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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納蘭秋於2008年出版書籍《青樓有才女》
薛濤:淚溼紅箋怨別離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溼紅箋怨別離。
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
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閒共說相思。
——唐薛濤·《牡丹》
她躋身於樂籍,長期以來遭到後世的唾罵和鄙夷。人們在罵她侮辱她對她發出蔑笑的同時,嘴裡依然忘不了叨念她的詩詞,嚮往她的故事,用她製作的紅箋,甚至希望能和她遭遇一段感情,發生一段故事。她就是絕代才女薛濤,一個備受爭議絕世獨立的女子。
《牡丹》是薛濤邂逅大才子元稹之後寫的一首相思之作,元稹走了,薛濤苦苦守望,卻再也不見他的身影。很難說這是誰的錯,錯就錯在薛濤在錯誤的時間愛上一個多情風流的男子,元稹一生經歷的女人太多,薛濤只不過是他生命的一個。
全詩似乎是在寫花語,其實是藉助人與花之間的感情來寫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詩中的牡丹自然就是薛濤自己了。
「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溼紅箋怨別離。」已經與心愛的人分離一年了,無限的情思充溢胸中。牡丹花雖然盛開,卻只能孤芳自賞,不覺間淚溼「紅箋」,「紅箋」當指薛濤紙,薛濤奇思妙想,用木芙蓉皮作原料,加入芙蓉花汁,製成深紅色之精美小彩箋,常用於寫小詩酬和,人稱「薛濤箋」。又因其所居浣花溪,亦稱「浣花箋」。李商隱有詩讚曰:「浣花溪紙桃花色,好好題詩掛玉鉤」。
「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薛濤此刻的心情是非常憂慮的,她似乎已經料到她與元稹的愛情就像巫山雲雨一樣散開了再也聚不起來了。「安枕席」於欄邊,對故人抵足而臥,這裡暗指元稹,可見她的情如同山海。深夜說相思,可見她的相思之渴,相慕之深。
翻閱關於薛濤的史料,正史也好,野史也罷,都無可奈何的說一句:「薛濤,字洪度,本長安良家女,隨父宦遊,流落蜀中,遂入樂籍。」
薛濤年僅七八歲的時候,長安的夏日,躁熱而悠長。薛鄖躲在庭院裡的梧桐樹下避暑歇涼。手裡擎著一部詩集,嘴裡微微吟誦,天際飄來一股涼風,吹拂著梧桐樹葉沙沙作響,接著涼氣逼來,暑氣消退,真箇初秋模樣。
薛鄖心中愜意。這時候,心愛的女兒端一盤西瓜來吃。薛鄖一看愛女乖巧伶俐的樣子,不由得喜上心頭,想要考一考女兒進步了沒有。
薛鄖把愛女抱在懷中,指著旁邊高大聳立,不斷送來陰涼的梧桐樹吟道:「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沒等父親點破考題,年幼的薛濤隨即接道:「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薛鄖聽後寂然不已。
自古迎來送往,大都會想到妓女行當。大概娼家只知道迎來送往,笑接南北客,人走茶就涼。故薛鄖聽愛女吟出這樣的詩句,心中極不痛快。女兒的一句無心之詩也成了父親心中的一朵陰影,每當想起這件事,薛鄖就好像被雷擊中一樣,頹然落魄。
難道冥冥中要讓女兒歸入樂籍嗎?女兒的詩句會不會是一種徵兆?仁慈的上蒼啊,快將答案告訴我吧,我的內心如焚,我擔心這句詩會成為橫在女兒頭上的魔咒,萬能的上蒼啊,請幫我把這惡毒的咒語解除!
