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喜
家保燒了一支香,將盤裡的剩湯剩菜與零零碎碎的餅子拾掇到一起,狼吞虎咽飽了腹,心才踏實下來。
外面飄起了雪,不大,似四月半間的柳絮。有錢難買下葬雨。家保鼻子一酸,父親去世三年半了,今日才遷進了老墳,家保算是了了一樁天大的心事。
家保把帶著土腥味的柏木條丟進火爐,火光嗶嗶啵啵地騰起來。柏木的油香中夾雜著豬大腸的氣息,轟然膨脹開來……
1
父親幹的是一種上古職業,屬小技,是手藝人中的末流營生。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體面文明點說,叫「屠戶」,直接乾脆點說,叫「殺豬的」。大多數人瞧不上眼,可人人都離不開,誰也不能連毛吃下一頭活豬。這活沒多少技術含量,只要心狠手辣,只要不怕髒累,只要有一副趁手的家當,人人皆可開門起事。這活看似簡單,卻又不簡單。上中下三大村,別的村沒有殺豬匠,只有高臺村有,而且一連有三家。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管幹哪一行買賣,都是人比人的事。三家中一家為本門四叔,另一家為李家老大。李老大一次殺倒了一頭養了二年多的瘦豬,抽菸的工夫,豬活過來撒腿跑了。村人明著說,這豬成精了,暗地裡卻當成飯後茶餘的笑話。李老大有一絕活,能將一隻豬尿泡發成一碗肉。吃過的人都說,沒一點尿臊味,好吃。究竟是怎樣「發」的,屬於機秘,不外傳,沒人見過。門有門風,行有行規,高臺村殺豬匠的規矩是不收錢,殺完豬,脖窩處的刀口肉是殺豬匠的,豬毛是殺豬匠的。四叔心重,一次取完刀口肉後,豬頭塌成了半個。村人一個比一個精,四叔也臭了。上中下三村,父親的胸挺得最高。
殺豬的旺季在臘月,冬至一過,父親開始忙活,一天要殺三頭豬。一般都是提前打招呼,排好日子,一家一家殺。殺豬桶背到誰家,父親跟到誰家。也有講究些的人家,請陰陽先生看日子。好日子,一天得殺四五頭豬,挑燈夜殺是常事。父親一個人幹不了,會讓東家叫些村人幫忙。前一晚,父親會上門逐家囑咐:給豬別餵食,只給水,千萬不能餵黑面,腸子粘住,不好翻;張三家的豬一叫,李四家開始燒水;準備點香燭票子。叮囑完了,茶喝飽了,夜也深了,豬二覺都翻過了。父親不能睡,父親得磨刀,得把放血的尺半長的尖刀,刮毛的月亮形的圓刀,開膛的,卸肉的,剁骨的……十幾把刀齊齊磨一遍,磨得寒氣逼人,可吹毛斷髮,能削鐵如泥,父親才能打呼嚕。雞叫三遍時,刺耳的豬嚎聲會驚醒家保,叫醒鄉村。一天下來,父親直到最後一家才能歇下來消消停停吃頓熱飯。吃完飯,還得趕緊去安排明天的事主。每晚回來,父親會將一塊塊刀口肉丟進大盆中。第二天母親洗乾淨後,抹上鹽醃在大缸中,是全年的吃食。豬毛倒在院角落,豬鬃掛在屋簷下,等人來收。一個多月下來,碼瓷瓷實實一大缸肉,明年臘月,還不見缸底。
殺豬匠不僅殺豬,還做席,是村裡的土廚子。農村做席,講究八大碗:涼拌胡蘿蔔絲,雜燴,肘子,甜丸子,糟肉,酸白菜,甜米飯,嘗湯。廚子只做這八樣席面菜。農村人實際,不講究菜品的味道,講究肉菜是否實誠。肉多,席就槓槓的,西安城裡的皇帝都可吃。多年行走於蒸煮炸炒之間,父親深知,席不難做,難做的是察言觀色,令主客隨心。婚期定下後,有禮數的東家,提著茶葉上門請,沒禮數的東家,見面隨便打聲招呼,這些父親都心中有數,並不在意。抽個日子,父親和東家坐下,先問桌數人客,再問席面是否結實,準備了多少斤肉。然後斟酌著東家的家底,揣摩著東家的脾味,開出大香草果八角豆腐蒜苗白菜豬肉粉條等一切大大小小材料。哪兒的綠紅絲子成色足,哪兒的糟豆腐味道正,哪兒的腐竹量多,父親都拿出十二分的誠意,如數家珍,一一指點。並特意強調:只要打上高臺王廚子的名號,能便宜不少錢。
