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記載,1895年前後,連日暴雨致永定河大水,南苑皇家獵苑的圍牆被衝毀,常年生活在裡面的120多隻麋鹿大多數逃到野外,成為飢餓人們的果腹之物。守衛急忙清點未逃出的麋鹿,只剩下二十來只。誠惶誠恐的守衛不會意識到,他守護的是中國最後一群麋鹿。1900年農曆七月,八國聯軍攻佔北京,八月初聯軍多次洗劫皇家獵苑,中國最後20多頭麋鹿沒有逃過此難——史稱庚子浩劫。
至此,中華神獸——麋鹿消失在永定河畔。
五千年前華夏土地,有我自由奔跑的蹤影
從已出土的化石判斷,麋鹿在地球上生活超過200多萬年,和大熊貓一樣,是地球上的活化石。風調雨順、水草豐茂的華夏大地,曾經是麋鹿生存的樂土。各種跡象表明,商周以前(約公元前1600年之前)是麋鹿種群的鼎盛時期。
西到山西汾河,北到遼寧康平,南到浙江餘姚,東到沿海平原及島嶼,都有麋鹿化石被發現,足見其曾經生活範圍的廣闊。
距今4000年到10000年的上海附近新石器時代人類遺址中出土的麋骨亞化石179件,多於豬骨化石,當時作為獵物被獵殺的麋鹿數量之多可見一斑。
已經出土的甲骨文中關于田獵狩麋的記載多達200餘版,分為「逐麋」「射麋」和「陷麋」等多種捕獵方式。
在安陽殷墟的考古發掘中,出土了千餘件麋鹿骨骼。小屯南地甲骨有「乙亥陷擒七百麋」的敘述,記載了商王的一次大型田獵活動,擒獲700餘頭麋鹿。
這些考古發現都指向一個事實:麋鹿是常見物種,廣泛存在。
鹿死誰手,一語成讖
周朝以後,馴養麋鹿開始出現,同時野生麋鹿逐漸減少。成語「鹿死誰手」、「逐鹿中原」中的鹿就是麋鹿,從「逐鹿中原」這個成語可以看出,麋鹿在古時還是一種王權的象徵。這是因為在商代以後,我國麋鹿數量逐漸減少,獵殺麋鹿逐漸成為一種帝王的特權,比如戰國時齊宣王就規定:「殺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可見麋鹿早早就成為國家級保護動物。到元明清時代,史料中已很難找到野生麋鹿的記載。
曾經遍布華夏溼地的呦呦鹿鳴,為什麼到元明清時期瀕臨絕跡呢?
(「呦呦鹿鳴」語自《詩經.小雅.鹿鳴》)
1.自然環境變化。中國近五千年以來氣溫逐漸降低,麋鹿賴以生存的環境——沼澤和水域急劇減少,這是麋鹿數量減少的關鍵自然因素。
2.人口膨脹。麋鹿曾廣泛生活在中部、東部廣闊的江河湖泊等溼地,隨著人類活動的加劇,被大量開墾為農田。人類的活動使得麋鹿生存範圍日漸縮小,最初只是絕跡於北方野外,尚且在南方沼澤地中留有一線生機。明代以後,麋鹿在南方野外也逐漸消失。
3.民間大肆獵殺。麋鹿天性溫和,即使是發情期也不會主動攻擊人類,而且麋鹿奔跑速度也不及梅花鹿,極易獵捕,它的皮、肉、骨、角(茸)都有較高的利用價值,所以隨著中國古代人口數量的增長,麋鹿數量必然減少。
4. 以皇權的名義殺戮。由於身上被賦予了頭號神獸的色彩,使得各朝各代帝王貴族孜孜不倦地搜尋它們的蹤跡,供自己獵殺。元朝時,蒙古士兵將殘存的麋鹿捕捉後運送到北方以供遊獵。清軍入關後,滿族貴族將南海子設立為專供皇室、官僚狩獵和練兵的的皇家獵苑,收集全國野生麋鹿,集中管理,中國僅剩的兩三百頭麋鹿盡數圈養於此。
