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學大師廖平自題楹聯考論
張林傑
張林傑,碩士,宜賓學院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助教。研究方向:考據學。
摘 要:廖平是我國近代經學史上的重要人物。學界對廖平及其著作的整理與研究可謂豐富。自題聯,是人們為自己所題的對聯,起到自我鞭策、勉勵之作用。廖平曾作過幾副自題楹聯,搜集整理這些自題楹聯,對其詳加考證,儘量去還原它們本來的樣子,對於研究廖平及其學術思想是非常有必要的。
關鍵詞:廖平;自題聯;謬論;考論
基金項目: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宜賓學院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項目「廖平論語學研究」(SXJZX2018-002)。
廖平是我國近代經學史上非常重要的人物,學界對廖平及其著作的整理與研究可謂豐富。《廖平全集》整理者在《整理前言》中講到廖平經學第六變時說「其特點可以用廖平自題楹聯來概括:黃帝六相說《詩》《易》,雷公八篇配《春秋》。」[1]17這裡讓我疑惑的是廖平當真有過「雷公八篇」之說嗎?談到廖平的自題楹聯,除了這副之外,是否還有其他自題楹聯存世?這些都是非常值得讓人深究的問題。依筆者所掌握的信息,目前學界鮮有關於廖平自題楹聯的研究文章出現,舒大剛的《經學畸人:廖平》一文算是僅有的一篇。舒氏談到了廖平的兩副自題楹聯,不過遺憾的是,舒氏此文僅是在借廖平自題楹聯來論述廖平的經學思想,並不是對廖平自題楹聯本身進行一番挖掘與考證。單就廖平自題楹聯本身進行挖掘與考證方面,學界尚屬空白。因此,筆者在這方面做一嘗試,以期能為彌補這一空白盡一份力量。
一、廖平未曾有「雷公八篇」之說
筆者經查閱得知,廖平曾在《經學六變記》中明確說到「黃帝六相說《詩》《易》,雷公七篇配《春秋》。」[2]975很顯然,《廖平全集》整理者所謂「雷公八篇」一說並非廖氏原話。
廖平的這副自題楹聯的確是其經學第六變的經典總結。在廖平看來,《詩》《樂》《易》三經為天學,《春秋》《儀禮》《尚書》三經為人學。而《黃帝內經》則是天學、人學思想共存,依它來闡釋諸經是相當合情合理的。他在《經學六變記》中說「《內經》主人,全歸六相,雖多少不同,理無優劣。」[2]975這裡的六相指的是黃帝身邊的六位名醫。他以「黃帝六相說《詩》、《易》」來代指自己以《黃帝內經》之理論來解釋《詩》《易》《樂》諸經的天學哲理。他認為雷公乃六相之徒,不能等同於六相,「後世學者,誤以雷公與六相混同之,餘常撰一聯:黃帝六相說《詩》《易》,雷公七篇配《春秋》。」[2]975廖平這裡所說的「雷公七篇」指的是《黃帝內經·素問》的最後七篇。因七篇內容均是黃帝與雷公的對話,故有「雷公七篇」之稱。廖平用「雷公七篇」的內容來闡釋《春秋》《儀禮》《尚書》諸經的人學思想。
《廖平全集》整理者以廖平自題楹聯來概括廖平經學的第六變,這本沒有什麼問題,但若將「雷公七篇」擅改為「雷公八篇」,則就有大問題了。
二、「雷公八篇」之謬說考論
《廖平全集》整理者將「雷公七篇」改為「雷公八篇」的做法從時間上來說並非首次出現了。其實早在1997年,《廖平全集》整理者之一的舒大剛在《經學畸人:廖平》一文中就說過「他又援醫入儒,嘗自題楹聯曰:『黃帝六相說詩易,雷公八篇配春秋。』這就是經學的第六變。」[3]864