提前三天,父親背上大炒鍋提著大鐵勺去幫忙。如需宰豬,得提前半天動身。第一天壘灶臺,支案板。壘「一字長龍灶」,這是父親的陣地。三米長的灶臺,由大到小支三四口鍋。父親壘的灶,順風利火,半截椽頭扔進去,烤、炸、煮、蒸幾管齊下,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第二天,裝糟肉,燒肘子。燒過的肘子,黃中帶黑,別有一番滋味。第三天,蒸甜米飯,裝酸白菜,炸洋芋丸子。忙碌有序,到第三天下午,一切收拾停當,父親才歇口氣。正日子中午,父親揎拳捋袖,提勺拎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鼻孔裡安著個風扇,腳底下踩著個陀螺。戲子的腔,廚師的湯,一碗菜的靈魂全在湯裡。這才是顯技術的時候,油鹽醬醋,酸甜苦辣,什麼菜加什麼湯,一點也不能馬虎。最後一道菜:雞蛋醋湯。這道菜得現做,油燒熱,加水,加調料,加一勺醋,勾點芡粉,鐵勺裡磕個雞蛋,一潑,白沫浮起來,雞蛋絲絲縷縷,若有若無,如天上的雲。撒把蔥花,大功告成。這一碗湯,鮮中帶醋,除油膩,去腥,醒酒,卑田院乞兒喜吃,玉皇大帝亦喜吃。最後一撥客人走後,招待全村人,這時父親運籌灶臺,隨機應變,以多餘補不足,編編轉轉,主客皆能滿意。
做席的酬勞,按席數算,另加扣肉扣菜用的黑陶碗錢、席面上用的湯匙錢。父親情面軟,刨刨讓讓,一次席做下來,僅落個茶葉錢,權當幫了忙。
父親踏百家門,吃千家飯,幹的雖是末流買賣,卻受人尊敬,常給村人擔保,說媒,取親。並與當總理的王大爺,賣眼鏡的李老三,做木匠的張二伯,看風水的陰陽五太爺一起為村人調解糾紛,主持祭莊修廟等公共事務。
家保家的日子不賴。
2
然而,因為一個女人,這個家並不平靜。
父親外面有個相好的,是父親的頭婚原配,在水泉灣。聽人講,父親的原配夫人八年沒有生養,落腳到了水泉灣張有福家中,半年後,竟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人人都說,是父親的種。小子叫茂生,很像父親。張有福是個老實人,沒啥本事,本是打光棍的料,沒成想,否極泰來,天上掉下個精幹麻利的媳婦,自然是百依百順,說一不二。後來,又添了個女兒,叫茂蘭。打斷骨頭連著筋,藕雖斷了絲還連,父親常去照應張家。一來二去,又與原配夫人續上了前緣。後來,兩家人乾脆認了乾親家。正月裡走親戚,那個女人待家保極好,一口一個「乾兒子」。哥哥茂生卻不太友好,常斜著鷹一樣尖利的眼晴瞪父親,明顯對家保父子懷著敵意。張家那個小妹妹茂蘭,是個矬胖子,頭上頂著個鳥窩,鼻孔裡掛著兩根白蔥,不知道的人,以為是個小子。吃飯時,家保想起那兩根白蔥,胃裡的飯直往上泛。
母親沒啥心機,更沒啥本事,愛絮絮叨叨。一件小事,一天掛在嘴上當經念。母親還愛佔小便宜,一次父親趕集買來一塊香皂,母親以為是給孩子們買的糖,趁父親沒注意,狠狠咬了一口,沒嘗來味,「咕」一下滑進肚子裡。因為水泉灣的親家母,母親常常冷著臉,指桑罵槐。罵不下蛋的雞,罵咬了耗子的狗,罵叫春的貓。有時當著孩子罵父親:「你個種穀蟲,沒良心的,我給你生兒養女,伺候完老的又伺候小的,你把我不當人。要不是三個孩子拖累,一根麻繩,我一了百了。」父親知道母親生氣的癥結,為了避免淘氣,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母親鬧一鬧,氣消了,四海安寧。
