人生將如同浣花溪水一樣,平靜而悠然。
可是,他來了,他叫元稹。
薛濤箋
這一年,我四十一歲,元稹三十歲。
我沒想過會與元稹有交集。我聽過此人,詩詞也是極好的,想必我在他心中也該是這樣的形象。
司空嚴綬相邀我去梓州,說是元稹在那兒等我,於是我去了。以詩會友,就如同浣花溪水中的落花,為生活加了些別致而已。
元稹風度翩翩,才情俱佳,當他流露出對我的愛慕,我有些吃驚;邂逅只是一場緣分,愛情,對我來說不是珍貴,而是奢侈。
我們縱情山水,我忘記了「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的悲哀,也忘記了「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的落寞,當我走累將頭靠著他的肩時,那種依靠的安全感讓我明白,我鎖在心底的那扇窗開了。
四十年的激情釋放,我如同飛蛾撲火一樣去珍惜和元稹相伴的日夜,那是飛蛾求取的最後光明。
也許他是風流的,但對我的情意是真實的,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眸子裡燃燒的愛火和我沒有區別,所以我們的愛火飛遍了我們所有能夠踏足的地方。
雙棲綠池上,朝去暮飛還。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雖然我與元稹相處只有3月,但我知足了。分別是難熬的,所以在感謝上天許了我這段經歷之外,更多在回想感情的起因,應該是初見時寫給元稹的《四友贊》吧,多謝這個媒人。
磨潤色先生之腹,濡藏鋒都尉之頭。引書媒而黯黯,入文畝以休休。
一個仕途正順的人,突然有一個不合群的警醒在耳邊迴響,多少會在得意中有些觸動。而這種觸動就像母親對不聽話孩子揮動的鞭子,先生對學生舞動的板子,讓元稹的心坎軟了。他應該喜歡我容貌三分,才情四分,還有三分留在依戀上,一種學生對先生、孩子對母親的敬畏。
「磨潤色先生之腹」訴打磨;「濡藏鋒都尉之頭」指藏鋒,「引書媒而黯黯」意樸實;「入文畝以休休」講寬容,硯臺、筆墨、紙張入詩,道的卻是做人道理,這是我的感悟,還好元稹懂了。
只是一場道別,他泛舟而去,不見歸期。
相思兩地,唯有傳書。
元稹寄來書信,便是我能夠開懷的時候,仿佛他就在在我耳邊絮叨一般,所以我笑春風,譏秋霜,春草出芽太累,秋霜染白太輕,所以我動手改了信箋,我要讓信箋相思濃,一解元君相思苦。
信箋太寬大,我就裁成小張,恰好夠寫首小詩;顏色蒼白,我便染成桃紅,王維有紅豆,我有紅箋,遙寄相思正好。
世人無聊,稱為「薛濤箋」,我本意是「相思箋」,由得人叫去吧。
他終於還是沒能回來。
望餘生
我離開了浣花溪,那兒不該屬於我的熱鬧,因為那兒的相思,受不起我流走的年華。
成都西北的碧雞坊,可以望鄉,所以我在坊內建造了吟詩樓,對著明月吟唱;道服搖曳間,地上染薄霜,恰如長安內那棵獨老桃樹的孤寂,有些微涼。
偶爾我會回到浣花溪畔,看著少男女追逐春風的熱鬧,羞澀著臉讀著手中的「相思箋」,我便有些開懷。鄰居早已搬走,曾經怯怯向我討要「相思箋」的小女孩如今該已為人母了吧,也許她的小孩,正在聽我的故事。
偶爾也去錦江南岸走走,看那裡的帆船,在陽光中來,在號子聲中順流而去,我幾乎記不起曾經某個人的站在船頭揮手的樣子,也許時間太久太久了吧。
「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這是我對一生的一聲嘆息,希望將來有人能懂,賞我一片竹林就好。
後記
一月鎖了大江,修竹溫柔瞭望江樓,成都給了薛濤一份清雅的天地,給後人講著這個「女校書」的故事。我們幾個從鄉下走進城市的孩子,就如她怯怯走進成都一樣,好奇和膽怯各半,而心裡的共鳴便多了一份親切,所以周末便會拿著一本書,學她坐在府南河堤岸,望著江水就是半天。
她沒等到元稹歸來,卻等到我們的到來,一場大唐與今人的文化碰撞,憑空讓我們在記憶深處留下了府南河和望江樓的影子,還有一個芳華的她。
在今天的成都,依然還保存著吟詩樓、薛濤墳、薛濤井、薛濤字等遺址、遺物,迎來送去很多人,有人靜默,也有人嘲笑,於是我想用筆寫出一個心中的薛濤,一個有愛恨的大唐「女校書」,更是一個多情的痴女子,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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