沒有轟轟烈烈的劇情,一切都在歷史長河裡緩慢而悄無聲息地發生著。鹿死誰手,這個成語似乎早就揭示了結局。到了這裡,中華神獸或許會和其他消失的物種一樣,將成為躺在皇家獵苑「瀕臨滅絕動物墓地」中的又一座石碑,在永定河畔的傳說中永遠沉默。
但是,一個法國神父偶然經過南苑皇家獵苑,改寫了歷史的進程。
一位法國神父和一個英國家族改寫的歷史
中國麋鹿為何叫戴維神父鹿(Pere David's Deer)
時光倒回1865年秋。三年前來到中國的法國神父阿芒·戴維早就聽說皇家獵苑有很多珍稀動物,這位博物學家按捺不住強烈的好奇,尋找各種機會到皇家獵苑附近觀察。有一天,他發現了這種前所未見的動物,興奮之餘,花錢買通守衛,將一些麋鹿標本送到巴黎自然博物館。1866年,經巴黎自然博物館鑑定——這竟是一種全新物種,命名為「戴維神父鹿」 的麋鹿蜚聲西方科學界,它比大熊貓聞名於世至少早了半個世紀。
戴維神父的發現本意為科學界介紹新物種,結果卻帶來了西方世界的掠奪。此後幾十年,歐洲許多國家都從中國皇家獵苑弄到了麋鹿,直到開篇中提到1900年庚子浩劫中令人心酸的一幕。
遠渡重洋的坎坷命運
遠渡重洋、流落他鄉的麋鹿,分別被飼養於德、法、荷、比等國動物園中,但越養越少,處境堪憂。
熱愛麋鹿的英國野生生物學家貝福特公爵十一世,做出一個驚人之舉。他在1894年至1901年通過各種渠道從歐洲各地動物園內重金買下18頭前景堪憂的麋鹿。這是當時世界上最後的一群麋鹿。
經過妥善照料,到二戰期間烏邦寺的麋鹿數量已達到255頭。此時貝福特十二世提出一個動物保護的理念,他用理財領域的話解釋道:「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是危險的!」為了避免麋鹿死於戰火,他將莊園裡的許多麋鹿轉移到了世界範圍內一些大的動物園中,這對麋鹿後來的種群發展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決策。貝福特十二世為保住鹿群,從大局出發將麋鹿群分散於多地動物園中,歷經千辛萬苦以家族之力促進這個物種得以倖存。
發展至今,麋鹿已在23個國家或地區的200個公園或保護區中被飼養。在動物學家的斡旋下,貝福特十四世先後將61隻麋鹿送回中國。1985年我國成立了北京麋鹿生態實驗中心,麋鹿種群在南海子麋鹿苑復育壯大,並逐步送到全國38個優質的溼地進行野外放歸。
貝福特家族的努力,讓我們獲得啟示。
麋鹿在中國瀕臨滅絕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氣候改變,歷史的巧合讓麋鹿在其他國家不同的環境中繁育,反而重獲一線生機。事實上,很多瀕危動物都會以外交、技術文化交流等渠道被送到國外,進行繁衍生息,這對瀕危動物保護是有效的做法。瀕危物種保護,應放在全世界的環境中思考,不再局限於一國之隅。
英國將麋鹿送回中國的同時,也帶來了研究成果。而中國在近三十多年間,麋鹿保護研究技術不斷發展,江蘇大豐的中華麋鹿園成為最大的麋鹿基因庫,北京麋鹿生態實驗中心也開展了「麋鹿遷地保護種群及其棲息地生物多樣性監測數據採集」項目,實現了南北監測,四季覆蓋。這些案例促進全世界的麋鹿保護研究。全球範圍的研究交流是大勢所趨。
全世界範圍,全人類角度,充分地研究交流:這為其他珍稀動物的保護提供了借鑑。
回到當下,麋鹿回歸故土已近34年,它們現在過得怎麼樣?
