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鶴樓下
臺灣的美學大家蔣勳先生,寫過一本專講「孤獨」的書,叫《孤獨六講》。
蔣勳把孤獨分為六種, 一種是殘酷青春裡的情慾孤獨,一種是眾聲喧譁卻無人肯聽的語言孤獨,一種是始於躊躇滿志終於落寞虛無的革命孤獨,一種是潛藏於人性內在本質的暴力孤獨,一種是不可思、不可議的思維孤獨,最後一種是以愛的名義捆縛與被捆縛的倫理孤獨。
多少年來,我都想寫一寫舊友老陳,苦於始終不知道從何下筆,所以每寫每擲筆而嘆、揉紙投籃,直到讀到蔣勳筆下的孤獨,我才一時恍然若悟,原來我非要用孤獨去佐酒下筆,用情慾、語言、革命、暴力、思維和倫理去觀照他的生活和往事,才能做他臨水照花的解人。
我和老陳每天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從他那出來,他說了一句「男人要學會孤獨」,讓我非常感慨。老陳每天都是一個人,他從地攤上、農民家裡、朋友的鋪子裡淘來一些古書,在孔夫子舊書網開了一個舊書店,每天早上起來去快遞書,晚上回來整理古書,拍照傳到網上去,其他時間抽菸、做飯、打坐、喝茶、寫詩,在成都只有寥寥幾個朋友,除了書上的生意,平時也不大來往,每天自己面對周遭一切。
老陳寫詩寫了20多年,卻始終游離在詩歌圈外,很少在報紙、雜誌上發表,也幾乎不和別的詩人來往,他看不起那些詩人和詩。老陳寫詩不玩西方的那些技巧,也不沉浸在自我小情緒中,或者推敲修飾語言,他的詩基本上一氣呵成從來不改,他不止一次狂妄地說:「我的詩是這個時代最好的詩,我是這個時代最好的詩人。」我聽了每每啞然,不知道該說打擊他的話,還是勸他自謙一些,他卻不管不顧。
你可以發現,蔣勳所說的六種孤獨,其實在老陳身上大多都有,他雖然今年已經48歲,早過了殘酷青春的情慾孤獨,但是一個單身男人沒有情慾是不可能的。你可以想像,每天面對舊書、殘卷、昏燈、鬥室之後他在暗夜裡對一個女性身體的渴望,不但要交歡,更要交流,無邊的情慾湧動卻無人訴說、無人可解。這對一個敏感的詩人來說,比對常人有更大的撩撥。
語言的孤獨在他那裡是一種詩的孤獨,日常裡沒人讀他的詩、聽他朗誦,他只好偶爾抓我去分享。在一種日常的、世俗的生活裡,柴米油鹽中人是跟詩有距離、有隔膜的,而對自負且自傲的詩人老陳,即使是詩歌中人也望而卻步,所以他的語言孤獨是一種雙重的孤獨,疊加了詩歌在生活中的孤獨和詩人在詩人中的孤獨,他獨自在破書桌前寫下狷介、不羈、狂傲和潦倒,卻無人看見,且無人願意看。
有時候,革命非關政治,所有的對抗和逃離都可以稱為革命。他20多年來,南下廣州、北伐京城、東歸九江、西突巴蜀,做過健力寶的策劃員、書商的攢稿人、小書店的老闆、出版社的編輯、古書收藏者,在圖書和詩歌的陣營裡他曾經志在天下、不可一世,但卻一次次頭破血流、黯然療傷,他又是一個世俗的革命者,不結婚,不戀愛,不回故鄉,不見父母兄弟,只和詩書為伍,到頭來卻在成都這片安逸巴適裡落寞傷神。當年革命者的冠蓋滿京華他沒有,只剩下斯人獨自憔悴。
十年前,我原來的老闆、書商歐陽歡攜海南出版社紮根北京,旗下一時多少賢良才俊,有現在的著名作家野夫,有拍過《雍正王朝》的著名影視人劉文武,有一代大家朱正的公子朱曉,當時老陳和他們縱酒高歌、午夜酬唱,如今成名的成大名,求財的發大財,到頭來老陳還是那樣的破落戶、那樣的潦倒漢,他有時候甚至無米為炊,就在樓下的樹上摘枇杷果吃了兩天,猶如都市的野人。形成這些當然有他的性格和命運使然,然而他自己每次都有一種逃離和出走,他要做白衣壯士、江湖豪俠。
在這種世俗的革命裡,多少誤解與誤讀、高歌和狂哭、繁華和寧靜他都獨自承受,這種孤獨看似浪漫,實則殘忍,不躬行者不知其傷其痛,端的不是我在片紙只言中這般滑稽獵奇般地笑談。
老陳是小孩子脾氣和性格,我稱他為「詩歌頑童」,他從小在阿公阿婆和父母的溺愛下長大,要星星不得摘月亮,但他卻又有一種娘胎裡的大度和慷慨,家裡的玩具統統背出來給小朋友玩,等耍玩既畢,諸孩童手撒手一地的狼藉,他就自己撿來歸置好,悵然若失地背回家去,阿婆每次都無奈地搖頭說他:「你這個小孩,你這個小孩。」除了白首而嘆,此外也沒有任何重口相責。