家保有個哥哥,自小保給灶王爺,叫灶保。老大灶保一點都不像父親,個子小,眼睛小,見人眼神躲閃,猥猥瑣瑣,說話嗯嗯啦啦,含混不清,三榔頭砸不出個響屁,十根指頭塞不進狗屁眼。村中有婚喪嫁娶蓋房事務,只幹一些挑水燒火劈柴小事。其實老二家保也不像父親,家保空有一身好骨架,卻說話不過腦,咋咋呼呼,有天上沒地上。認死理,愛與人犟嘴。不服人,好鬧事。一次李家老大與父親因為豬事吵嚷了兩句,家保卸下鍘刀,往李老二脖子上砍,嚇得李家老大九天半沒敢出門,最後央及了王總理、李眼鏡、張木匠、五太爺提著點心來「下話」才了事。自小,家保就看不上灶保,總是欺負灶保。過年分炮仗,家保八十,灶保二十。父親趕集回來一人買一個油餅,家保非咬一口灶保的不可。平白無故,家保想動手就動手。雖然這樣,家保還是恨不得灶保早死,一次正月初一燒香,家保跪在桌案前向神仙禱告:「求求老天爺,讓灶保早點死吧!」冷不防父親一個巴掌扇過來,家保的耳朵「嗡嗡嗡」響了一個正月。家保還有個妹妹,叫保妹。保妹性子烈。家保惹了保妹,保妹能記恨四五天。父親最慣保妹,含在嘴裡怕咽了,託在掌上怕掉了。父親殺豬做席回來,第一句話總是:「我的心疼娃保妹呢?」這令家保極不高興,卻不敢言語。
老子燒磚泥瓦,小子不離窯門。家保生來就是殺豬的料。自小跟著父親,刮毛翻腸,是父親的左臂右膀。家保十五歲時,父親摔了一跤,閃了腰,右手的指頭裂了條縫。眼看眼到了年底,應承下的事主不能退。父親提著刀,自嘆自怨。家保二話不說,奪過殺豬刀,一把摁住豬頭,神不亂,心不慌,手不抖,刀尖順著心窩慢慢沒進去,熱血噴湧而出。快,狠,準。家保趁熱拔下幾撮豬鬃,開始燙毛,刮皮,開膛,翻腸,割豬頭,卸肉。行雲流水一般,家保正式出師。一個臘月,家保跟著柏木大桶,穿著油旺旺的黑皮褲,帶著一身豬的腌臢腥臭味,幹掉了九十八頭年豬,殺功頗豐。
家保年輕力壯,帶著一股殺氣,再厲害的豬,見了家保都服服帖帖。一次張木匠家殺豬,豬連踢帶咬,眾人折騰了大半個早上,愣是沒抓住一頭豬。家保走過去,一把抓住豬的一條後腿,往上一提,豬兩腿懸空,發不上力,乖乖受戮。刮細毛時,需在豬後腿上割一小口,將長長的「挺腸」伸進去鼓搗一通,將各個關節鼓搗通了,從小孔處往裡吹氣。以前父親幹時,嫌髒,總是象徵性地吹一下。家保不嫌髒,嘴貼拓在小孔上,只要一口渾荒之氣,豬便鼓脹成一個圓球。家保殺的豬更乾淨。
父子聯手,天下無敵。李老大掛單不住,去蘭州打工。六月天,口渴,猛灌了一口涼水,一口氣沒上來,嗆死了。拉回來,腦袋脹得比背鬥大,借了口滿是窟窿眼睛的白楊薄棺材,當夜埋了。堂哥去天水接三輪車,車翻了,人沒搶救過來。四叔心灰意冷,砍了殺豬盆,去武山豬廠當了長工。
上中下三村,成了家保父子的天下。
3
家族產業順風順水的父親,本該高興,可煩惱就像臉上的老年斑,總在不經意間爬上額頭。
當父親的,在擔心著兒子的婚事。
知子莫若父,每天晚上,父親都把肋骨當算盤撥,撥來撥去,兩個兒子都撥不到人前頭。別人不說自己也明白,灶保比木頭強不了多少,撥一下動一下,不撥就不動。父親壓根就沒想著灶保能問上婆娘。家中有糧,心中不慌,父親留有後路,這後路便是保妹。自古以來,一梁頂一柱,豬肉換羊肉,換頭親不丟人。
父親更擔心家保,家保做檁子短了,做轆轤細了,有手無心,也是個半瓤子貨。這些年一遇到可以的茬兒,父親都嘗探著打聽,人家都以各個理由推託,根本不認茬兒。眼看眼孩子都大了,茬兒越來越少,錯過年齡,就更不容易了。上次好說歹說,託張木匠到後山問了一門親,事情有了眉目,父親帶著家保去上門。三杯酒一下肚,家保現了原形,直接對著未來嶽父開拳:哥倆好,好到老!事情黃了。其實對於家保,父親說著急也不著急,因為還有張家乾女兒茂蘭,這是父親自小留的另一條後路。這些年,父親不顧閒言碎語,兩頭兼顧,就是為了鋪好這條後路。當父親向母親掏出藏在心底最隱秘處的秘密時,多少年來,母親第一次原諒了父親。
