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釋後的任建宇在勞教所門口接受電話採訪。 (徐曉帆/CFP/圖)
「以前是我圍觀別人試圖改變現實,做夢沒想到,自己的命運會因為網民的圍觀而改變。」
「終於能坐著吃頓飯了。」2012年11月19日晚,永川一家小飯店,任建宇呷了口啤酒,對著一旁的女友和父親說。
在下午走出勞教所之前,15個月裡,這位因發帖被勞教的大學生村官,每天的飯都得蹲著吃。
重慶勞教委以「決定不當」而非「違法」,撤銷對他的勞教決定。2011年8月18日,任建宇被警察帶走,原本他還要再蹲上9個月。
接他出來的官員最關心:撤訴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
11月20日下午,重慶三中院一審宣判,以「超過法定起訴期限」為由駁回了任建宇的起訴。
任建宇決定:上訴。
大批媒體湧入重慶,圍住這位曾經因言獲罪的年輕人。
「以前是我圍觀別人試圖改變現實,做夢沒想到,自己的命運會因為網民的圍觀而改變。」說話的時候,任建宇低著頭。
這天深夜12點,任建宇在酒店房間接受了南方周末的採訪。因為比入獄前瘦了三十斤,那件黑色夾克穿在他身上顯得異常肥大,腳上蹬的那雙布鞋還是在勞教所裡穿的。
11月21日下午5點,微訪談。一年多未使用電腦,一個幾十字的回答,他往往要用一分鐘以上時間。他注意到這一天人民日報「人民時評」用了五個問號對勞教制度提出了質疑。
「我認為大家應該努力把它變成句號。」
「教官都很同情我」
南方周末:在裡頭關了這麼多天,一下子出來了,是什麼感覺?
任建宇:感覺自由很可貴,這個時候才真正理解那句「不自由毋寧死」的含義。人身自由更可貴,回來感覺真好。
南方周末:你父親第一次去見你,你說:爸爸,這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不偷不搶,最多20年就會平反。給自己設定的這個平反跨度為什麼這麼長?
任建宇:一個是需要讓父親相信我,從內心認定我這個人沒問題,另外那時候心想,再過十年二十年,中國會一步一步向前的,薄熙來和王立軍都不在位置上了,我肯定有機會讓社會重新認定這個事情。只是當時我沒想到薄王會倒得這麼快。
南方周末:你父親說,你進勞教所第一件事就是託你父親幫你找律師。
任建宇:是這樣的。重慶和四川的律師都沒人敢接。後來我給女朋友寫字條,讓她到我微博上找找我關注過的律師。後來她說,她害怕給我惹麻煩,已經把我微博上的內容都刪除了。我知道了之後,心想唯一證明我清白的東西都沒有了。
南方周末:當時是不是很絕望?
任建宇:很無助,只是想多減幾天,趕緊出去。
南方周末:聽你女朋友說,你一開始非常擔心完不成工作量,很焦慮。
任建宇:當時下生產大隊之後,我分到的活兒是做線圈,我眼睛近視,看不清,手腳很慢,心情又很鬱悶,老是完不成。每天規定完成125個,但我最多也只能做50多個。月底結帳就會罰分,每罰十分,就要多服刑一天。
當時很絕望。如果一直這麼被罰下去。不僅減不了刑,還可能會延長。還好最後沒罰成,幹了不到一個月,就換工種了。我們小組長跟我關係好,幾天之後就讓我去做質檢,沒有任務壓力。
南方周末:聽出來的人說,你在裡邊後來還做了小組長。
任建宇:那是在整訓隊(負責隊列訓練)的時候,裡邊的教官都很同情我,覺得我罪名有點過。但後來大隊長覺得我太斯文,管不下來,又讓我回生產大隊了。一直做生產有一個好處,可以專心去做一件事,這樣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不會想其他的。
南方周末:聽說你們還要唱紅歌?
任建宇:每天看完《新聞聯播》之後都必須唱20分鐘,《打靶歸來》《沒有共產黨沒有新中國》,是固定曲目。去年10月還組織了唱紅歌大賽,唱得好可以提前解教一天,大家都躍躍欲試。第一名減一天,第二名加8分,第三名加6分,十分算一天。元旦也組織過一次,但那回不再提前解教了,就是發洗衣粉。但我一次都沒去,本身自己就反感這個。
南方周末:但是我在你的QQ空間裡,看到了你當村官時唱紅歌的照片。
任建宇:那是政治任務,2011年7月,鎮上組織唱紅大賽,我所在的村也參加了,我組織的,唱了兩首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團結就是力量》。參加的都是村幹部和小組長,當時服裝經費有限,只有兩三百塊錢,就去武裝部買了迷彩服。
唱了不止這一次,後來看到整個重慶都在唱,我就在想,唱紅歌花這麼多錢,能夠做什麼?這個能給農民帶來什麼實惠?如果真正投入給農民,給他們帶來一些效益,可不可以?
南方周末:除了看《新聞聯播》,在裡邊還有什麼途徑獲得外界信息?
