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驗豐富的人讀書用兩隻眼睛,一隻眼睛看到紙面上的話,另一眼睛看到紙的背面——歌德】
經濟觀察報 郝建/文
大陸一本雜誌刊登了一張美劇《紙牌屋》的劇照:逆光,漫射光,投灑在美國總統的辦公桌上,弗蘭克站在桌子後面,左手撫摸著右手的戒指。這個鏡頭來自《紙牌屋》第二季最後一個場景的最後一個鏡頭:弗蘭克機智狡詐,縱橫捭闔,兩手沾滿鮮血,終於入主白宮的橢圓形辦公室。但是,低著頭摸戒指是啥意思嗎?其實,傳神點睛之筆就在這同一個鏡頭的後半段:鏡頭緩緩向弗蘭克推進,他兩手撐在桌子上,眼睛陰冷而堅毅地看著我們,突然,他用戴著戒指的右手無名指在桌子上有力地敲擊兩下,那是凱文·斯派西為自己這個角色設計的招牌動作,意思是:好運、成功!緊接著是一個黑場,整個第二季結束。
到這裡,《紙牌屋》完全寫成了一部精美、有力的黑色電影!
每次在課堂上講好萊塢,我總把黑色電影放最後。在我看來,它是電影藝術皇冠上最完美、最耀眼的那顆黑珍珠。黑色電影系統最豐富,發展最為精當,內中精妙之處比比皆是。所以,黑色電影讀解起來更有那種品味多種形式美的快感。更重要的是,黑色電影總要勇敢地去展示我們人性中那隱秘、幽暗、吞噬靈魂的邪惡,把這種邪惡的力量寫得強大爆發,令我們不寒而慄,它逼著我們戰戰兢兢地去認識自己。《紙牌屋》除了在視覺效果上沒有用表現主義視覺風格,沒有營造那種尖銳分割的構圖,沒有用百葉窗斑駁光影撕裂畫面,其他諸多方面則充滿了黑色元素。弗蘭克的老婆克萊爾是個典型的蛇蠍女人,這是經典時期黑色電影的招牌人物。整個故事充滿了邪惡的欺詐和翻手雲覆手雨的背叛,詭辯和致命騙局,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犬儒味道。從敘事的結局看,那更是典型的黑色結局。弗蘭克和克萊爾這對魔鬼夫妻機關算盡,害了多少他人性命,終於問鼎總統寶座。白宮辦公室門口,克萊爾給弗蘭克送上新打造的戒指,讓他一個人先進去品味坐上總統寶座的滋味。弗蘭克走進橢圓形辦公室,來到辦公桌後面,猛地用力,一把將桌子跟前加裡特·沃克總統用過的椅子推開到遠處。看到這個動作,我相信這個人敢於踩碎一切規矩,為了他的老婆,為了他的權力寶座,為了放縱自己內心那不時突然湧起的如大海巨浪般的殺人衝動。
大衛·芬奇和凱文·斯派西碰到一起,不弄黑色電影,那才叫怪呢。黑色電影是大衛·芬奇的最愛,他拍的《搏擊俱樂部》《十二宮》等有很強的黑色電影特徵,《黑色大麗花》他拍了一半退出了,那也是一部黑色電影。1995年,他們倆合作了偵探題材電影《七宗罪》,這部作品被我看做黑色電影的新經典。凱文·斯派西在那個片子裡扮演一個連環殺手,這個角色到結局部分才出場,卻是從頭到尾控制全劇所有事件走向的一號大反派,引導、逼迫著自信、強悍的警探米爾斯一起走向地獄。他瘋狂、聰明,在警車後座上把自己的一套瘋狂哲理侃侃而談,講得頭頭是道,聽下來絕對令人不寒而慄。
從凱文·斯派西以前演過的角色看,他肯定對黑色電影情有獨鍾。除了《七宗罪》,他演的《非常嫌疑犯》《王牌罪犯》都是那種陰沉、幽暗的角色。再看看他到北京國家大劇院來演的《理查三世》,可以說,這類黑色人物發出的魔鬼笑聲就是他最喜歡亮出的歌喉。在本片中,他的名字不僅是演職員的第一行字幕,而且名列製片人之一。或許,他也是個利用表演建立、展現另一個自我人格的老戲霸?
弗蘭克——魔鬼總統
弗蘭克一出場,編劇就給他定下基調:「我對沒有價值的東西沒有耐心,這種時刻,需要有人採取行動……做一些不好的事。」這是第一季開篇時弗蘭克的獨白,說這話的同時,他親手扭斷了一隻車禍後受重傷的狗的脖子。這樣寫,直接、有力地給出印象,一個動作就把此公人性的堅韌和冷酷寫得深刻到位。這種調子跟弗蘭克這個人和全片的黑色犬儒意味也的確合拍對位。弗蘭克或許會讓中國觀眾想起凱文·斯派西在國家大劇院演繹的理查三世:「在這裡,我對你們無所保留,無所羞恥,真正毫不遮掩。」
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權力,與老婆的愛情,與青年女記者佐依的婚外情,都是為了攫取權力。「權力是最好的春藥」,而在弗蘭克身上,性和愛情都是奪取權力的春藥!
