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藏青長袍,裹著仙風道骨;一個暗灰提包(是李賀的錦囊!)塞滿所有家當。一把雨傘,充當拄扙,陪伴一程又一程的風霜雨露。
時在沉思,似在入定,在他身上時間仿佛定格,甚至倒流。
物質的貧乏,幾乎不輸顏回;「長於婦人之手」則肖似王國維所形容的李後主;而其至情至性,簡直是曼殊的翻版、寶玉的轉世;至於詩禪合一、瀟灑自然,則直追王維的隨緣放曠、清幽絕俗;然其以詩為生命的存在方式,所形成的「苦吟」為詩之態度,又與詩囚孟郊、賈島頗為相近。
嘗言:「高僧修道不成,來世投胎就成了詩人。」若果前世今生,一端是詩,一端是佛,那支撐點就是植根殘缺現實,頗具悲劇性格的周夢蝶了。
寄身紅塵濁流,甘於簡樸、涵泳於藝,淡泊世情、孤峭卓絕,巍然如一座山峰。
其人格行誼鮮明地保持了讀書人久被遺忘的嶙峋風骨、傲岸情操,樹立起「有所不為」的風範。
而其對於藝術的尊重,對於詩的熱誠,堅持、執著得令人仰望。作為一個詩人,已不單單是一則傳奇,更是時代文人的表徵,頗具標誌作用。
◎擺渡船上
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的鞋子
船啊,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
相向和相背的
三角形的夢。
擺蕩著──深深地
流動著──隱隱地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是水負載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負載著船和水?
瞑色撩人
愛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蒼涼。
◎二月
這故事是早已早已發生了的
在未有眼睛以前就已先有了淚
就已先有了感激
就已先有了展示淚與感激的二月。
而你眼中的二月何以比別人獨多?
總是這樣寒澹澹的天色
總是這樣風絲絲雨絲絲的──
絳珠草底眼睫垂得更低了
「怎樣沁人心脾的記憶啊
那自無名的方向來
飲我以無名的顫慄的……」
而你就拼著把一生支付給二月了
二月老時,你就消隱自己在星裡露裡
◎行到水窮處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漣漪;
我們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終
相遇。像風與風眼之
乍醒。驚喜相窺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後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裡有花開,
開自第一瓣猶未湧起時;
誰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漣漪?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天窗
戒了一冬一春的酒的陽光
偷偷地從屋頂上窺下來
只一眼!就觸嗅到
掛在石壁上那尊芳香四溢的空杯。
同時,有笑聲自石壁深深處軟軟伸出
伸向那強橫的三條力線
那雄踞於太極圖上的「≡」
而且,軟軟地把後者攫彎了。
◎即事
──水田驚豔
只此小小
小小小小的一點白
遂滿目煙波搖曳的綠
不復為綠所有了
綠不復為綠所有:
在水田的新雨後
若可及若不可及的高處
款款而飛 一隻小蝴蝶
仿佛從無來處來
最初和最後的
皓兮若雪
最最奢侈的狩獵,也是
最最一無所有的狩獵吧!
風在下
浩浩淼淼的煙波在下
撒手即滿手
仙乎仙乎!
這倒不是偶爾打這兒過路
翼尖不曾沾半滴雨珠的蝴蝶自己
始料之所及的
◎不怕冷的冷
──答陳媛兼示李文
即使從來不曾在夢裡魚過
鳥過蝴蝶過
住久了在這兒
依然會惚兮恍兮
不期然而然的
莊周起來
由於近山,近水近松近月
冷,總免不了有些兒
而冷是不怕冷的!
已三十三年了
的異鄉。還有,更長更深重於三十三年
異鄉人的孤寂——
冷,早已成為我的盾
我的韻腳。我的
不知肉味的
韶。媚嫵
紺目與螺碧……
據說:嚴寒地帶的橘柑最甜
而南北極冰雪的心跳
更猛於悅歡
最宜人是新雨後晚風前
當你曳杖獨遊,或臨流小立
猛抬頭!一行白鷺正悠悠
自對山,如拭猶溼的萬綠叢中
一字兒衝飛——
冷冷裡,若有鼓翼之聲來耳邊,說:
「先生冒寒不易」
◎託缽者
滴涓涓的流霞
於你缽中。無根的腳印啊!
十字花開在你匆匆的路上
衣明囚與昨日與今日之外
你把憂愁埋藏。
紫丁香與紫苜蓿念珠似的
到處牽接著你;
日月是雙燈,袈裟般
夜的面容。
十四月。雪花飛
三千弱水的浪濤都入睡了。
向最下的下遊——
最上的上遊
問路。問路從幾時有?
幾時路與天齊?
問憂曇華幾時開?
隔著煙緣,隔著重重的
流轉與流轉——你可能窺見
哪一粒泡沫是你的名字?
長年輾轉在恆河上
恆河的每一片風雨
每一滴鷗鷺都眷顧你——
回去是不可能了。枕著雪濤
你說:「我已走得太遠!」
所有的渡口都有霧鎖著
在十四月。在桃葉與桃葉之外
撫著空缽。想今夜天上
有否一顆隕星為你默默墮淚?
象花雨,象伸自彼岸的聖者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