他是有大性情的人,所有也有大暴力。朋友發達了對他山呼海喝,他哪裡受得了這等富貴相忘,想到對方落魄時來到成都,他在艱困的境遇裡好生招待、傾心以對,於是毅然打電話去罵,決然絕交;南懷瑾去世後,有人在「今天」論壇裡詆毀,他本不便出來應戰,託請浙江的三緣出來說句公道話,三緣不理,他也不管不顧古書生意了,以一人之力與眾人大戰三天三夜,他事後說是「義所當為不得不為」。
我與他喝酒,一瓶沱牌麯酒兩人分盡,我不能多飲喝了三兩,他一人喝了七兩,酒足盡興之時他又想起舊事激動得手揮足舞,手起手落間一隻玉手鍊都被拍得繩斷玉飛、四分五裂,他的暴力可想而知。
這種暴力的孤獨一般人自然難以理解,以之為性格怪虐、行為粗暴,然而我所了解的老陳不是這樣的,他首先是個正常人,其次是不入俗世的常人,在一個日益淪落下作的社會中,他追求的是一種古人的俠義和慷慨,路見不平要拔刀相助,兄弟有難要慷慨解囊,陌路相逢應該共飲一杯。不然他就要動怒動粗,用暴力去表達一種不恥,而世人的不理解就造成了他暴力的孤獨背景,像是一個人怒戰綱常。
老陳非常人,是因為他的思維非常人。譬如寫詩,別的詩人經常學習西方的技巧和表達,玩弄語言的花招和裝飾,或者沉浸在自己的情緒悲歡,老陳寫詩不這樣,他多年南徵北戰,熟讀佛法和兵道,苦練白骨觀和打坐,又親近植物和曠野,所以寫詩靠的是詩性,他的詩性是一種覺性,不是去想、去思考、去擺架子,而是靠感受、體悟和靈性去寫,他常說:「有文化和有覺性是兩碼事。」
在今天的思維狀態裡,這種思維是孤獨的,因為絕大多數人靠的是訓練和經驗,而在老陳則出於一種本能,靠的是繁華落盡的性命相知,所以他的覺性成為一種大稀少,只能穿過眾生的腦袋踽踽獨行。
老陳的母親早逝,出身於大戶人家,一舉一止都有禮儀涵養;他的父親生於油廠工人之家,祖上靠苦幹和勤儉成為小殷家庭,上世紀50年代留學蘇聯,回來後做過地方小吏,後來當上大學教授,老伴去世後找了一個湖南阿姨。老陳還有一個弟弟,小他4歲,珠海辦了一個小廠。
雖然並未關係不睦,但是老陳和家中諸人也都不大來往,和眾親戚也少通關係,他的堂兄弟在上海開大公司,他也不聞不問,老陳說:「他們都是常人,一般謀生計而已,我們家只有我一個詩人。」雖然花銷無節制,時常困於錢財,但是老陳從不向家人張口,在他心裡覺得,君子固窮,相交也應淡如水,就像他父親和伯父,一家小殷一家大富,見面也只是兄弟,你不會給我錢,我也不會要錢。
還有一點是,老陳對家庭和倫理,多少年來始終沉浸在童年時的狀態,他不願意面對長大後的關係。而且在他心底,永遠都有一種遠超家人的自負自傲,他一再說起上海開大公司的堂兄誇他的話:「其他兄弟都是蚊蟲,我也只是文痞,你才是文豪!」這些,都讓老陳在家庭倫理中有一種出走,寧願停留在幼年時的簡單相親和單純相近中。這其實也是一種孤獨,因為常人不會用他的倫理,去度量和看待他。
30年來,老陳上北京、下廣州、回九江,都受不慣那般繁華的冷漠,都一次次奔逃出來,只有來到成都這個大農村安了他的心,一待就是安逸的5年。記得我在廣州和他同事時,他有一次夜間驚坐起,說夢見一句詩:遲波還同洞庭老,嘯歌要問七年期。他的古詩功底遠沒有這般水平,能得此妙句應是天成,今天他已經在成都長嘯市井5年了,歸期不遠,老來回到家鄉的洞庭湖邊,期待他能有所大成,也算應了他夢中覓得的佳句,對得起此前50年的人生歲月裡南來北往、浪奔浪流的前緣孽債。
有一次我和他在街邊喝茶,旁邊是龍門陣裡眾聲喧譁,老陳突然說:「昨天晚上喝醉酒讓我想通了,肉身皮囊而已,我已經可以放下,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脫了衣服裸奔,但我並不是神經病,我是一個正常人,跟那些發瘋了受刺激裸奔的人不一樣,我是放下了羞愧和別人的看法。」
我望著他,一時覺得像是很熟悉的老陳,一時又覺得像陌生的路人。回去的路上,目送著他雙肩一聳一聳地前行,眼圈在他頭頂上一行行地散開,我知道他的背影裡至少拖著六種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