茂生的婚事,前前後後都是父親一手張羅的。大喜前五天,父親就帶著母親、灶保、家保前去幫忙。母親顯示出過分的親熱,姐姐長,姐姐短,倒令親家母渾身不自在。婚後三天,茂生帶著新娘子下了廣州,進了工廠。正是五月半間,小麥黃梢,說幹就幹。幫助旁人是為了自己,父親乾脆打發走家人,留在張家割麥。割完苫好,父親才回家。估摸著麥子曬乾了,父親帶上二兄弟去幫忙背麥。麥子上場,父親和家保開始摞摞子。親家母和茂蘭也來轉麥捆。父親是有名的摞子匠,摞的麥摞子出簷,如一顆桃心,溜圓齊整,順風利水。出莊的秧歌沒差的。這一次,父親拿出十二分的努力,要給自己迎個人,給親家長個臉。沒成想,偏染的顏色不上色,稀裡糊塗的,「譁啦」一下,摞子破了,父親從小山般的麥捆底出來時,腿折了。父親的名聲也丟了,成了十裡八村的笑話。
落了第一場雪的早上,父親跛著腿上了張家門。一家人不說二家話,早在孩子還小時,父親就向親家母吹過床邊風,這一次只不過是捅破窗戶紙。回來時,父親喝了點酒,有點興奮,向全家人通報家保與茂蘭的婚事。家保聽後,將頭一偏:我就是死都不要茂蘭。「這個死娃娃!」皇上不急太監急,天大的好事,誰想到半路冒出這茬。父親與母親前說後比,磨破嘴皮,費盡唾沫,可家保就是一根筋,死活不要茂蘭。最後,當父親的只得把話說明白:「錯過這門親,以後打了光棍,不能怪怨父母。」家保把胸脯一拍:「多少長著個雞雞,吐口唾沫是個釘,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怨別人。」肥水不流外人田,當父親的又把目光瞅向灶保,手心手背都是肉,安頓好一個算一個。灶保憨憨地笑笑,冷手抓了個熱饅頭。灶保心裡比喝了蜜還甜。
第二天,父親約了王總理、李眼鏡、張木匠、陰陽太爺這幾個高臺村的頭面人物,提著點心、豬肉、酒、粉條四水禮上了水泉灣。喝過茶,父親偷了個空,悄悄鑽進廚房,委婉地向親家母說出原委。親家母當時就翻了臉:「你個沒良心的,耍子人是不是?你真以為我們娘倆是你的奴才?」父母低三下四,說是家保和茂蘭八字不合,結婚後於娘家人不利,又說了灶保的種種好,並承諾,茂蘭嫁過來後,把有三椽庭的老院給茂蘭。明天就裝一部電話機,茂蘭嫁過來後,專門守電話機。在當時,電話機可是個金蛤蟆。唉!女大不中留,到哪兒都是人家的人。親家母答應了這門親事。
父親真裝了一部電話機,天線在房頂上。這可是個稀罕物,上下三村人都來看稀奇。父親還裝了個大喇叭,對著話筒咳嗽一聲,上下三村都聽得見,比村長家的還清晰。沒過幾天,有人從廣州打來電話,喇叭裡傳出了父親有點哆嗦的呼叫聲:「餵——餵——餵——下家灣的德有,下家灣的張德有,你後人剛剛讓你吃過飯三點接電話。」同樣的話,父親重複五遍。接一次電話,收兩元錢手續費。打電話按時間算,一分鐘兩元。這生意,比殺豬的買賣好一百倍。
怕夜長睡夢多,有人在背後搗鬼,宜早不宜遲,一月後,父親宰了肥豬,給灶保娶婆娘。新媳婦進門時,家保從人縫裡瞅了一眼,野雞成了鳳凰。穿著大紅衣服的新娘子,不再是那個銜著鼻涕的毛丫頭。家保的頭「嗡」地一下,大了。一整天,家保都不高興,崖打死了父親一般,陰著個眼,故意找茬發火。晚間,人客散後,家保截住上完廁所的父親,問了聲:「我和茂蘭的事,我想變……」話還沒說完,父親抽襠就是一腳:「看把你個脹冷飯的,捉不住熱涼的東西。蒼蠅蹬到屁上面,這次把你狗球耽擱了。前邊劃開渠,後邊不沾泥。話早說了,你給我死到外面去!」
這一夜,家保一眼沒閉。
村中同齡人問灶保:「和婆娘睡覺受活不?」灶保沒回答,勾著頭只是笑,嘴碎的村人卻給灶保起了個「王受活」的外號。家保每次聽見有人這樣叫灶保,心中都像吃了蒼蠅一樣。家保最想聽見大喇叭裡茂蘭的聲音,又怕聽見這個聲音。
人喲,真難!
