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美學學者出版新作,談論文化、事業與人生哲理
蔣勳 關於孤獨的六個關鍵詞
提起孤獨,我們總認為這不是什麼好詞兒,可是到底什麼是孤獨?一個人如果就是孤獨的話,那兩個人難道就不孤獨嗎?在臺灣美學學者蔣勳眼中,華人世界不是孤獨太多了,反而是太少了。蔣勳這些年除了做美學的推廣,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人們能夠用一種思辨的態度看待周圍的事物,所以他大膽稱母愛有時是一種暴力,所以他說《百家講壇》流於表層,所以他認為瓊瑤是被掩蓋的假象,不妨來聽聽他的道理和論述。
關於孤獨
人情味有時是一種假象
我1976年從巴黎回到臺灣,先是在一家專業美術雜誌裡做主編,然後又在大學裡教課,教的是美術史美學。1988年左右臺灣解嚴,你發現一方面民眾有了對思想解放後知識的渴望,另一方面整個社會一下子又跟不上。以前社會有人管,就像軍隊裡長官有命令你服從就是了,現在沒有長官了,自由了,可是怎麼建立屬於你自己的紀律呢?一旦出現個人自由的轉型,就需要大量思潮,所以我就開始用演講的方式普及一些這方面的知識,《孤獨六講》就是那個時候完成的。
「孤獨」這兩個字在漢字裡是特別不好的意思,沒有父母的孩子是孤兒,沒有子女贍養的是獨居老人,所以有個詞叫鰥寡孤獨。可是你同時發現,戲臺上有了某種倒掛,皇帝稱自己是寡人,這就不再是倫理學中的可憐者,而是變成了有點兒自負的含義,像是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感覺,有自賞和孤傲在裡面。
儒家所講的孤獨,是認為倫理不夠完美,但是在這種狀況下,最後每個獨立的個人是找不到自己的。我在講倫理孤獨的時候提到母愛有時候是一種暴力,很多聽眾很生氣,覺得我亂講。我笑笑說,其實我是在舉例說自己,我十幾歲的時候,媽媽每十分鐘敲門一次,問你要不要喝雞湯,問你要不要枸杞燉蓮子。她是愛我,她害怕我一個人在房間不知道幹嘛。人似乎在一群熱鬧的人中間才比較安全,最後看起來人際關係很緊密。可是人情味有時候可以變成一種假象,我跟我媽媽說過,所有的家庭聚會我都不要去,因為都是表層的禮貌應酬碰不到內心,還原不到那個人。
再比如說,父親除了父親的角色,也是孩子的一個朋友。在法國我就看到有爸爸帶著兒子上電視,說兒子是同性戀,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那個節目很打動我,因為父親和兒子變成了個體,彼此在對話。父親並不認為你是我兒子,你就不能講我不希望你講的話。
我來講孤獨不見得是反叛傳統,而是想說,在二十一世紀裡文化需要撞擊,這樣才有可能建立起一個華人社會自己的倫理。
關於人生
個人不健全,其他都不可能
我們每個人都必須還原到你那個人本身。你先完成自我,自我再擴大,如果個人不健全,那其他都是不可能的。我周圍很多五六十歲的朋友,聊起天來感覺每個人都好委屈哦,會說,我那時候讀大學,爸爸希望我選那個專業我就妥協了,因為專業妥協後來的工作也就妥協了。畢業以後愛上一個女孩,可是媽媽不喜歡,結果相親結婚,也不見得現在的太太就不好,可就是覺得委屈。我想說的是,到中年回過頭看,人生不都是委屈,可不可能?我問這些朋友,如果重活一次會怎麼選擇?結果他們很茫然。這就好像魯迅說的,在沒有窗戶的鐵屋子裡呆久的人。
我覺得是我們被捆綁得太嚴重,就像小時候寫作文,題目是《母愛》,其實結論已經下好了,一路寫來千篇一律,現在想起來真肉麻。還有我考大學的時候,作文題目是《告大陸苦難同胞的一封信》,這樣的題目竟然變成考大學的題目,我還拿了很高的分數。文學到底是做什麼的?我把這封信寫得再好,從頭到尾卻都是在作假,意義到底何在?伏爾泰、盧梭倡導的啟蒙運動,絕對不是這樣子啊。盧梭用《懺悔錄》建立法制觀念,他寫出自己一生中有多少次偷竊的欲望,多少次殺人的欲望。當我們回到做自我的時候,那個我不是完美的,一個人的完美很可能是自己假造的假象。我覺得現在兩岸的華人文化都在面臨這個問題,如果這個結不解開,這個文化很難再多走一步。
關於瓊瑤
倫理問題是千絲萬縷的捆綁
