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翟曉潔
【題記】雖然生命中有許多朋友的面容,會隨著光陰而變得無法辨失。而我卻要用歌聲留住你的記憶,就讓未來等一等吧!如果想念我,請到我的歌裡來找我。
——張雨生
1997年10月20日凌晨2點50分,張雨生獨自駕駛7個月前剛買的SAAB 900敞篷跑車,在臺北縣淡水鎮登輝大道路口的紅樹林保齡球館前,發生嚴重車禍。車以高速撞上了公路隔離帶,隨後又撞斷路燈,翻覆於對面車道。
被送到醫院時,張雨生已經渾身是血,面目全非。警方認定,事故原因是:疲勞駕駛。
出事前,張雨生和同事一直在果陀劇場排練音樂劇《吻我吧,娜娜》。這部劇由張雨生自導自演,那天他始終待在劇場,從更換演員到音樂改編,再到舞臺設計,凡事親力親為,一直忙到晚上11點多才離開。
事故發生之後,為了慰藉痛不欲生的張雨生父母,更為了喚醒生命垂危的張雨生,豐華唱片公司在72小時之內,集合了張雨生的好友,包括作詞、作曲、編曲、製作、演奏、演唱、唱片平面設計、MTV編導攝製等,錄製了單曲唱片《給雨生的歌——聽你聽我》。並決定將這張專輯的收入作為張雨生醫療、看護、復健及安家費用。
今晚聽我輕輕唱,我想給你一份愛的力量。我已經打開窗,準備和你迎接每天的太陽……
雖然有萬千親友歌迷的虔誠祈禱,可惜死神還是將他攝去,霸道而倉促。1997年11月12日晚上11點48分,與死神搏鬥了24天的張雨生,最終停止了心跳,那年他只有31歲。他逝世後,張爸爸將《給雨生的歌——聽你聽我》專輯的所有收入捐給了慈善機構。
此後,那個戴著眼鏡、酷似學生的張雨生永遠地活在了我們心裡。無數個清冷的雨夜,我會習慣性地聽著他的歌寫點文字,不經意間,就會將他的歌詞化入了文中,嵌進了心底。
原來走心的東西,從來不畏時光的流逝。
很多年後,當我重新回望張雨生短暫而輝煌的音樂之路時,不禁想到曾聽說過的人生四然:來是偶然,去是必然,盡其當然,順其自然。
張雨生出生於臺灣澎湖,就是歌中所唱 「沒有椰林醉斜陽,只是一片海藍藍」的地方。那兒的陽光溫潤如玉,遼闊無垠的海域永遠乾淨湛藍,微風總是摻雜著海水鹹腥的味道,藍天的布幔幻化成晃蕩的波濤。這樣的場景,太適合遼闊的歌聲。多年後,張雨生曾這樣感嘆:「每回站在舞臺上,唱到忘情時,眼前總會浮現一片藍,就像小時候在澎湖面向連著天的大海開懷唱歌。」
那時,父親張建民還在康樂隊任副隊長,他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嗓音高亢洪亮;母親張惠美是隊裡的舞蹈演員,歌唱得也不錯。張雨生出生後,家中總是充盈著溫馨的歡歌笑語,父母常常在他面前聯袂表演歌伴舞,小雨生總是睜大雙眼看著特別認真投入。或許是遺傳了父母在音樂方面的才華,加之濃厚藝術氛圍的薰染,張雨生從小就表現出了非凡的音樂天賦。
年少時的張雨生開朗陽光、才華橫溢,雖然他也愛唱歌,卻從沒想過走音樂的道路。那時他打算順順利利地讀完大學,找一份平凡安穩的工作,過上普通卻幸福的小日子。直到妹妹的突然離世,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走向。
1986年,張雨生還是臺灣國立政治大學外交學系的一名新生。一個禮拜天,家人決定去郊外烤肉,張雨生因為事先早已與同學約好,未能參加。烤肉結束後,在回家途中,15歲的妹妹因為淘氣,踩在山澗大石塊上,不小心落進水裡溺死了。