重回祖先棲息之地,走了85年;回歸野性之路,要走多久?
1985年8月24日重返故裡並繁育成功,全國已建成38個麋鹿棲息地,其中南海子麋鹿苑、江蘇大豐、湖北石首、湖南東洞庭湖是最具成功、也是數量最多的四個保護區。至今34年間,數量由最初的77隻發展到7000餘只。
世界自然保護聯盟2002年發布的《物種引入指南》認為,中國麋鹿重引入項目,是全世界138個物種重引進項目中較為成功的15個之一。將一個物種,準確地引回到它曾經棲息的地方,這在世界範圍『重引入項目』中屈指可數,為世界野生動物保護提供了中國樣本。。
似乎,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真的是這樣嗎?
漫長的野性回歸之路
從數量看,我國麋鹿總數突破7000,暫無滅絕之憂,似乎可以鬆一口氣。北京麋鹿生態實驗研究中心專家白加德指出:麋鹿近交係數高,種群雜合度低,遺傳多樣性衰退現象嚴重,加之長期圈養導致野外生存能力弱,這些幾乎也是所有瀕危物種的共性問題。從「引種擴群」到「行為再塑」再到最關鍵的「野生放歸」,如何恢復野外種群成了焦點。畢竟引回的目的不是為了養在籠中。環境的變化,讓這個原生鹿種的後代像它們的祖先一樣重新自由馳騁在大地上可能性變得很微小。麋鹿面臨的挑戰依然嚴峻。
首先面臨的挑戰是:麋鹿自身野性正在丟失。
近代以來,麋鹿成為圈養物種,過慣了被悉心照顧的日子,與各路天敵基本上處於隔絕狀態。在遇上天敵或捕獵者時會迅速躲避還是觀望?現在只有少數實驗性放生種群,數量較少,保護區的研究者只能摸索著前行。通過後續觀察,一定區域內(專門設立的保護區)的放生麋鹿群並沒有因離開人類的幫助而表現得孤苦無依,它們自由馳騁在自然保護區,甚至躲過洪水的侵襲,最讓研究者略感欣慰的是,沒有出現因近親繁殖而導致的基因突變等不良遺傳現象,種群整體始終保持健康狀態。北京麋鹿苑的研究者經過觀察發現,鄱陽湖放生的10隻麋鹿比圈養在北京麋鹿苑的更加健康。但有一個問題顯得相對明顯——面對潛在威脅時,麋鹿會出現反應遲鈍的現象,尤其是雌鹿。
面臨的第二個挑戰是:人類的活動。
1998年,幾個村民抓住一隻奇怪動物,大家議論紛紛,有人提議吃掉。正好一位農民的兒子放學回來,對照生物課本,認出了麋鹿:「這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不能吃!」村民隨即上報到畜牧局,這隻從湖北石首麋鹿保護區遊泳過來的麋鹿才幸運地存活下來。
這個新聞讓我們警醒:專門設立的自然保護區,和周邊的環境是一個整體,特別是麋鹿喜歡的沼澤地帶,這些區域洪水的襲擾有如家常便飯,洪水會打破界限,麋鹿和人類接觸的可能性非常大。讓我們感到不知該傷感還是該慶幸的是:如今野生老虎和花豹的蹤跡比起麋鹿來更難探尋。曾經的天敵與麋鹿的關係已幾乎徹底消失,無需擔心麋鹿在野外遇到天敵能否順利逃跑,唯一要擔心的是遇到人類怎麼辦?