可是越擔心遭遇什麼,上蒼偏偏讓你遭遇。
不成想,薛濤一語成讖。
可怕的詩讖。
這讓人想起黛玉。
《紅樓夢》七十六回中,賈母帶領榮寧二府的族人在凸碧山莊賞月,賞桂花。但情趣索然。寶玉因傷感晴雯之事而落落寡歡;黛玉因身體不適而中途早退,在湘雲的陪伴下,清冷的望著月色,觸景傷懷。忽然桂蔭下傳來如泣如怨的笛聲,令黛玉潸然淚下。
湘雲便上來寬慰黛玉,要求應景聯詩,以排遣愁緒。黛玉執拗不過,就遙映著月色,趁著凹碧館的清幽景致,兩個女孩聯起詩句來。
隨著夜幕漸深,月色也漸漸的越發明亮,清輝灑滿天宇,照亮宇宙。黛玉和湘雲兩位小姐妹,在清冷的月光下,望著照在碧池中的月影,掬一口漫處飄蕩的掛花香味,心醉如飴,嘴下的詩句也連連不斷奔湧而出。
最後有一隻驚鶴,掠水而去,鶴影臨在池中,與月影遙相呼應。驚鶴之飛,帶下片片桂花撒落水上,逐水而逝。湘雲觸景而來靈感,吟出上句:寒塘渡鶴影,黛玉心思敏感,隨即接曰:冷月葬花魂。
聯詩到這個份上,可謂前無古人。只是湘雲對黛玉說,你在病中,不該出此不祥之語。妙玉也從假山後轉出來說,這兩句太悲涼了,不要再往下聯,寒塘冷月兩句雖好,但太過頹敗悽楚,從我們這樣年紀的人的口中吟出,恐怕關人氣數,故我出來制止。
妙玉的意思明了,只是沒有直言說出來。關人氣數,大有一語成讖的意思。研究《紅樓夢》的專家曾有如此觀點:黛玉乃落水而殤,並非如程高偽本中所說的那樣,焚稿而亡,嘔血而死。如此,「冷月葬花魂」一句豈非詩讖?
薛濤亦因詩成讖。薛鄖死後,薛濤跟隨多病的母親生活。為了家庭生計,薛濤不得已淪落風塵,歸入樂籍。
薛濤的詩情才華,註定她不可能成為一名只知迎來送往的娼妓,她固守自己的底線,賣藝不賣身,但遇到自己傾心的人,或是邂逅了令她怦然心動的愛情,她就會像飛蛾一樣,撲到火上去,哪怕會灼傷自己。
鎮蜀的節度使韋皋獨具慧眼。
可以說,是韋皋捧紅了薛濤,讓她的名聲傳遍天下,令天下無數文人才俊為之傾倒。至蜀的旅客或是官差,無不流連於薛濤的顏色和橫溢的才華。這一點引起了韋皋的嫉妒,或許在他看來,薛濤是他獨享的,別人則不容染指。
薛濤卻滿不在意,對於外地慕名而來的文人名士,一概不拒,坦然接受他們的貴重禮物,與他們詩詞唱和,觥籌交錯,往來不絕。韋皋妒火中燒,尋個理由將薛濤遠遠的發配了。
獲釋後,薛濤一度心灰意懶,隱居浣花溪。
浣花溪景色殊絕,屋前屋後種滿了火紅的杜鵑花、海棠花和枇杷花,在火紅的花海的簇擁下,薛濤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生命意向。大紅是她生命的顏色,熱情洋溢,活潑張揚,為薛濤性情的真實的寫照。
連她製作的紙箋都是紅色的,就像她的生命一樣,充滿了蓬勃的生機,但也充滿了驚心動魄的轉折,黯然銷魂的意外。
意外太多,令她應接不暇。來的時候,她沒有做好準備,倉促間就投入了自己的真情;發生後,她無怨無悔,上蒼卻讓她苦等一場,寂寥而終。
薛濤四十二歲的時候,再一次被愛情撞到腰際。
讀薛濤的詩詞,仿佛看到她多次戀愛,但掩卷沉思,恐怕能夠付出真感情的並不多見,很多都是逢場作戲。而這次則是刻骨銘心,她很快就沉淪,陷入了欲生欲死的愛河。
愛情的另一方是大名鼎鼎的元稹。
元稹與白居易齊名,世稱「元白」。不僅如此,兩人都和薛濤有過交往。元稹最終能夠相識薛濤,大概也是出於白居易的推薦。
元稹早已聽說成都有一位風華絕代的女詩人,名薛濤,但緣慳一面。後因機自請前往成都,出任東川監察御史。
來到成都,元稹早已忘掉監察御史是何職責,開口第一件事,便是託人與薛濤結識。兩人見面後,一見如故,引發傾慕之情。
薛濤厭倦了迎來送往的風月生涯,見到比自己小很多的多情公子元稹,即有託付終身之意。元稹也嘆薛濤為奇女子,沉醉在溫柔鄉裡,繾綣非常。
如果事出現代,狗仔隊必定大炒「姐弟戀」,惡毒的人也必定說薛濤老牛吃嫩草,而在當時,薛濤傾心相愛,元稹不管後來如何,當時也必定是出於真情,時人非但沒有惡語相加,反而奉為美談,流布天下。
元稹詩雖寫得好,卻是一個段正淳式的人物,見一個愛一個,每個都發自真情,但往往始亂終棄,沒有完美的結局。
元稹因公事不得不離川,臨行之時,許諾公事一了,便回川跟薛濤團聚。誰知世事蹉跎,這一次分別竟成永別。薛濤心目中的愛情也因元稹的爽約而灰飛煙滅。對於薛濤來講,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再次熄滅。
為了守候愛情,她決定等一輩子。