為了權力,這個已經身居高位的人可以隨時殺人。弗蘭克親手殺掉兩人,這是本劇在中國大陸受到最大質疑的筆觸。從現實情理來看,弗蘭克用汽車尾氣謀殺參議員彼得·羅素的確沒有很大必要。那當口,弗蘭克已經成功地用妓女引誘彼得·羅素,使得他醉酒後在媒體面前失態,自己完成了政治自殺。但是,這一筆是劇情往下走所必須的,謀殺彼得·羅素的行動是編劇給弗蘭克埋下的巨大炸彈。看著吧,第三季也要用這個大鉤子牽動劇情發展。弗蘭克殺女記者佐依,從劇情上說有必要,因為看到她對彼得·羅素的死亡有了懷疑線索。但是,一個副總統,在那個到處是監控攝像頭的地鐵站臨時起意殺人?黑手黨都不敢這樣隨意吧。但這一筆也是美學上的有效、驚人筆觸。看到弗蘭克一把將佐依推到地鐵下面去,我這種骨灰級老影迷都失聲驚叫。這是第二季的第一集,這種震撼效果讓我們一時回不過神來,編導還怕你換臺嗎?
看看這幾年的美劇就知道,由於不像電影那樣要依靠全球市場,美國電視劇敢於突破一切文化禁忌,《南方公園》《無恥之徒》《生活大爆炸》,爭奇鬥豔,黑色、亂倫都是他們勇敢面對的題材。本片中的三P情節把弗蘭克和克萊爾這對夫妻的那種絕對信任、無話不談、無堅不摧的關係寫出來。有了這一筆,我們看到這對魔鬼夫妻的確是最佳拍檔,是魔鬼結盟,是奪取權力最佳黑色雙人組合。
克萊爾——地獄女妖現凡塵
儘管他們在故事中彼此絕對信任,不時互表愛意,但是,我從來沒感覺弗蘭克和克萊爾之間有愛情,只看到他們是鋼鐵同盟。
這個女人刻薄、冷漠,野心勃勃,又聰明絕頂,這就可怕了。她讓管人事的那位中年婦女厚著臉硬著心腸擬名單,挨個談話,一口氣解僱了18個人。人事主管到辦公室向她匯報完成任務,她冷冰冰地對那位中年婦女說:你是第19個。走吧。
許多人都看到黑色的魔鬼總統弗蘭克,其實,真正的最狠毒的奪權發動機和陰暗欲望策劃者是他的妻子克萊爾。我們看到,她掌控這家裡兩人抽菸、戒菸的情意小儀式,她買來划船機,幾乎是命令弗蘭克健身減肚子。第二季最後結局前,弗蘭克已經跟巨商塔斯克翻臉,也引起總統沃克的懷疑,扭轉局面,導致劇情大翻轉的動作也是她出的主意。她逼著弗蘭克給總統寫那封掏心掏肺的效忠信,最後打消沃克總統的顧慮,他在走投無路時辭職讓位給弗蘭克。
弗蘭克夫婦與保鏢密查姆的淫亂場景也是許多中國觀眾受不了的情節,覺得與主線關係不大,口味太重。細看看那一段戲,劇作、攝影,機位還挺有表現力。前面故事對這關係絲毫不鋪墊,到這裡用小事件一步步讓我們感到要發生什麼。克萊爾打碎玻璃杯,密查姆收拾碎片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克萊爾給他包紮。弗蘭克回家時看到兩人正在喝酒大笑,他給密查姆換紗布。這時鏡頭仰拍三個人,不斷出現克萊爾眼中的弗蘭克和密查姆,然後給一個特寫鏡頭,我們看到密查姆的手在撫摸弗蘭克的手指。鏡頭再給回克萊爾,她完成關係突破,她拿起兩個男人的手深深吻下去,短暫的目光交流後,密查姆低頭去親吻克萊爾的脖子。
或許是因為克萊爾這個角色演得太成功,太可怕。對於克萊爾這個角色,我有一種生理上的反感,看到她的戲,我不時要快進跳過去。
彪·威力蒙——王牌大編劇對話莎士比亞