我從90年代就開始在臺灣做關於完成自我的文化推廣,到今天來看有沒有進步呢?我覺得有。這種事情立刻看是不容易看到結果,思想的演化與解放恐怕要經歷上百年,這其中是有進有退的過程,比如五四時期往前走了一些,之後又退,30年代又進,總的來講,進退之間會有一個大方向,像蹺蹺板一樣,在搖擺中前進。
為什麼我覺得還是在進呢?臺灣有個我很看重的作家叫邱妙津,她26歲的時候在巴黎自殺了,留下一本《蒙馬特遺書》,裡面都是信,我第一次看到有女性可以書寫得這麼直接,大膽談論身體的欲望,我覺得她是另一個形態的文天祥,如果有個東西對抗很難,就直接用生命去碰撞。我覺得這是寫女性內在、器官上的所有記憶,這幾年臺灣最好的書,她是我認為進步的東西。
當然這裡也有一個問題,如果邱妙津不自殺的話,這些東西還敢不敢發表?裡面太大膽了,用身體書寫到痛的地步。這是在臺灣90年代後才出現的,之前就是瓊瑤,瓊瑤還是很假象的,你看《窗外》寫的是掩蓋的唯美抒情,描寫女學生暗戀男老師,結果這本書出來,那個男老師就被開除了,他什麼也沒做,只是因為他的女學生愛上他,寫了一本書,最後這個人鬱鬱而終。後來《窗外》拍成電影後卻禁演,為什麼呢?因為裡面寫到了瓊瑤的媽媽,她媽媽說,如果演這個電影她就自殺。這裡有多少倫理的問題?千絲萬縷的捆綁啊。
關於《百家講壇》
對經典的傳述遠不如30年代
我每次到大陸來都會看《百家講壇》,裡面講的經典都是我從小閱讀的經典,經典裡其實也有很多拉扯的關係。
比如《論語》裡有個故事,說爸爸去偷別人的羊,然後兒子就去告他爸爸,大家都說這個兒子不錯,就跟孔子講,孔子很不以為然地說「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我爸爸教給我這段的時候,我就偷偷想,如果我爸爸貪汙,我會不會去告他?
我起初聽這個故事的時候不明白,以為孔子說的隱是隱瞞,後來才明白,孔子真是了不起,他說的是隱惡揚善。一個社會到了父親告兒子、兒子告父親,到了全部訴諸法律的時候,是蠻可怕的,因為法律之外還有更複雜的人跟人的關係。
孔子思考得很深,他提醒我們,在這個過程中,事情不一定非要這樣做。比如說,可以先勸父親把羊還回去,幫助父親把壞的部分隱下去,發揚善的部分。
可是這個例子如果在今天不仔細分析,只是講得粗糙,很可能讓讀者以為,應該幫助家裡犯錯的人隱瞞———於是形成家族共犯,這個問題是要非常小心的。
經典要在每個時代重新註解,如果沒有21世紀的註解,很可能就助長了這個社會的共犯結構。
還有孔子說「父母在不遠遊」,那你如果拿到哈佛的獎學金要不要走?經典停留在那裡其實就是要被挑釁的,經典應該是每個人用生命行為去印證。
從這個角度說,我期待下一波的《百家講壇》不是把經典當成表層淺薄的東西來看,而是可以跟它對話,深層的對話,而且舉出很多現代的實例來做對話,我不相信年輕人會對目前這樣的傳述方式滿意很久。
現在的《百家講壇》對經典的傳述,遠不如30年代時的解讀。這跟年輕人有段時間沒接觸經典可能有關係,但是借著這個機會讓人們去讀原典是好事,接下來就是理解之後的挑釁,不然真的沒意義。
關於薩特 真正的哲學家不僅是論述
我是真的在巴黎街頭見過薩特,那個時候他的眼睛已經瞎了,我真的敬佩這個哲學家,什麼叫做哲學家?哲學不僅僅是論述時的行為。那時候法國遭遇能源危機,有很多失業人口,最底層的是從阿爾及利亞北非殖民地來的工人,法國政府想把他們遣送回國,這些人一籌莫展,回去的話他們是沒有活路的。我看到薩特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面,儘管他眼睛瞎了,他還是堅持遊行,他以此警告政府,這些人是法國繁榮的基礎,不可以在繁榮時候利用完他們就拋棄。薩特就是這麼勇敢的。
當然讓我感動的還有薩特與波伏娃的感情,他愛這個女人,可是愛是什麼?本質是性的悸動,還是因為兩個人可以有整個晚上思維的狂喜?所以這兩個哲學家在一起思考後,決定不要那張紙:我們的愛為什麼要法律證明?在這個過程中,兩個人也各自愛過其他人,因為他們都是自由的個體,但是80多歲的時候,他們還是明白對方是無可取代的,這是最大的愛,需要比較才知道,這真的是法國社會。薩科奇的太太幫助丈夫競選,成功以後她主動提出離婚,別人肯定覺得奇怪,可是他太太就說,我知道你很愛做總統,可我沒有要做第一夫人啊。