在愛情面前,女人往往最傻。薛濤見慣了虛情假意,當愛情來臨的時候,依然相信海枯石爛的鬼話。當元稹在遠方另結新歡的時候,薛濤卻苦苦守望,用悽慘的筆觸寫道,「知君未轉秦關騎,日照千門掩袖啼。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元公子啊,你在哪裡?我等你不得,只能掩袖悲啼,我望著遠處的長安,像所有盼望丈夫歸來的妻子一樣,在銷魂月色的陪伴下,登上高樓,寄託我的遙遙的相思。
不解情意,又寫一首《牡丹》,寄託她對元稹的相思:「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溼紅箋怨別離。」
一邊是薛濤苦苦等待無有信果,悽涼終日,淚溼紅箋,淚花中想必也是曾經與元公子纏綿繾綣的溫柔回憶。而另一邊,元稹只顧自己快活,早已把薛濤拋之腦後。
又過了一些日子,薛濤又哀傷地寫《春望》四首:
其一: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其二:攬革結同心,將以遺知音;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
其三: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其四: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玉簪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這四首詩有很高的藝術造詣。這四首詩既可以獨立成章又緊密相連,以春天的景色為切口引發出詩人強烈的情思。女子傷春,男子悲秋,大好春光,卻煢煢孑立,心中那個男子到底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可以感受到薛濤如浪洶湧的相思之情。
傷春與相思是詩歌永恆的主題,薛濤巧妙的將兩者交融,花開花落與相思聯繫在一起,表面寫花,其實寫人。而春鳥的哀鳴,代表著薛濤心中的不安,最後一句與杜秋娘的「空折枝」有一曲同工之妙。
雖然寫了一首又一首的相思之作,雖然望斷了秋水,元稹依然沒有歸來。
無盡的絕望,讓薛濤早生華髮。
老之將至,薛濤得不到像別人那樣兒孫繞膝的幸福。她度過了灰色的晚年,抑鬱寡歡,懷著對愛情的一份憧憬和期待,慢慢老去,終生未嫁。
後人多誤解薛濤,認為她是風月高手,浪蕩婦人。非也。人們往往只觀其表,人云亦云,深刻體味薛濤的愛情遭遇,方可知其人絕非浪蕩之輩。
薛濤有自己固執的愛情觀。言其固執,是因為她終生信守,從未改變過信仰。
薛濤曾有《詠蟬》詩一首,曰:露滌清音遠,風吹故葉齊,聲聲似相接,各在一枝棲。此詩可作為薛濤愛情觀的剖白。
她的可見的幾次戀愛,都是嚴肅而純潔的,一旦涉及到愛情的範疇,她決不會虛情假意,逢場作戲,而是會真心投入,奉獻真情。「聲聲似相接」乃是假象,「各在一枝棲」才是真景,怪只能怪天下人多為蠢夫愚婦,不能真切體會薛濤的內中。
在薛濤的心目中,「雙棲綠池上,同心蓮葉間」的野鴛鴦是可敬的,可嚮往的,可流連的,而「他家本是無情物,一任南飛又北飛」的柳絮則招人厭煩,讓人痛恨。這也是薛濤值得讓人尊敬的愛情價值取向。
清人樊增祥有闕《滿庭芳》曰:
萬裡橋邊,枇杷花底,閉門銷盡爐香。孤鸞一世,無福學鴛鴦。十一西川節度,誰能舍、女校書郎。門前井,碧桐一樹,七十五年霜。
琳琅詩卷,元明棗本,佳話如簧。自微之吟玩付春陽。恨不紅箋小字、桃花色、自寫斜行。碑銘事,昌黎不用,還用段文昌。
孤鸞一世,無福學鴛鴦,真乃薛濤一生寫照。誰能舍,女校書郎,不僅古人如此,今人亦如此,不知有多少傾慕者,千載之下,猶對薛濤嚮往不已。
薛濤晚景悽涼,卻好強的說,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讀來眼眶溼潤之餘,眼前宛然一個柔弱女子的形象。她是一個小女人,終老都是。她的好強詩句,讓人倍生憐惜,蒼天何其不公,竟使美夢成空,美人飄零?
晚唐鄭谷曾嘆曰:渚遠江清碧簞紋,小桃花繞薛濤墳。
如今,桃花依舊,香魂卻無跡可尋,讓人悵然落淚。
本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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