任建宇:可以看到《重慶法制報》和《法制日報》,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從今年2月份開始就不發了。後來有一天,我在一個警察值班室看到報上說,王立軍不再兼任重慶市公安局長,我就跑去跟方洪(以「一坨屎」諷刺王立軍被勞教的重慶市民)說,「方洪你可能要出去了。」後來跟其他人說了之後,所有人都樂開花,開心得不得了。
南方周末:聽說你在裡面說話很少?
任建宇:唱紅歌的時候,方洪會說兩句,聲音比較大。跟他相比,我就比較溫和一點。管教幹部對我也比較通融,讓我打電話時間會比較久,因為如果長時間聽不到女朋友聲音,太痛苦了。
「我和英雄一起戰鬥過」
南方周末:看訊問筆錄,感覺其實你不是外界想像的那麼敢直言的人?
任建宇:實際上我在網上發帖是非常謹慎的。當時QQ群裡有些人發謠言,我還勸他們不要發,這樣子群會出問題,你發謠言,會讓我們群的可信度降低,會給批評你的人留下藉口。我覺得我還是非常平和的。
南方周末:你的博文有很多與基層現實有關,特別是為農民打抱不平。
任建宇:剛開始到村裡,就是想真正做些讓農民得到實惠的事情。但有些事情你無可奈何,無法改變更多。比如說重慶的「兩翼農戶萬元增收」(兩翼指渝東南和渝東北)政策,要求三年增收一萬元,這是薄熙來搞的一個政策,但實際上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南方周末:當村官看到的是不是跟想像中不一樣?
任建宇:剛開始,我非常努力地去適應環境,如果領導說要去陪酒,都是主動去的,但漸漸發現這樣很沒意思,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方式。我不能被環境改變,後來能少喝就少喝。
我在工作中受不了有人刻意刁難,如果我認為沒有錯的,就沒有錯。後來領導找我談話,他說,沒事,不要這樣子,我年輕的時候比你還要剛,還不是這樣下來了,意思就是說還不是這樣委屈下來了。
南方周末:你的同學都覺得你後來越來越憤青了。
任建宇:其實是上微博之後。圍觀很多事情對我觸動很大,就覺得,每個人做好自己,如果可能再去影響一部分人,會讓我們這個社會和國家變得更好。
南方周末:跟你骨子裡的性格有關?
任建宇:從小就有點直吧,愛打抱不平。出這種事可能很多人覺得我很幼稚,但害我的大概是那些小時候讀的名人名言(笑),叫你做一個正直的人,叫你做一個善良的人,結果你期望去改變去做一個正直的人的時候,哦(拍掌),突然,進去了。
一個小村官,不能改變什麼,能夠做好一件事情就做好。我其實從小到大沒想過要做多麼偉大的人,只是覺得做什麼事情,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網上有個評論我印象很深:「在這個時代,等你老了的時候,你孫子問你,你爺爺是英雄嗎?爺爺說,我不是英雄,但是我和英雄一起戰鬥過。」
南方周末:在體制內,跟你有共同語言的人多嗎?
任建宇:有一次,我建議另外一個村官加入一個讀書會,他進去兩三天就退出來了,他說你們思想有問題。
「政治覺悟會高一些」
南方周末:開庭之後,聽說重慶勞教委一直希望你撤訴。
任建宇:最開始三中院合議庭審判長跟我談過,說會判我勝訴,可是勞教委面子上過不去,所以審判長問我能不能妥協一下,大家都好過一些,我才同意跟勞教委談,因為我需要一個清白的身份。
南方周末:為什麼堅持不撤訴?心裡糾結過嗎?
任建宇:也考慮過要不要放棄,能夠儘快出去肯定好。但首先我要證明我是清白的,因為我沒有違法事實。
南方周末:你後來最大的焦慮,不是擔心在裡邊怎麼過,而是出來怎麼辦?
任建宇:對。出來之後怎麼面對親人?最擔心的是我外婆,所以一直讓我女朋友騙她,說我去新疆工作了,還讓在新疆當兵的朋友寄特產給她,說是我帶的。
傳統眼光裡,我是有前科的人。工作單位肯定回不去了。我也擔心,在體制裡生活慣了的人,離開後能不能生存下去。有些親戚朋友到現在都覺得我做這些事情很幼稚,如果不發帖,就不會落到現在這樣。
南方周末:最初你很絕望,但後來你反而勸女朋友,說出來有手有腳,什麼事情都可以幹。
任建宇:總要先生存下來嘛。我一直說回來開一個廢品回收站。如果不出這個事情,還可能在體制內混下去。我現在還有另一個想法,恢復工作,不一定回去上班。這是恢復身份的一種方式,也證明我在這個過程中沒有違法事實。如果不恢復,別人會認為,你是有問題才不恢復。
南方周末:你後悔當初的行為嗎?
任建宇:我覺得我沒做錯什麼,只是因為大環境,演變成了一個悲劇。但如果因此推翻你之前所做的,說那是錯誤的,我想我不能這麼做。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