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蟬鳴、海浪、雨聲,電視機雪花的聲音……這些都屬於白噪音。如今,白噪音已不是一個新鮮的名詞,在冥想和音頻類APP中,那些能夠提高注意力,或幫助睡眠的音樂,其基本的背景聲,就是白噪音。
就像白光是混合了多種單色光的混合光,白噪音是一種隨機而平均的聲音,它可以屏蔽真正的噪音,用來集中注意力,或治療失眠,同時它又能穿透背景聲,作為報警器。
在小說中,作者唐·德裡羅將它解釋為:「泛指一切聽不見的( 或「白色的」)噪音,以及日常生活中淹沒書中人物的其他各類聲音——無線電、電視、微波、超聲波器具等發出的噪音。」
人們製造「消費文化的白噪音」,為的,是屏蔽死亡所帶來的永恆噪音。
《白噪音》被譽為「美國死亡之書」,它生動地表達了後現代主義時期,人們對於死亡的恐懼。小說一經問世,便榮獲了美國文學大獎——全國圖書獎,並被譽為後現代主義文學的巔峰之作。
其作者唐·德裡羅在美國學術界更是享有崇高的聲譽,近些年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之一。
在一次採訪中,德裡羅表示,他自幼以天主教的方式被教育長大,或許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童年,他才會不斷地與討論與思考死亡的事。他一直被灌輸說他隨時可能死去,而如果不按照某種方式生活的話,他的死亡只會是永恆痛苦的開始。
故事發生在美國中西部一個叫作鐵匠鎮的小城鎮,主人公傑克·格拉迪尼是「山上學院」的教授,專門研究希特勒,並意外成了學術界的紅人。
他和他的第五任老婆芭比特,以及四個孩子共同居住,他們過著最典型的美國式現代生活——固定的超市購物以及周五的電視晚餐。
他的好友默裡,開設了關於貓王與電影中車禍的課程,在一次對話中,他將流行文化比作波與輻射。
然而無論是希特勒還是貓王,又或是其它名人與死亡,作者想表達的還是流行文化與死亡的關係。說到底,我們關心的是自己的生死。流行文化提供了各種刺激和娛樂,讓我們暫時忘記了死亡,但它就像一顆定時炸彈,深埋在我們的潛意識中,隨時等著引爆。
平靜的日子因一場毒氣洩漏事故而打破,小說裡稱這場事故為「空中毒物事件」。它引得小鎮居民一片恐慌,上演了一場好萊塢災難片式的大逃亡。傑克在逃亡過程中,為了給汽車加油,在空氣中暴露了兩分半鐘,他因此被有關人員判斷為「在體內植入了三十年後的死亡」。
作者花了大量的篇幅來描寫人們面對這場災難的渺小、無助與無奈。然而,造成這場災難的不是自然環境因素,而是科技發展所產生的有毒物質,流行文化在它的面前不堪一擊。
有趣的是,最後解決這場「空中毒物事件」的,也是一項新技術,一種能夠吃掉毒物的微生物。但是,沒有人知道,「一旦霧團被吃掉之後,有毒廢物會怎麼樣,或者一旦這些微生物吃完霧團後自己會怎麼樣」。
毒物事件雖然解決了,但植入傑克體內的「死亡」令他整日坐立不安。
他和妻子芭比特的感情非常好,兩人常常討論誰先死的問題,並都表示自己願意先死,因為如果對方先死的話,自己將難以面對生活中巨大的空洞。
但在傑克心中,他雖然深愛芭比特,但比起死亡,他寧願苟活著。那麼芭比特呢?她同樣陷入死亡的恐懼中無法自拔。
芭比特的女兒丹尼斯發現母親常常忘事,並且在偷偷吃藥。在她的幫助下,傑克終於從芭比特口中得知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為了擺脫死亡恐懼的困擾,芭比特正在服用一種名為「戴樂兒」的藥,這種藥號稱是最新的科技產品,能夠抑制人類大腦對於恐懼的信息產生。而為了得到這種藥,芭比特不惜與研發人員格雷先生發生肉體關係。