舒氏為何要將「雷公七篇」改為「雷公八篇」?其中原因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才清楚,作為旁觀者,我們只能是猜測罷了。筆者猜測,其原因可能有兩種。第一種原因是舒氏純屬筆誤,後未經仔細核對就付梓刊行了。第二種原因是舒氏根據廖平在《經學六變記》曾提到「八篇」而擅改之。廖平在《經學六變記》中說過「王啟玄所補七篇,合《六節藏象論》一篇,所補八篇,不惟《素問》,《易》、《詩》師說幾過其半。」[2]976舒氏可能是看到了廖平的這句話後便想當然地認為廖平所謂「雷公七篇」當屬筆誤,遂主動將其改為「雷公八篇」。
對於第二種原因,如果舒氏是這樣理解的話,那他顯然就理解錯了。正如前文所說,所謂「雷公七篇」是因《黃帝內經·素問》最後七篇的內容均是黃帝與雷公的談話,故稱「雷公七篇」。而《六節藏象論》是《黃帝內經·素問》的第九篇,內容是黃帝與岐伯的談話,與雷公無關,顯然不能將其列入「雷公篇」中。因此,我們只能說「雷公七篇」,而不能說「雷公八篇」。另外,即便舒氏認為廖氏「雷公七篇」有誤而主動將其改為「雷公八篇」,這樣做至少也應該備註說明一下才合理,但他並沒有這樣做。由於舒大剛是我國著名的文獻學家,應當不至於出現筆者所猜測的第二種原因這種情況,因此筆者認為第一種原因是最為可能的。
自從舒氏將「雷公七篇」改為「雷公八篇」之後,網絡上搜索廖平的這副自題楹聯,出現的竟然是「黃帝六相說詩易,雷公八篇配春秋」。豆瓣網上有網名為「Diotima」的帳號發布了一篇署名為陸君雲、題名為《廖平自題楹聯及眾家悼挽廖平聯》的文章也將「雷公七篇」寫作「雷公八篇」。[4]還有其他一些學者亦未加考證,人云亦云地加入「雷公八篇」之列。足見舒氏文章的影響力之大,傳播速度之廣。這種以訛傳訛之風,是時候該予以糾正了,以還廖平這副自題楹聯之真貌!
三、廖平「推倒一時」聯考論
筆者經查證得知,廖平除了前面那副自題楹聯之外,至少還有兩副存世。一副是「推倒一時,開拓萬古;光被四表,周流六虛。」(簡稱「推倒一時」聯)另一副是「人壽丹砂井,春深絳帳紗。」(簡稱「人壽丹砂井」聯)
關於「推倒一時」聯的確切出處,筆者目前暫未能在廖平自己的著述中找到蹤跡。文守仁在《消夏雜憶》一文中稱廖平「每歲春聯均書:『推倒一時,開拓萬古;光被四表,澤流八荒。』」[5]向楚在《廖平》一文中提到「六譯初分今、古,終究天學,嘗自署其楹曰:『推倒一時,開拓萬古;光被四表,週遊六虛。』蓋自贊也。」[6]9b舒大剛在《經學畸人:廖平》一文開篇便講到 「推倒一時,開拓萬古;光被四表,周流六虛!這是近代經學家廖平自題楹聯。」[3]849
文守仁、向楚、舒大剛均講到了廖平的這副自題楹聯,上聯都是相同的,但在下聯的表述上則略有差異,在「光被四表」之後,分別是「澤流八荒」、「週遊六虛」、「周流六虛」。「光被四表」四字源自《尚書·堯典》:「光被四表,格於上下。」[7]5「周流六虛」四字源自《周易·繫辭下》:「《易》之為書也不可遠,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8]633如果從流有其源的角度來理解的話,舒大剛所說版本較為可信。但是我們也不能排除廖平不是從這個角度來撰寫自題楹聯的可能性。相比於「周流六虛」,「澤流八荒」、「週遊六虛」這兩種表述也是可以成立的。三人之說法誰對誰錯,目前尚不能斷言。廖平在作此副自題楹聯時兼有三種寫法,亦未必不可能。正因為如此,此處之爭議我們就暫且擱置不議,待以後有更多史料出現之後再作辨析。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民國時期高官宋子文在給廖平寫的輓聯「推倒一時,開拓萬古;羽翼六籍,師表群倫」中也提到了廖氏的這副自題楹聯。