這件事對張雨生的打擊太大了,妹妹死前,張雨生的生活和所有普通的大學生一樣,日子是兩點一線,讀書和考試幾乎充斥了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業餘生活無非是吃喝玩樂,他並沒有所謂的大夢想。妹妹死後,他一度情緒低落到抑鬱的程度,那時無論醒著睡著,他的腦海裡總是輪番播放著從前和妹妹一起哼唱歌謠的情形。冥冥之中,他覺得妹妹的音樂夢想,自己有責任替她去完成。就在這樣被夢靨、回憶和冥思不斷磨折的進程中,張雨生終於拋棄了原先的打算,他要為自己的人生重新做一番規劃。
1988年3月,張雨生自組金屬小子樂團,參加第一屆臺灣熱門音樂大賽,奪得了團體組冠軍和最佳主唱獎。此次比賽是他走上音樂之路的起點,因為獲獎,他有幸得到了在木船民歌西餐廳駐演的機會。
一天,演出結束之後,張雨生被一位客人給攔住了。客人告訴張雨生,他叫翁孝良,寫了一首歌,始終沒能找到適合的聲音來演繹,這個樂譜放在抽屜已經一年多了,直到今天他聽到張雨生清亮高昂的嗓音時,覺得他就是自己一直在苦苦尋覓的「好聲音」。說明來意後,翁孝良遞上一張名片,讓張雨生明天直接去錄音棚試唱。
那是張雨生第一次去錄音棚。他外型青澀稚嫩,背著一個小書包,完全沒有明星氣質,以致於翁孝良的同事都以為他還只是個高中生。誰都沒想到,就是這個個子小小、長著一張娃娃臉的男孩居然有一副極具爆發力的好嗓子。試音的時候,翁孝良驚訝地發現,張雨生的音域居然高到了「無上限」的程度,雖然沒有受過任何專業訓練,但他的樂感卻是好得不得了,拿到一首新歌上來就能唱,唱過兩三遍就能錄。
而當天錄的歌就是後來風靡港臺與內地,現如今還有人會哼唱幾句的《我的未來不是夢》。不過,這首歌最初是為黑松沙士飲料所寫的廣告片主題曲,廣告很快在各大電視臺鋪開,張雨生便也跟著紅了起來。
因為翁孝良的推舉,張雨生籤到了飛碟公司。公司覺得張雨生形象陽光健康,又帶著濃濃的書卷氣,決定將他打造成走鄰家大男路線的偶像歌手。而雨生的歌曲大多清新勵志、朝氣蓬勃,迎合了年輕人奮鬥的心理。
1989年,張雨生的首張專輯《天天想你》問世,這張唱片創下了35萬張的銷售記錄,他更是憑此成績成為年度唱片風雲人物。
在這張專輯的製作感言上,張雨生這樣寫道:
兩年前,從小與我最親的妹妹,在梨山附近的山澗不幸溺死,那一年她才15歲。雖然從頭到尾,我沒有掉一滴眼淚,但這個傷口一直在我心中。她是那麼可愛,那麼懂事,而且歌聲又那麼好。老天真不公平,妹妹他一直比我更愛唱歌,唱得比我更好,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太大。
他將人生最終的夢想和最初的成績,都記在了妹妹的名下。每每看到這段感言,我的心中總是百感交集。是怎樣一種血濃於水的親情,讓他將悲傷隱得那麼深,深到多年之後,才找到了傾吐抒發的洩口。
1988年,張雨生參演了電影《七匹狼》,隨著這部片子的大賣,他的唱片銷量也居高不下。第二年,張雨生入伍服兵役,一般來說,明星服兵役對事業會有較大的影響,因為長時間的蟄伏會降低歌迷的熱度,但張雨生卻是個例外。他入伍後,《張雨生大兵日記》漫畫開始在臺灣《中國時報》上連載,內容以他在軍中所發生的各種趣事為題材,當然大部分情節都是虛構的,一時間這些漫畫風靡整個臺灣。當兵的第一年,他入圍了第一屆金曲獎最佳新人獎,第二年,他又入圍了金曲獎最佳男歌手獎。
1992年,服完兵役後的張雨生向公司提出要自己做「創作專輯」,公司鑑於他炙手可熱的名氣,決定放手讓他去做。不久,張雨生在美國錄製了第一張創作專輯《帶我去月球》,這張專輯在當時是前所未有的新穎,展露了他超逸的想像力與獨具魅力的藝術才華,那首專輯同名主打歌曲風前衛,歌詞彰顯了人文關懷和夢想,曾代表亞洲地區入圍1992年全美音樂錄影帶大獎。