4
父親起夜,聽見家保還在哥哥屋裡說笑。
不能惹人笑話。
不聲不響,父親用三天時間置辦了鍋碗瓢盆。第四天,請來王總理、李眼鏡、張木匠、陰陽太爺及幾個本家兄弟,鄭重其事地給二兄弟分了家。父母與家保搬入新院,另起爐灶。老院連同電話機子留給灶保,新院和殺豬做席的手藝給家保。面櫃一人一個。騾子及農具兩家暫時共用。這都是事先商量好了的。分地時,釆用傳統而古老的方式——抓鬮。將梁畔的兩畝半地單獨留出來,算是老兩口的口糧地,給家保。其餘的,根據大小瘠薄搭勻。山底下的大地,當年是一等地,今天還是一等地,乾脆一分為二,一邊一份。抓鬮時,茂蘭推開灶保,拾了一顆。結果當場公開,當著大家寫下字據,雙方都還滿意。最後父親對二兄弟吩咐:「家分開了,心不能分開。親的說不遠,打斷胳膊連著筋,以後要相互幫忙。」
莊裡人走後,父親把家保和保妹叫到跟前,柔聲細語地商量給家保換親的事。家保自然是一萬個願意。保妹半天一個聲氣都沒給,站了一會,撩起門帘出去了。西房門狠狠地「咣當」了一聲。
保妹藏著心事。這心事,村裡的年輕人都知道。保妹喜歡君有,自小就喜歡,同村孩子一起割草,君有和保妹常在一個屲上。同伴欺負保妹,總是喊君有的名字。君有不像農村孩子,身單,五官俊俏。君有會吹梅管,大家在韭菜梁上歇息時,君有吹《雪中情》,「雪中情,雪中夢未醒……」天上絲絲縷縷的雲,輕輕落下來。君有手巧,會嫁接樹苗,能把青磚劇成條,在滲水石上拼成亭臺樓閣。保妹曾無數次憧憬過與君有成婚的情形,可偏偏……保妹不敢往下想。其實,對於父母的想法,保妹早就有耳聞。可自己又有什麼辦法呢?用女兒給兒子換婆娘,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自古如此……哥哥不成家,父母的心就放不下,這是命!
這一夜,保妹一眼未合。
還是託的王木匠,花坪寨有個茬兒,四個孩子年齡八字都合。保妹的對象叫喜林,讀過書,人很靈巧。家保婆娘叫小花,胖,戴著假髮。四個孩子的婚期在同一天,五初三。這是換頭親的規矩,同出同進,兩家都不吃虧。頭天晚上,保妹心裡亂亂的,來到大場邊。遲開的洋槐花,抖下一脈一脈甜香。君有來了,帶著梅管。保妹央求君有:「你帶我走吧!」君有用舌頭堵住保妹的嘴:「別說胡話了,嫁過去好好過日子。你走了,憑你哥的脾胃,咱兩家都不能安然。再說,真走了,你心裡能過意得去?」君有掏出梅管,還吹《雪中情》:「雪中行,雪中我獨行……」楊槐花的味道,是苦的。保妹揉了揉眼睛,望著君有,面帶羞澀:「今晚,我是你的人。」
那一晚,君有什麼也沒幹。君有背著行李連夜走了。
成家後的日子,一家歡喜一家愁。婆家人待保妹很好,知冷知熱,噓寒問暖,真當成心尖子,肺葉子。保妹也勤快,三天就上了灶頭。可家保婆娘小花不像話,太陽上三竿了,呼嚕響得像豬一樣,地上的方便麵袋子能把人埋住。小花從不上灶做飯,也不吃婆婆做的飯,上頓下頓除了方便麵,就是釀皮涼粉。每個逢集日都往城裡,回來大包小包提一堆。剛買的衣服,穿個一兩天,有人說不好看,立馬送了人。
「小花是個耍家,不是過日子的料。」這是村人背後咬舌頭的話。別說個殺豬匠,就是有沈萬山的家底,也經不住這樣踢踏。
小花想買個假髮,向家保要錢,家保去向父親要錢。母親正在給灶保三個月大的兒子想來揩屎,沒好氣地嘟囔:「豬尿泡上頂抹布,還是豬尿泡。光進這六月,就買了三個假髮,又不能當飯吃。你去告訴你婆娘,以後我做的飯吃不成,就自個做去。六月黃天的,把屁臉塌在炕上,伺候都伺候不隨心。你看茂蘭,把個家收拾得妥妥帖帖,把你哥指撥得像人像樣……」
一提茂蘭,家保的神經立馬亂了,門一摔,氣乎乎地走了,把當媽的氣話原封不動地翻給小花。小花向家保哭鬧,罵王家人偏心,把金疙瘩給了茂蘭,好地給了茂蘭。罵王家人嫌棄自己。說茂蘭好,就讓家保跟茂蘭過日子去……小花搶過殺豬刀,要死給王家人看。家保氣不過,一巴掌扇到小花臉上:「你個禿子,王家水淺,養不住你個王八,想死就死到娘家去!」
小花哭著走了。
第二天,家保去叫小花,小花沒來。第三天,父母上門陪罪,小花還是沒來。七月十二,父親請了張木匠、李眼鏡上門,小花還是沒來。喜林和保妹來轉娘家,家保沒讓喜林進門,卻留下了保妹。
這門親事,又黃了!