《紙牌屋》片名之前的最後一屏字幕是:Created For Television by Beau Willimon。這個職位在中國影視圈中沒有完全對應的翻譯,大約是總編劇加總策劃再加監製。彪·威力蒙是這部作品的核心人物。這傢伙很是了得,故事編織得細密,前後照顧,伏筆埋好,許多人物的使用也都一雞兩吃、三吃。女記者佐依往上爬的時候把原白宮跑線記者簡寧和老主編都擠到旁邊去,但這兩個人都沒有寫成飛人,後面都反過來幫助佐依,成為反攻弗蘭克的後續力量。就連彼得·羅素的那個秘書情人,編劇也沒把她寫成過場的花瓶而是接著再用。後來克萊爾就是利用她的存在向總統夫人進讒言,把總統夫婦的關係打出裂縫。
對於兩位主角,編劇下筆十分夠勁爆。男主角弗蘭克手刃兩人,他們夫妻兩人對各自的婚外情人都絲毫不以為杵,這還不算,這兩口子還一起跟特情局的保鏢玩親熱。我和幾個編劇朋友一致認為,別說什麼劇情需要啥的,第一原因就是這個編劇重口味。彪·威力蒙只寫過《總統殺局》《傑克·詹森》等不多的幾部作品,但是本片出籠叫好之後,他立刻躋身王牌大編劇之列。有的大編劇就是這樣,他有本事設險局,也有本事把故事大致講圓講順溜,緊緊地抓住觀眾跟著劇情往前走。有時候,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在發揮自己的藝術怪癖,還是展示對人情世故的深刻獨到見解。當然,大編劇也不是神仙,也有隨意露怯的地方,也有揮灑過頭的地方,比如兩次殺人。
本片許多地方與莎士比亞戲劇形成對話和偷橋關係。
弗蘭克與當選總統沃克的關係很像《奧賽羅》中埃古與奧賽羅的關係。弗蘭克因為總統沒有任命自己當國務卿,反目成仇,決心報復,從國會到白宮橫掃過去。埃古也是因為奧賽羅任命他人當了副將,引起了他的嫉妒和一系列陰謀報復,最後害得奧賽羅聽信他的狡詐讒言,手刃了自己美麗、忠貞的妻子。
弗蘭克與妻子克萊爾的關係明顯是來自《麥克白》。有的情境和臺詞簡直像從《麥克白》中搬過來的。我們看到,每當弗蘭克失敗沮喪之時,克萊爾就會狠狠地鞭打他。在《麥克白》中,那個魔鬼夫人每每在麥克白猶豫不決的時候給丈夫充電打氣:「你真的寧願這樣過一輩子?你承認自己是懦夫?永遠讓『我不敢』去壓住那『我想要』的強烈念頭?」本片的宣傳圖片上,弗蘭克的手上鮮血流淌。在莎劇中,當麥克白斯殺了國王鄧更之後,妻子比丈夫堅毅百倍:「我的手跟你一般顏色,可是我羞於和你一般膽怯!」這又讓我想起《紙牌屋》中克萊爾那張鋼鐵男人臉。
本劇中,弗蘭克不時在現實主義風格的劇情發展中突然面對觀眾發出議論或表露心聲,這些旁白是編劇彪·威力蒙在炫技,是他秀才氣的華彩樂章。有時,弗蘭克還朝攝影機投來目光,這眼光是對正在進行的故事情境進行評價。這些目光深邃有力,那些臺詞也鞭辟入裡,透露黑暗人心,揭破一切假象。這就不時將觀眾拉出那種投入、認同的觀賞狀態,造成令人深思的間離效果。在這些間離效果的獨白和眼神中,我們看到魔鬼的獰笑,聽到它喉嚨深處發出的得意嚎叫。在莎士比亞的舞臺上,人物就常常這樣打破第四堵牆直接與觀眾交流。《理查三世》中,他讓主人公走到舞臺口,一邊打量著觀眾一邊說「你們,你們這些坐在這裡的人,我在直接和你們說話」,在《奧賽羅》中,莎翁也有這類臺詞。在《巴爾的摩太陽報》的一次訪談中,凱文·斯貝西直說《紙牌屋》與莎劇有對話關係:「關於這部劇集和麥克·道波森的原著,其精彩之處在於它們立足於莎士比亞的作品。它直接致敬的絕對是《理查三世》。」
第二季中,弗蘭克的獨白寫得明顯不如第一季,有時簡直像臨時對出來應付差事的。或許是彪·威力蒙鬆勁了,或許是合作編劇寫的,他沒有好好把關。
第三季,是翻轉黑色還是惡魔繼續睡得很香?
