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詩詳註》引朱瀚語說:「少陵對錦江水而袖手,青蓮對黃鶴樓而擱筆」,可見像李白杜甫這樣的絕世詩人也有文思不繼的時候。關於青蓮擱筆一事,大家都耳熟能詳:與李白同時代的詩人崔顥登上黃鶴樓賞景後寫下了一首千古流傳的名作:「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後來李白也登上黃鶴樓,放眼楚天,胸襟開闊,詩興大發,正要提筆寫詩時,卻見崔顥的詩,自愧不如只好說:「一拳捶碎黃鶴樓, 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便擱筆不寫了。那麼,少陵袖手又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杜甫在晚年流落四川成都後,寄居浣花溪草堂,一次觀錦江「水如海勢」,波濤洶湧,觸景生情,感慨萬端,但又無從說起,只好「聊短述」,寫下一首看似文不對題的千古名作《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清代學者紀昀說:「此詩究不稱題」。真的如此嗎?其實正如李白到黃鶴樓只是暫時擱筆一樣,杜甫袖手也並非真的袖手,而是避實擊虛,意在題中。下面我們來看杜甫的這首詩。
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老去詩篇渾漫興,春來花鳥莫深愁。
新添水檻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遊。
這首詩字面意思是:人性情怪僻只沉溺於美好的詩句,如果詩句不能打動人心,我至死也不肯罷休。人老了,詩寫得不怎麼經心了,對著春天的花鳥,也沒有了過去的深深憂愁。江邊新裝了一副木欄,可供我悠然地垂釣,我又備了一隻小木筏,可代替出入江河的小舟。怎麼才能找到陶淵明、謝靈運這樣的詩文高手,讓他們與我一起做詩暢談,一起浮槎漫遊。
題目《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是說正逢錦江「水如海勢」,波濤洶湧,這麼壯觀奇偉的景色,真的令人感慨萬端,但又不知道寫些什麼,姑且寫這麼幾句吧。既然題目明確了「值水如海勢」而觸景生情,那么正文是不是應該圍繞滾滾江水來寫呢?但好像並不是這麼回事。《讀杜心解》引吳論雲語說:水如海勢,見此奇景,偶無奇句,不能長吟,聊為短述,題意在下三字。愚按:此論得旨。通篇只述詩思之拙,水勢只帶過。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有意思的是,正文開篇不是寫江水,而是寫自己的創作態度。性僻:性情有所偏,古怪,這當然是詩人自謙的話。耽(dān):愛好,沉迷。驚人:指的是打動讀者。死不休:死也不罷手。極言求工。詩人自謂性情怪僻只沉溺於美好的詩句,如果詩句不能打動人心,至死也不肯罷休。其實這正是詩人一絲不苟、嚴肅認真的寫作態度的寫照,正是因為這樣的一種態度,才達到了出神入化、妙手成春的極境。「語不驚人死不休」也成為千古流傳的名句和後人努力追求的境界。從首聯來看,詩人面對滔滔江水,心潮澎湃,想到的是自己的創作生涯和寫作態度,寫到的是胸中之海。
「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渾:完全,簡直。漫興:謂率意為詩,並不刻意求工。莫:沒有。頷聯意思是說:詩人老了,寫詩不怎麼經心了,對著春天的花鳥,也沒有了過去的深深憂愁。其實這正如仇兆鰲評杜甫所說「少年刻意求工,老則詩境漸熟,但隨意付與,不須對花鳥而苦吟愁思矣 。」(《杜詩詳註》卷之十)首頷二聯,雖未直接描寫江上海勢,但胸中之海早已形成。它渾厚深涵,遼闊無垠,大氣磅礴。心中之海,詩人採取了虛寫的辦法。正如金聖歎所說,此「不必於江上有涉,而實從江上悟出也。」(《杜詩解》卷二)
頸聯「新添水檻供重釣,故著浮槎替入舟」,新添:初做成的。水檻:水邊木欄。故著(zhuó):又設置了。槎(chá):木筏。江邊新裝了一副木欄,可供我悠然地垂釣,我又備了一隻小木筏,可代替出入江河的小舟。此處雖寫江水,但只是輕輕帶過。王嗣奭說:「水勢不易描寫 ,故止詠水檻浮舟。此避實擊虛之法。」尾聯「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遊」,焉得:怎麼找到。陶謝:指陶淵明、謝靈運。思:文思。令渠(qú):讓他們。詩人說:若得陶淵明、謝靈運那樣的文思如泉湧的詩文妙手,使其述作,並同遊於江海之上,豈不快哉!尾聯思路新奇,饒有興味,且與首聯相呼應,顯示出詩人對藝術最高境界的執著追求。
《古歡堂集雜著》說:(此詩)蓋目觸江上光景,思成佳句,以吟詠其奔濤駭浪之勢,而不可得,廢然長嘆。曰「性癖」,曰「驚人」,言平生所篤嗜在詩也。曰「老去漫興」,與「晚節漸於詩律細」似不相屬,謙辭也。曰「花鳥莫深愁」,言詩人刻毒,遇一花一鳥,摹寫無餘,能令花鳥愁也。今老無佳句,不必「深愁」矣,花鳥尚然,況值此江勢之大,閉口束手,能復有驚人篇章耶?故只可添水檻以垂釣,著浮槎以閒遊而已。若述作之手,非陶,謝不可,吾則何敢?悠悠千載,猶思慕陶、謝不置焉。少陵殆抑然自下者,全無矜誇語氣。言在題外,神合題中,而江如海勢之奇觀,隱躍紙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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