聽人說,君有問下了婆娘,年底結婚。保妹變了個人似的,成天不說話,瘦了。
保妹心裡憋著事,上新疆拾棉花去了。
5
母親常常感到胸口疼。
當娘的心裡窩著事,見人就自責:「都怪自己,腦筋不夠用,氣頭上害了兩個孩子。」父親寬慰母親:「把心放寬些,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小花那樣的料,走是遲早的事。」別人也這樣寬慰母親。可母親的心裡就是過不去這道檻。兩個孩子的家散了,誰遇著這樣的事,心都不會放寬。
母親不知道,父親心裡也窩著事。
這幾年,農村往外走的人越來越多,村中的電話也越來越多,老大家的電話生意淡了。別人出去打工,都騎上摩託車了,老大守著幾畝地,沒守頭。養豬的少了,一個臘月,殺不了幾頭豬。而且時代在變,聽說沿川一些先進些的地方,都不讓自己殺豬了。別說殺豬,連木匠都不行了,張木匠給兒子去問婆娘,人家當面說:前十年木匠吃香的喝辣的,這幾年,木匠還不如個打工的。一點面子都沒給。話醜理端,說的是實話,現在修房都是磚和水泥,誰還用木頭,連老人的壽材,都買現成的。殺豬這營生,就更沒守頭了。最放心不下的是家保,都快三十了,也沒個暖被窩的。保妹來電話裡說,自己在棉花廠上班,過年不回來。
窩著事的父親,老了。
兩隻雞啄架,一隻母雞胸口的毛脫了一大塊,露出圓鼓鼓的肉皮。父親以為是長了個大豆豆,操著殺豬刀,一刀剜下來,原來是雞嗉子。村人給父親起了個帶著侮辱性與戲謔性的綽號——雞大夫。早個十年,是沒人這樣說父親的。臘月八,父親帶著家保去給君有做席,席上有魚,這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做魚,連內臟都沒掏。臘月二十三,下家坡老三娶兒媳,大辦,有雞,有鴨,有魚。來請父親,父親應承了家保殺豬的事,至於做席,推掉了。老三請的是城裡的廚子,吃過的人都說:「人家做的,那才叫席。」
父親出門的次數越來越少,連水泉灣乾親家都不去了。什麼事都提不起父親的興味。茂生在廣州升了車間主任,買了房,年前給父親捎來一罐茶葉,茶葉丟在桌上,蓋子上土落了三寸厚。村裡準備換變電器,大家推選父親主持,說了大半天,父親問大家:「你們吵吵嚷嚷說啥呢?」
正月初九,鑼鼓喧天,秧歌出來了。父親去社火館轉了一圈,燒了根香的功夫,天突然塌了:母親去世了。高臺村的秧歌涼了。
三月,土膏微潤,雜樹生花。大清早的,家保趕著騾子去後山駝糞,半道碰見小花和母親要去楊莊幫婆家種洋芋。家保早就聽說小花這次找的婆家在楊莊,還沒過門。冤家路窄,家保掄起鐵鍁甩過去,砍到小花手腕上,筋斷了,地裡做活的人熟人趕忙送小花去了醫院。中午,小花的對象來了,黃頭髮,燈籠褲,肩上扛著土槍,腰間別著刀子,旋天舞地,要割筋拆房。不知誰喊了一聲:這驢日的欺負高臺村沒人了,打——全村人起了漫水,老老小小土揚石頭砸,小花對象灰頭土臉地跑了。
連夜,父親去央及李眼鏡,李眼鏡推說有事。最後,張木匠和本家四叔去了,答應了人家一切要求。這一次,父親掏騰完所有家底,還欠下了幾千元的債務。
歲月是把殺豬刀。父親的頭上,頂著一個面碗——一頭髮全白了。
6
小麥上場,落了場透雨。趁著墒情,耱上冬油菜,家保跟著同村人上了蘭州,去桃林村裝車。一起去的,還有老大灶保。
兄弟倆走後,父親心裡虛虛晃晃的。到山神廟燒了根香,獻了個饅頭,給山神爺許了兩隻大紅鳳凰,許在臘月。回來後,心裡依舊空空落落的,什麼活都拿不到手上。剛放下鋤頭,又拿起鐵鍁,走了兩步,又踅回來。殺豬刀長了鏽跡,想磨一磨,翻箱倒櫃找出油石,油石斷成了兩截。豬都沒了,還磨刀幹啥?去給騾子添草,在騾圈裡打了兩個轉轉,不知道自個要幹什麼。想去水泉灣看看親家母,出了村口,又不想去了。想起茂生,想起保妹,想起埋在土中的娃他娘,心裡塞了一捆亂麻——剛從麻池中撈出的。過了兩天,還是這樣。茂蘭跟著李大媽去隴西給人挖藥,把孫子想來扔給了爺爺。有孫子纏拌著,尿一把屎一把,還要給騾子添草飲水,父親沒有工夫想其它的。看著孫子想來拖著電話機跑來跑去,父親把什麼都忘了。