有趣的是,面對這座精心打造的黑屋子,我聽到咱這裡最熱門的話題是吹噓美國總統如何痴迷,以至於到推特網站上去央求網友不要劇透。我們好可憐,看個電視劇也丟不掉那點權威崇拜情結,只把個美國吐槽總統和自己國家政治遊戲的電視故事當做弘揚厚黑哲學和帝王崇拜的《雍正王朝》。對於劇情,大家更多注意的是裡頭的黑暗、陰謀、背叛和男女豔情。其實,本片首先是一個藝術精品,它在中國和美國都是一個美學事件,而不是政治標本。誰要把它當做是認識美國政治結構和憲政本質的葵花寶典,把它當做現代政治遊戲的秘密攻略,那只能說是少見多怪,被這黑色電影嚇破了膽。
可惜的是,大陸媒體大多是把此片當做政治圖景來咂摸。《中國新聞周刊》說,相當一部分中國觀眾認為該劇揭示了美國政治「腐朽而黑暗」的真相。騰訊《大家》開圓桌會研究它,眾人也是從政治角度來分析。對此片藝術水準、編劇導演門道,很少人坐下來認真評說。我只看到周黎明在新浪寫了細緻的分析文章,對它的劇作很不認同,認為第二季編劇逆情悖理太多,在藝術上走向墮落,編劇狗血。對這片子最豐富深刻細緻的讀解在各種網站上,網友當中絕對人才濟濟,只不過人家不願意認真寫長文章,不好意思把藝術點評拿出來換稿費而已。
撇開政治觀察來做藝術分析,現在關於本片最大的懸念是:第三季到底往哪裡落。到底是讓魔鬼夫婦弗蘭克、克萊爾一直睡得很香?還是反轉做戲,讓幾個羸弱的女性無冕之王堅決扒糞,在最後一集讓殺人犯總統落入恢恢法網?
我堅信,如果Netflix公司只拍三季,那它的大走向就是揭開罪行,最後讓弗蘭克身敗名裂。為這事,我在跟人打賭。就大致的動作線來說,第三季的衝突一定是寫弗蘭克如何為了掩蓋各種陰謀、骯髒交易和刑事犯罪而繼續作惡,結尾一定是被抓住狐狸尾巴揪出來鞭打剝皮。我這樣賭並不是掌握什麼大數據或者對美國人心理有啥了解,只是從戲劇結構的形式趣味上感覺這樣走起來才漂亮,全部三季才能形成起伏有致的結構曲線。
就現在的劇情編排來看,能用來撬翻弗蘭克的槓桿是兩女一男:女記者簡寧、曾經當過性工作者的美女瑞秋,還有就是那個處處讓我們想起斯諾登的青年黑客角鬥士。這其中,對弗拉克構成最直接殺傷力是瑞秋,只有她直接知道彼得·羅素是被弗拉克設計的酒精殺局打垮。但是,王牌編劇彪·威力蒙可不是吃乾飯的,因為道格已經死了,瑞秋就是跳出來勇敢指控也沒法直接把故事引到弗拉克身上,這裡頭還大有文章可做。其實,要是我來幫他們幾個開編劇策劃會,有一個看起來不起眼的小棋子滿可以翻轉過來派大用場,就是那個特情局保鏢密查姆。從寫人物來說,這個貼身無聲保鏢僅僅跟老闆夫妻兩個搞搞淫亂是結不住的。其實,要這樣寫密查姆也是老戲碼了,《越獄》中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特情局保鏢保羅的最後翻轉不就寫得既漂亮又有人性的深刻展現。而且,橋段與本片極為近似的是,保羅也是一直愛著那個靠殺人上位的醜女、老女總統。
如果這樣寫一個挖出魔鬼總統的大情節走向,這樣巧妙啟用淫亂密友來當做實現逆轉的發動機人物,有的中國觀眾也許又會抱怨劇情太狗血。但是,罵政府,罵總統是美國電影電視的主旋律,罵總統,不怕狗血,戲寫得狠才更有人看。從《暗殺甘迺迪》到《尼克森》、《尾搖狗》,從《越獄》到《24小時》,我們看慣了多少騙子、淫棍、殺人犯、扯謊專家總統。美國新聞媒體和娛樂業對美國政府的一貫政策是:管他有棗沒棗,先打三竿子再說。不罵總統,不罵政府,好萊塢那麼多電影人吃什麼?美國納稅人花了那麼多錢僱來你們總統、高官一干人等,蓋那麼多大樓給你們住,買那麼多汽車直升機給你們用,付那麼多國際差旅費給你們週遊海角天涯,隔三岔五不拿來罵一罵,不是白白糟蹋糧食?不經常修理你們一下,等你們把我們關進籠子裡,草民百姓可就喊天不應,叫地不靈。
叫我看,本片展示的美國最大軟實力和最簡單、真實的美國政治環境就是:它拍出來了,而且海內外的觀眾都看到了它。
(作者任職於北京電影學院)
--延伸閱讀--
美劇永遠政治正確
美國人的價值觀足夠開放,但是在遇到社會禁忌的時候卻又十分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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