傑克雖然原諒了芭比特,但他一方面無法擺脫格雷先生的陰影,另一方面又想要得到「戴樂兒」,即便芭比特告訴他,這藥根本沒用。
最後,他找到格雷先生,原本打算射殺他,奪走所有的「戴樂兒」,卻陰錯陽差地導致兩人都受了傷。原始的慈悲心令他救助了格雷先生,他也因此得到了自我救贖,一場鬧劇就這樣落下帷幕。
在小說中,傑克與芭比特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我們關於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懷著這樣深深的、可怕的、驅之不散的恐懼……沒有人看出來,昨夜、今晨,我們是何等地害怕——這是怎麼回事?它是否就是我們共同商定互相隱瞞的東西?或者,我們是否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心懷同樣的秘密?戴著同樣的偽裝。」「假如死亡只不過是聲音,那會怎麼樣?」「電噪音。」「你一直聽得見它。四周全是聲音。多麼可怕。」「始終如一,白色的。」
傑克的好友默裡認為,自我壓抑、妥協和偽裝是人類倖存於宇宙之中的方式,拒絕死亡是「人類的自然語言」,而這便是縈繞整部小說的白噪音。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小說的三個部分——波與輻射、空中毒物事件、戴樂兒的鬧劇——其實是在一層一層的自我解構。
我們前面說過,白噪音即有屏蔽其它噪音的功能,也能夠穿透背景聲,在每一部分中,作者都巧妙設計了另一種白噪音,穿透生死。
首先是傑克三歲大的兒子懷爾德,有一天他無緣無故哭了整整七個小時。他的哭聲是有節奏的慟哭,聽起來像是「一種短促急迫的有韻律的表述」。
當他停止哭泣時,全家人用「某種類似敬畏的眼光看著他,就像他剛剛從某個遙遠神聖的地方歸來。」
這種哭泣是人類與生俱來,對於靈與肉毀滅的恐懼,當幼兒弱小的自我無法得到保護時,他們就會這樣規律地大哭起來。這與人為的流行文化恰好形成對比。
莎士比亞借麥克白感嘆:人生如同痴人說夢,充滿了喧譁與騷動。
為了驅散孤獨與恐懼,人們情願沉浸在喧譁與騷動之中。
第二次重要的白噪音是在他們因毒物事件逃亡時,傑克發現九歲的女兒斯泰菲在睡覺時嘴裡發出奇怪的聲音,一開始這些音節聽起來毫無意義,當他仔細分辨時,發現原來是一些汽車品牌的名字,它們仿佛一種古老的咒語,喚醒了斯泰菲的秩序感與安慰,並讓恐懼消解在大眾媒體符咒式的吟唱中。
最後一次出現在傑克將格雷先生送到診所,傑克與診所裡的修女談論宗教信仰。修女告訴傑克,她們並不相信上帝,她們的存在不過是為了幫助人們抵抗死亡的恐懼,並提供安慰。
說到最後,她開始使用大段傑克聽不懂的德語進行解釋,但傑克卻發現,這是「一種抑揚頓挫的聲音,一種有韻律的節奏」,其實,他聽到的正是驅趕死亡恐懼、消除孤獨距離的真正的白噪音。
這部小說雖然出版於1985年,但很顯然,我們現在的生活依舊沒有解決它所描述的問題,或者說,我們所處的時代比作者當時更容易令人沉淪:一刷就停不下來的短視頻,塞得滿滿的購物車,幾個月一換的流量網紅,保健食品,能夠測量健康的手錶等等……
我們或許能躲在流行文化的白噪音之下,通過麻痺大腦屏蔽死亡的恐懼,又或者在將來,我們真能製造出某種藥物,消除對於死亡的恐懼,可這些說到底都是在逃避。
小說裡引用了《莊子》中的一句話:「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
生死本就是一體兩面,不可分割,或許只有活出自己的價值,珍惜當下特有的時刻,才是生命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