四、廖平「人壽丹砂井」聯考論
關於「人壽丹砂井」聯的確切出處,筆者亦暫未能在廖平的著述中找到蹤跡,也是在他人的著述中查找到的。廖平於1932年病故後,該年的《國聞周報》第9卷第31期刊登了《廖季平之生平》一文,文中講到:「廖氏入民國後,長成都國學院甚久,其寓所,即在院側,嘗於新年書一聯云:『人壽丹砂井,春深絳帳紗。』見者皆以為吐屬雋永,爭相傳誦。」[9]3
這副自題楹聯的上聯「人壽丹砂井」用的是典故。葛洪的《《抱樸子·內篇·仙藥》中說「餘亡祖鴻臚少卿曾為臨沅令,雲此縣有廖氏家,世世壽考,或出百歲,或八九十。後徙去,子孫轉多夭折。他人居其故宅,復如舊,後累世壽考。由此乃覺是宅之所為,而不知其何故。疑其井水殊赤,乃試掘井左右,得古人埋丹砂數一斛,去數尺,此丹砂汁,因泉漸入井,是以飲其水而得壽。」[10]61-62這一典故講的是廖氏家因丹砂井而長壽的故事。廖平姓廖,而此典故中正好講的是廖氏家,與廖平同姓,他借用此典故,除了表達長壽之外,恐怕還因他自己與典故中人同一姓氏而與有榮焉有關。
這副自題楹聯的下聯「春深絳帳紗」用的也是典故。範曄的《後漢書·馬融列傳》中說「(融)嘗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11]1973後用絳帳和絳紗來代指講席與教師。比如李商隱的《過故崔兗海宅與崔明秀才話舊因寄舊僚杜趙李三掾》詩中便有「絳帳恩如昨,烏衣事莫尋」[12]245的說法。馬融設館講經的地方後來被更名為絳帳,即今天的陝西省扶風縣絳帳鎮。他獨特的講經方式在他人看來未免不合正統,不甚雅觀,過於風流。於是「絳帳」一詞便有了另外一層意思:風流。清代扶風知縣劉瀚芳曾作過一首《絳帳》詩,詩曰:「風流曠代夜傳經,坐擁紅裝隔夜屏。歌吹彌今遺韻在,黃鸝啼罷酒初醒。」[13]21正因為如此,有人好事者便將廖氏「春深絳帳紗」一句與廖氏晚年喜採補御女之傳聞聯繫在了一起,網名「文拾遺」者在《讀〈梵澄先生〉》一文中聲稱「此聯可證廖氏晚年採補御女之傳聞。」[14]為此,筆者在此有必要作一說明。
這裡所謂的廖氏採補御女之傳聞,實際上濫觴於《國聞周報》1932年第9卷第31期刊登的《廖季平之生平》一文,該文表面上看是在悼念廖平,事實上卻是借悼念之名而夾帶私貨來污衊廖平。文中講到:「廖氏與湖南之葉德輝煥彬皆為近代名流,且皆以擅長屈頸鷮息之法著稱遐邇。惟葉氏偽託敦煌石室遺書,作《素女經》一書,敷疎素女對黃帝所舉五女之法,津津樂道,不稍避忌。廖氏則諱莫如深,靳不語人,聞廖氏晚年雖嬰痼疾,猶眷一侍女,『鑽擎』弗已,洵異人也。」[9]3李肖聃所著《星廬筆記》也記載到:「季平年九十餘乃卒。生時每食必喂,而每夕必御女,有妾數十人,循次以進。川中固有女市,皓齒蛾眉,百元可買二人也。」[15]565李肖聃所謂「季平年九十餘乃卒」的說法有誤,廖平實際上是八十歲逝世的。