黃菊花打著花蕾,還沒到種麥的時候,家保突然一個人回來了。
家保說,他和灶保到了桃林村,搭不上市,又跟著別人到了太原。他去上廁所,灶保等著。他出來時,灶保不見了。他找了十多天,盤纏花光了,沒找著,自己也差點回不來了。父親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後,父親又去了山神廟,若年前老大能回來,給山神爺獻一隻羊,給社火館捐一副鈸。村人都來打探消息,家保將頭埋進褲襠中,一根接一根地抽菸,真像闖了大禍的孩子,
茂蘭從隴西回來,哭了三天半,要抱著孩子上山西,把老大找回來。父親出門了,和四叔去了山西,來來回回二十三天,人影子都沒見著。陰陽太爺要過灶保的生辰八字,投了投灶保走失的日子,說灶保應該能回來,讓父親放寬心。
人人都說,家保把灶保扔了。憑灶保的本事,這輩子怕是回不來了。
天落雪了,父親跌了一跤,腿比以前跛得更嚴重。臘月八跟前,殺了兩隻雞。灶保沒回來,保妹回來了,頂著個大肚子,後邊跟著喜林。保妹一進村,就扯開嗓子哭:「我可憐的媽呀,你為啥不等你的可憐娃娃,你的可憐娃娃以後沒人疼了……」這一哭,驚動了全村人,也驚著了正在睡覺的家保。家保鼻子一酸,掛著眼淚來接保妹,遠遠的一看形勢,又倒折了回去。出來時,提著生鏽了的殺豬刀,要殺了喜林和保妹。村人連拉帶扯,勸住了家保,把喜林和保妹帶到嫂子家。喜林這次是來認嶽父的,帶著八千塊錢。家保放出狠話「只要自己有一口氣,保妹就別想進這個門。」
喜林帶著保妹走了。父親的心,倒踏實了些。
過完年,灶保還是沒回來。保妹生了個丫頭,沒來轉四十天。茂蘭帶著想來去看,回來說保妹胖了。
三月三,山神爺生日,父親殺了羊,羊羶味籠罩著整個村子。
杏花謝,桃花開,梨花孕著花苞。暖陽中,父親揚糞,家保耕地,茂蘭跟在後頭,往犁溝裡丟洋芋子,想來追著騾子來回跑。在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人得往前看,兩家人合在一個鍋裡吃飯。誰也不提老大灶保,父親不敢想,家保懶得想,想來不知道想,茂蘭想不想,沒人知道。
上了冬,茂蘭生了個丫頭,叫秀娟。想來把家保叫「爸爸」。
秧歌場上,家保耍大頭,茂蘭抱著孩子看。父親給想來點衝天炮,「哧哧哧——啾——啪!——」夜空中,炸開一朵小金花。
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才叫過日子。
轉眼間,秀娟都會叫爸爸了。孩子有父親照看,家保一口氣種了二畝半架豆,又買了輛時風牌三輪車。當天摘好的架豆,裝進包子扔進三輪車,拉到大家豁就變成了「大雞公」(百元大鈔)。家保的脾氣也好了,村中有人捎帶著交架豆,家保都連背帶扛,情情願願。家保還買了個手機,村人拉砂、拉磚、糶糧食、磨麵、榨油,餵個電話,隨叫隨到。
土包子開洋葷——全靠指撥。
7
生活最精彩的地方,就是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油菜一泛青 ,茂蘭就催促家保下鐮。家保嘟囔:「這樣旺實的菜子,活殺了可惜,再等兩天吧。」茂蘭二話不說,提著麥鐮下了地,油菜「呼啦呼啦」往下倒。茂蘭心中有計劃,早點割完油菜,能再補種一茬架豆。按往年的情況,晚架豆雖然產量低,但不拉力,價錢好。
茂蘭趕著家保補種架豆的時候,老大灶保突然回來了,穿著半舊不新的迷彩服。灶保回來的第三天,家保上了桃林村。上冬回來,想來和秀娟改口叫家保「二爸」。家保仍和父親一起生活,一頓揪一炒勺面片子,一人一半。
李眼鏡來串門,帶來一個消息:李家灣李四十八招的女婿走了。四十八是個命苦人,爹娘四十八歲時生的四十八。四十八婆娘生養招弟時,難產,死了。四十八再沒續上婆娘,一個人拉扯大招弟,從後山招了個上門女婿,卻是個遊手好閒的料,沒上一年,捲鋪蓋走人了。李眼鏡說:這是個好茬,讓家保去進門吧!