法國革命裡真正成熟的成果就是思想解放,號召每個人都回來做自己,我覺得好棒啊。我不知道華人社會裡,這樣的人格自我完整性什麼時候會出來,會清楚地明白,我就是我。在中國歷史上,有一個時代是可以考察的,就是魏晉。在《世說新語》裡陰浩說,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真是了不起的思想,充分知道我是什麼,但是在中國,完成一點自我竟然這麼辛苦。
關於事業 不妨氣定神閒、雲淡風輕
臺灣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我覺得有點像南北朝,在歷史上很少有人會談到東晉、南宋和南唐,因為他們都是政權失敗的朝代,偏安在江南。可是唐太宗最喜歡的文化竟然是南朝,他不斷搜集王羲之的字,因為他知道裡面的瀟灑自在,是他沒有的。南朝很弱小,但是卻可以幫助人性解放到那個地步。你知道,在文化中心區那個時候是很忙的,忙於名利,少掉休閒。像《世說新語》裡謝安的故事,淝水之戰,謝安8萬人抵抗80萬大軍,可他還在不慌不忙地下圍棋。前方不斷有情報過來,他每次都是看完紙條繼續下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跟他下棋的人最後沉不住氣了,問需不需要逃啊。他才淡淡一笑,雲淡風輕地說道,敵人已經被打走了。打天下是要有這種氣魄的,不要那麼忙,忙亂不是長久事業的方法,想要長久,一定要氣定神閒,心裡要有信仰,有很篤定的東西。
現在兩岸華人流行一種說法,說做企業用儒家,如果被下放了用老莊,老年用佛學。要我說,反過來可能好一些。謝安其實就是用老莊打了勝仗,他此前隱居40年,真的是富貴如浮雲,沒有輸贏心態才會打仗。莊子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我自己曾經寫過的詩句,「生命的賭桌上,我一定輸完才走。」看起來好像很消極,但是正因為有了這個部分,反而走向世俗,所有東西都可以放開享有,花開草長都開心。我自己覺得我是個很開心的人,可是底層上是非常大的虛無,生命到最後是很大的荒涼感,但是這不影響你在片刻裡跟每個生命的短暫相處,那個珍惜的當下,是非常非常珍貴的。每個片段加起來才是有意義的,這個也是存在主義要講的,存在主義並沒有終極的東西。
- 記者手記
真正的才華橫溢
這樣說可能有些不客觀,但是提起蔣勳的話,我必須承認我會激動,讀他文字的話,我必須承認我會感動。
蔣勳身上有著股禪味,他待人謙和有禮,他接物考量周道。
去年9月份,有幸聽他講蘇東坡的《寒食帖》,聽完後只能感嘆,這個人的才華是溢出來的,這是真正的才華橫溢。
有才華就自恃了不起嗎?蔣勳可沒有。他一直在倡導的是一種生活的態度,這態度是氣定神閒、是卷舒自在。這態度不是物質能帶來,金錢能買去的。他會為一花一草而感動,他懂得天地間有大美的道理。生命的本質都是奔向荒涼和底層的虛無。
但就像蔣勳所說,在每個片段中與每個生命的短暫相處,使得生命構成了其本來的意義,這話真讓我受用。
再加上他那迷人的男中音嗓音,唉,難怪林青霞視他為自己的唯一偶像。
蔣勳 福建長樂人。1947年生於古都西安,成長於臺灣。臺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1972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1976年返臺,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並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及東海大學,是臺灣著名美學學者,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十種。其新作《孤獨六講》、《漢字書法之美》日前在大陸出版。
採寫 本報記者 姜妍
攝影/本報記者 孫純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