所謂廖平晚年喜採補御女之傳聞,實在是對廖平人格極其惡毒的詆毀。廖幼平在《我的父親廖平》中說「民國八年,父親中風後仍手不釋卷,並用左手十分吃力地寫成《詩易合纂》一書。民國十三年,他退休回鄉後,生了一場大病,身體更弱;眼睛似乎患了白內障,老光眼鏡之外再加放大鏡也不行了,這才被迫停止了閱讀。」[16]1007同樣是在該文中,廖幼平還談到了合川張森楷於民國十六年深冬看望廖平時的情景:「可惜父親在民國八年(一九一九)六十七歲上中風後口齒不清,沒有聽慣他講話的人很難全部聽懂。張先生聽不懂了,父親就寫,但他右肢偏廢,書寫用左手,大字還能辨認,小字常常是黑漆一團。張先生認不得,兩人都急了,叫我們去翻譯。他們談的內容我們不懂,也無法翻譯。」[16]997曾加榮在《新獲之廖平資料》中記載了雷定基老人在回憶廖平在城隍廟看戲時的情境時:「當時,他年齡已屆八旬,且已偏癱。服侍他的不只一人,主要的是他年輕的夫人,年紀不到五十歲。先生穿的是長袍,小便頻繁,都是由夫人執尿壺,揭開長袍籠著撒的。」[17]34從這些文字描述可以看出,廖平當時身體狀況之惡劣。其他關於廖平晚年身體狀態的描述,不再一一舉例。試想,廖平晚年如此這般慘況,他怎麼可能會有精力來去從事什麼採補御女之事呢?
有人將廖氏「春深絳帳紗」一句與廖氏晚年喜採補御女之傳聞聯繫在了一起的看法顯然是錯誤的。理由有二:一是廖氏晚年採補御女之傳聞不可信。二是如果退一步講,假使廖平真是如傳聞中所說的那樣,那麼他為了避嫌,也不會愚蠢到通過文字來將這種毀己名聲之行為展露於世人的。因此,廖平所用文字表達出來的內容,必當不是那些喜於八卦的好事之徒所牽強附會的那樣!古人作詩,提及絳帳的詩句比比皆是,更多的是以絳帳來代指教師,如果一談到絳帳,解讀者便聯想到女色,這只能說解讀者理解得太過於狹隘了,抑或說是淫者見淫之思想作祟罷了。
五、結語
筆者不論是對「雷公八篇」之謬說的駁斥,還是對「推倒一時」聯的下聯三版本之發現,更或是對「人壽丹砂井」聯典故之剖析以及對學界將「絳帳」與廖氏晚年採補御女傳聞作過度聯想之質疑,雖不能說成果有多麼地豐碩完美,但足以讓我們對廖氏自題楹聯有了一個較為全面、清晰的認識。此篇考論尚有諸多不盡人意的地方,比如廖平後面的兩副自題楹聯在他自己著作中的記載之溯源工作還有待繼續,「推倒一時」聯之下聯三版本究竟何者為真的考辨事宜還有待求證。因此,此篇考論文章的完成,並不意味著關於廖平自題楹聯的搜集、整理與考證工作便告一段落了。這僅僅是一個階段性的成果,後續的研究工作需要筆者更加努力地去完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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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文拾遺.讀《梵澄先生》[EB/OL].[2020-08-23]. https://www.douban.com/note/36683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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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廖幼平.我的父親廖平 [C].舒大剛,楊世文.廖平全集(第1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17]曾加榮.新獲之廖平資料 [J].蜀學(第四輯),成都:巴蜀書社,2009.
註:本文發表於《蘭臺內外》2020年第34期,此據作者word版,引用請以該刊為準。感謝張林傑老師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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