可惜這張反映良好的專輯卻滯銷,成了典型的叫好不叫座,公司也開始限制張雨生的創作自由。為了止損,唱片公司集結陳志遠等大牌詞曲作者,為他量身打造了最具影響力的一張專輯《大海》,張雨生也因《大海》再次登上流行樂排行榜榜首。銷量起來了,可他並不快樂。儘管有很多歌迷都是通過《大海》才開始熟悉和喜歡張雨生的,可是他從來就不希望把這首迎合市場的歌當成自己的代表作。
理想現實兩難全,苦悶無處聲張,唯有通過音樂表達。後來張雨生在他的《自由歌》裡,吟唱出了對唱片公司的強烈不滿。1994年,在他的不斷要求下,公司再度放手讓他製作創作專輯《卡拉OK live 臺北•我》。然而這張專輯又一次遭遇了滑鐵盧,成為他賣得最不好的作品。
好在唱片發行不景氣,並未影響張雨生在音樂製作方面的發揮,1995年開始,張雨生為其他歌手擔任製作人。
1996年,張雨生為張惠妹打造了第一張專輯《姐妹》,專輯中大部分歌曲是張雨生為她量身定製,充分發揮了她的演唱特色。當時臺灣樂壇以輕柔溫婉的女聲居多,而張惠妹身上那種高山族女孩特有的奔放熱力和嗓音爆發力,一下子脫穎而出,吸引了大批歌迷。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張雨生又趁熱打鐵,為張惠妹製作了第二張專輯《Bad Boy》,奠定了張惠妹歌壇天后的地位。張雨生製作的專輯,銷量突破4500萬張,使得張惠妹至今仍是臺灣女歌手唱片銷量紀錄的保持者。
張雨生因為張惠妹的成功,一下子從「唱片殺手」變成了「金牌製作人」。
不過說起二張的相識相知,還頗有點「千裡馬巧遇伯樂」的意味。那是1995年的一天晚上,在臺北西門町的一間酒吧裡,已經化好妝的張惠妹正在調試聲音準備演出,那時她不過23歲,還只是Relax樂團的一名主唱,像這樣四處跑吧駐場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半年多。
正要開始表演,表哥突然跑來告訴她:「張雨生來了。」張惠妹聽聞後,趕緊伸直脖子向臺下張望,只見一個黃頭髮、戴著眼鏡的小個子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裡,看起來文質彬彬又很有氣場。張惠妹一眼就認出他就是那個在電視裡經常見到的大明星張雨生,她的心中一陣興奮一陣慌亂,沒想到明星來聽她唱歌了,唱什麼好呢?對了,張雨生的聲音特別高,我也來幾首高的。於是,張惠妹幾乎整晚都在賣力地飆高音。
演出結束後,張雨生找到張惠妹,「你唱得不錯。」這是張雨生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面對張惠妹的手足無措和膽怯青澀,張雨生主動打開了話匣子。那晚他們聊了很多,關於音樂,關於夢想,關於原住民文化……隨後的一個月,張雨生幾乎每天都會到酒吧聽張惠妹唱歌,那時張惠妹在好幾個酒吧駐唱,但無論她在哪裡,張雨生都會風雨無阻地趕過去。
張雨生第一次見到張惠妹就覺得她像極了自己已過世的妹妹,兩個人的年紀只差幾個月,性格都屬活潑開朗型,更為相似的是,她們對於音樂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熱衷。而後,張雨生對張惠妹不遺餘力的提攜和幫助,當然一方面是對她音樂才華的充分認可,更重要的,是源於對妹妹的思念。
張惠妹至今仍記得跟著張雨生第一次進錄音棚的情形,那天她一戴上耳機,站在麥克風面前,就聽到自己巨大的呼吸聲。她感覺好恐怖,但又不好意思問,怎麼辦呢?眼看就要開唱了,於是張惠妹乾脆憋著氣,屏住呼吸。看著張惠妹憋得通紅的臉頰,張雨生頓時明白過來,不住地開懷大笑。
