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0日 武漢 周二 晴
今天是我來武漢的第44天。
在同事的辛苦聯繫下,今天我們終於走出了北京醫療隊的「勢力範圍」,去往武漢江夏方艙醫院採訪。
這是江夏方艙醫院運行的最後一天,也是武漢市最後的兩個方艙關停的日子,從首家方艙醫院投用至今已過去35天,這是一個可以載入歷史的日子。幸運的是我沒有再次缺席。
從漢陽的駐地開車到達位於大花山戶外運動中心的江夏方艙醫院時,已經接近10點,因為聯繫人通報車輛人員信息延遲,車被攔在警戒線外半個多小時。但好不容易出來「放風」的大家一點也不急躁,耐心等到了「大門」為我們敞開。
最後一天的方艙醫院氣氛確實有點不同,四周的人特別多,下了班的醫護人員、後勤保障人員、以及來採訪關艙的各路記者,在方艙門口來來往往。但我的眼神還是首先被大門對面的山坡上的人吸引了,幾名男人應該是方艙的保障人員,方艙關停,他們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此時在山坡上或坐或站,若有所思。他們的使命完成了,但武漢的災難還不算完全過去,我想他們也開心不起來,表情嚴肅,靜默著,像是在等待什麼。
與這些本地工作人員的沉默相對應的,是外地馳援的醫護人員,他們的興奮溢於言表。對這些「外援」來說,武漢只是他們的一個「戰場」,不是家鄉。家鄉成為「戰場」、血流已成河的感受他們不太會有。所以這裡有很多的歡慶。
各種姿勢的合影,各種形式的標語,各種各樣的笑容。。。對這些「外援」來說,方艙關閉了,他們的工作結束了,意味著即將可以回家去。誰不想回家呢?回家是多麼值得慶賀的事——「護理一個月,歸來仍是少女」。
是啊,回家的人「仍是少女」,載譽而歸。很快只會留下武漢人守著自己殘破的家鄉,消化這兩個月的折磨與掙扎。
我也希望這個春天帶來的新希望,能夠消解更多人的傷痛——然而不要忘記,不要忘記這個錯誤,這場源於天災,卻被人禍無限放大的災難。
我跟著上班的醫護人員一起換好防護服,然後第一次走進了方艙醫院。
這裡的方艙已經靜悄悄,絕大多數的床位已經空了,艙內上班的醫護人員比患者多得多。最後「落單」的患者在自己的床位邊,顯得有點孤獨。
醫護人員們的工作不多,也自發組織開始拍紀念照。他們的情緒很明顯跟患者不同,高昂而亢奮。
有同事在艙裡做直播,採訪了幾位堅守最後一班崗的天津醫療隊員,問到他們來了多少天,工作內容等等問題。不料想這段簡單的採訪,一下子把一名女護士的心理防線擊潰了,她突然止不住開始流淚。然而隔著護目鏡卻沒辦法擦。
防護服裡流淚是一件危險的事,眼淚如果把口罩打溼,口罩的防護作用就失去了。可她止不住淚水,於是只好仰起頭,努力不讓淚水往口罩流。看著她的樣子,我鼻子也忽然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她的同事聚過來,出於保護讓她現在就離開方艙,因為口罩有可能已經溼了。她反覆地說著:「口罩沒有溼,口罩還沒有溼,我可以留在這兒。」但同事們還是堅持讓她出去,畢竟臨近關艙,裡面也沒有太多工作可以做,出去一個人也沒什麼影響——「有我們在呢,你放心出去!」她最後還是出去了,防護服背後寫著「關艙大吉,早日康復」。
艙內又恢復了平靜,醫護人員們都立在那裡,平復自己的心情。無論什麼樣的「離開」,總是令人激動,或許是這麼久以來的壓力忽然爆發,或者是終於看到了終點而喜極而泣,或者是想到很快可以回家的激動不已。。。
方艙的另一端傳來了一陣動聽的歌聲,女聲民族唱法,婉轉悅耳。我還以為是大喇叭在放歌,但明明有一個女醫護人員手拿話筒站在那裡。我走過去仔細一看,竟然真的是她在唱,唱的如同原音重放一般。
來自天津醫療隊的於莉,她說自己平時就有唱歌的愛好和特長,來到武漢後,看到方艙裡有表演的條件,但她一直上的都是夜班,沒有機會唱歌。今天方艙關停了,她終於排到了一個白天班,病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也不怕打擾大家休息,憋了將近一個月,她終於能過一把唱歌的癮。
方艙裡留下的為數不多幾個病人聽到這麼美的歌聲,圍了上來,一位大姐還用雙手鼓掌打起了節拍。「謝謝大家來聽我這個『個人演唱會』,用歌聲送別大家,送別這家方艙醫院,希望大家都能儘快康復,恢復平靜的生活。」抬頭看,一根繩子上掛著幾隻手摺的千紙鶴,似乎在她的歌聲裡翩翩飛起。
午飯時間到了!醫護人員開始為剩下的十來名患者發放「最後的午餐」。
我湊上去看了一下患者吃的飯,菜有葷有素,還有水果。一位患者給我們介紹:在這裡夥食還算不錯,幾道菜也能保證營養。他吃飯的臨時「小桌子」上,寫著一句話——支撐我們一直走下去的,是喜愛、擅長和心甘情願。
這句話可能和疫情沒有關係,但仍然在這個特殊的地點、特殊的時間打動了我。無論是醫護人員還是媒體記者,能夠在武漢堅持到底,靠的真的不是什麼多麼崇高的目標,而是最基本的「喜歡自己的工作」「擅長這件事情」,以及「心甘情願」。
方艙內,患者們開始吃飯。情緒比較穩定,沒有太多興奮,也沒有悲傷,因為悲傷已經「過期」了吧,他們只是安靜地吃飯,安靜地想要繼續活下去。
吃完了飯,坐在床邊繼續等待,行李早已經收拾好,只等出去的那個時刻。
我在裡面醫護人員的催促下,停止了採訪。在防護監管工作人員的監督下,小心翼翼脫掉了防護服(中間因為防護服穿脫要求跟北京隊不同,我被那位大姐罵了個狗血淋頭)。
經過無數遍消毒、洗手、消毒,我終於重返到陽光之下。走出方艙大門,我看到對面的山坡上,越來越多的完成任務的醫護人員,終於能安心坐在草坪上,閒聊、休息,曬曬太陽。今天的陽光真的不錯。
而醫生工作區裡,他們使用完畢的、消完毒的防護鏡掛在那裡,不知道還會不會迎來下一波使用者到來。
但願不會了。
3月10日夜
和小欣
—未完待續—
————我能說的並不多————
今天有一篇文章被禁了,刪的很慘,「恩重如刪」
忘記歷史就等於背叛,
如果有人讓我們忘掉現在呢?
和小欣攝於2020年3月10日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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