最令麋鹿迷惑的,大概就是與人類如何相處。有人保護它們,也有人朝他們偷偷舉起了獵槍。長期以來民間認為「鹿全身都是寶」,使得對麋鹿的需求暗流湧動。只要有市場,就會有鋌而走險的活動,各類盜獵和走私珍稀野生動物案件就是例證。
麋鹿保護區的工作人員,既是研究者,也是保護者,還是教育者。同時,成為保護者的不應該只是與麋鹿保護關聯的工作人員,應該是全社會。
第三個挑戰:生態環境持續惡化。
幾乎所有優質的、適合麋鹿生存的生態保護區都有一個共性:靠天吃飯。這一特性,決定了目前持續惡化的生存環境,會不斷給麋鹿回歸野性甚至生存帶來挑戰。這樣的例子正在發生。
持續乾旱挑戰。2011年,湖北石首持續數月乾旱,致使長江水位已降到了多年來罕見的最低值,也使得石首溼地面積大幅縮減,大片河床裸露,生態環境遭遇了極大破壞。缺水、少糧、草枯,生態失衡,正是石首溼地需要解決的問題。「麋鹿喜歡吃的水生植物和溼地植物正在逐漸減少,最長不超過一個月,如果還不下雨,這些植物幾乎都會全部枯萎,到時候麋鹿的食物供給不足,其生存將會受到威脅。」湖北石首麋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高級工程師李鵬飛發出警告。
洪水挑戰。對於生活在洞庭湖蘆葦蕩的麋鹿們來說,每年的汛期都是一大生死考驗。2016年7月,東洞庭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的麋鹿,被洪水驅逐,會出現向保護區外遷移的現象。遷移麋鹿的威脅主要來自於:一是較為嚴重的人為幹擾,如漁船和漁民的圍趕等;二是缺乏露出水面的陸地休息;三是在泅水過程中,被網具或繩索絆縛;四是不法分子傷害。
因為乾旱或者洪水自然災害,麋鹿家園每年都會遭受不同程度的生存危機。會不會遇到更大的自然災害,不得而知。面臨生態環境惡化挑戰的,不僅是麋鹿,人類也一樣面臨這樣的挑戰。不同的是,大部分的環境惡化,是我們人類一手造成的。
讓更多的人能了解麋鹿的過去和現在,了解它們所處的環境和面臨的挑戰,對我們人類和麋鹿賴以生存的自然界懷有一顆敬畏心。這是本文撰寫的初衷。
如果麋鹿會說話……
從1900年本土滅絕到1985年回歸,到如今國內種群數量突破7000隻。麋鹿的發現、滅絕和重回故土是一次成功的中外合作接力。作為生態復興的明星物種,麋鹿是活著的警示:這個失而復得的故事充滿偶然,多少已經消失的物種並沒有這種運氣。
回顧歷史,使麋鹿一度滅絕的是人類;種群命懸一線時向它們伸出援助之手的也是人類,如今放它們回歸溼地的還是人類。如果麋鹿會說話,它們對於人類必然夾雜著複雜的情感,到底是感激,還是什麼?
反思數千年來人類活動的歷史,有助於我們跳出狹隘和短視,冷靜看待這個時代的繁榮和潛藏的危機,我們無法改變過去,但不能無視過去。我們的敬畏心和行動,將決定未來的路可以走多遠。
畢竟,沒有哪個物種是孤立的,一個也沒有。
用《莊子春秋》的一句話結束本文:人與麋鹿相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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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洞庭神鹿——東洞庭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麋鹿保護紀實》劉子華
2. 《讓麋鹿起死回生的地方中華麋鹿園》劉傑
3. 《珍貴文物測年技術,揭開化石標本的年齡之謎》中國科學院廣州地球化學研究所
4. 《昌樂骨刻文》劉鳳君教授
5. 《曾經本土滅絕的麋鹿,為何能重引進成功?》張楠 研究員
6. 《中國特有的麋鹿被八國聯軍滅絕,周總理的侄子把它們帶回祖國》文匯報
7. 《關於我國文獻上麋鹿名稱混亂錯誤的問題》夏經世
8. 百科和其他網絡資料。
9. 圖片來源:攝影師劉傑、記者劉子華、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