熟悉張雨生的人都知道,他這個人平時最討厭參加綜藝節目,但為了助力張惠妹走紅,他也顧不上自己的喜惡,總是頻頻與張惠妹現身於各色節目現場,幫她打歌。張雨生小名叫張小寶,那時張惠妹也時刻將「寶哥」掛在嘴邊。師生情、兄妹情、知遇之恩……所有的情誼和感恩,都融匯在了這一聲聲「寶哥」之中。
1997年,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奪走了張雨生年輕的生命。當醫生宣布張雨生死亡時,張媽媽跪在地上,一次次痛不欲生地呼喊著:「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吧……」軍人出身的張爸爸,一直強忍著淚水,表現得非常堅強,直到在太平間裡,見到兒子冰涼僵硬的遺體,張爸爸終於悲慟難抑,大哭著說道:「雨生才31歲,到還沒有結婚。我對不住他,我對不住他!」
1997年11月16日下午2點30分,張雨生的家人和唱片公司舉辦了張雨生追思會,不設靈堂,而是用音樂的方式與他做最後的告別。
張雨生這一生,只想做一位純粹的音樂人。在他的歌曲中,沒有無病呻吟的愛情,沒有虛情假意的賣弄,更沒有言不由衷的做作,他將自己對人生、情感、自然的無盡感悟,幻化成了或靈動或沉鬱或歡快或高昂的音符,無所謂迎合市場,無所謂他人的喜好,他只寫下心中所想,真誠的,懇切的,沒有半點隱瞞。
張雨生過世後不到一年,1998年的臺灣金曲獎頒獎典禮上,他的最後一張專輯《口是心非》,獲得了最佳流行音樂演唱唱片獎,這是他曾經最看重的一個獎項,他生前5次入圍,但都未能獲獎。那天,張雨生的獎由父親代領。當張爸爸起身從座位一路走上舞臺時,全場觀眾起立,以雷鳴般的掌聲向這位音樂人的父親致以最誠摯的尊重與安慰。張爸爸接過獎盃後,哽咽著說:「謝謝大家!今天雨生能夠得到這個獎,我想他在天堂會看得到。很抱歉,因為張雨生不能來了。非常遺憾,雨生的生命很短暫,只有31年,但是他留下的音樂和歌聲,仍在我們這個世界裡,我們永遠都會懷念他。」
獎盃是給逝者的榮譽,也是遺留給生者的紀念。
說來也慚愧,直到張雨生去世後,我才開始認真地聽他的歌,他的每一首歌。在迎接高考的時候,午後的光影充斥著緊張的情緒,那時唯有塞上耳機,聽著他的《口是心非》、《大海》,才能讓心境於周遭的雜亂之中,漸漸地沉靜下來。曾經,那是我最辛苦的一段時光。
再後來升入大學,每天都會穿梭於教室與宿舍之間的林蔭道上。當時的天空總是晴朗,陽光從高聳入雲的梧桐枝葉罅隙間穿流而下,落於地面,形成了斑駁的光影。我們從光影間穿過,望不見耀目的亮點,只感覺到一眨眼的閃耀,和確鑿的溫暖。那時,我最愛聽著張雨生的《一天到晚遊泳的魚》、《我是一棵秋天的樹》漫步於課後無拘無束的時空裡,打發最美麗無慮的人生。
其時距離雨生過世已經好幾年了。或許我們已經習慣了將曾經濃重的悲哀化成後來輕柔的感傷,淡淡的,如雲煙一樣,看似稀薄,卻永遠氤氳在心底,無法消散。
湖心草生長,我心無處藏。光陰證明,好的音樂,總是可以深入心底,記取終生。
你穿過山野,來到我的心田。你像遠在天邊,又似近在眼前。直到充臆心間,我才後知後覺。
當感覺到痛時,早已流不出眼淚了。
張雨生曾說過,很想認識每一個認識他的人。可惜這個想法隨著他的永逝而落空了。好在,他的音樂還在,還能繼續陪伴我們很久很久。我也可以一直聽著他的聲音,恍若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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