家保進李家門的一天,老大灶保一家去了,喜林和保妹去了,七大姑八大姨都去了,高臺村的人物都去了。父親老淚縱橫:「把孩子送送,給孩子仗仗勢。家保去的時候,開著三輪車,揣著八千八百元。」
家保掉進了冰窟窿。
這個家冰冰冷冷的,沒一點聲音。四十八成天板著個臉,招弟也成天板著個臉。早上去種架豆,家保早早喝過茶,準備好地膜種子。四十八起來,叫上招弟,扛著另一捲地膜,出門了,把家保當成半截木頭。父女二人有說有笑,家保進門,都不說話了。招弟要去城裡跟集,家保把三輪車開出來,招弟鑽進了麵包車。家保做了一鍋燴菜,家保一個人吃了三天……
唉!人在屋簷下!
家保憋屈得要死,一腳把一個背鬥踢上了天,背鬥落下來,扁了。四十八陰著個臉,腳伸進背鬥,狠狠兩腳,又蹬圓了。村中人來串門,家保以主人的身份坐在沙發上,身邊臥著一隻貓。四十八一雞毛撣子砸到貓身上:「你個畜生,不懂人言禮語的東西,那是你坐的地方嗎?」貓「喵」地一聲,跑了。四十八拿出煙,給來人抽了一支,自己點了一支。家保躺在沙發上,左右為難,走,不合適,坐著,也不合適。手一抬,一隻玻璃杯子掉到地上,碎了。
再沒皮沒臉的人,在這個家裡呆不住。但家保還不能走,招弟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懷的是家保的孩子。
正月十五,李家灣有馬社火。因為離得近,高臺村的大人小孩都去湊熱鬧。家保扮了個狗官,畫著黑白臉,掛著長鬍子,穿著件油漬斑斑的大紅袍,一手拿著馬勺,一手拿著鍋鏟,混在李家村人之中,「嗷嗷嗷」地衝向春官,衝到跟前,作個揖,又退回來。看著本村人,如娃見了娘,叫得更歡實。高臺村的人都說,家保在李家灣掛單住了。高臺村人不知道,社火散後,家保回家,冷水洗了臉,嚼著兩個冷饅頭,混著淚水往肚子裡吞。
招弟生了,是個兒子,虎頭虎腦的,活脫脫一個小家保。小傢伙很有個性,哭起來,一頓一挫,半空中飛來一堆瓦片,夾著飛刀。半夜孩子哭,招弟理都不理。家保燒了雞蛋湯,端過去。雞蛋湯結了層冰,招弟在喝四十八燒的小米粥。
過了三天,家保鋪蓋卷了兒子,開上三輪車回高臺村了。
父親給孫子起了個名,叫想娃。父親對家保說,扔了八千八百元,得了個兒子,不虧。高臺村的人也說,家保借了只雞,下了個蛋,賺了!
家保覺得,有後人了,有奔頭了。該慶祝慶祝,不能委屈了沒娘娃,提起殺豬刀,宰了只羊,給孩子辦了滿月席。遠親近鄰都來了,晚上一算帳,拋去花銷,餘了五千四百六十元。
這一次,是真賺了。
8
七十歲的父親,四十歲的家保,襁褓中的想娃。別人說,一家三光棍,這日子,可怎麼過?
家保的日子,難!
孩子沒奶粉,父親往白面裡和了幾個雞蛋,拿出炒鍋,文火慢炒,炒至焦黃,拿紗籮篩出粗粒,當奶粉灌。想娃噙住奶嘴,一口氣,半壺沒了。四個月大的想娃,黑,胖胖的,憨實。父親說,面比奶粉有營養。茂蘭收拾出想來和秀娟穿過的舊衣服,一大堆,想娃從半歲穿到十歲的衣服,有了。
父親帶孩子。家保一邊種架豆,一邊跑三輪車。有閒時間了,抽個空,上桃林村搭個市,打個零工。茂蘭包頓餃子,炒個雞蛋,打發想來端過來一碗。隔個一年半載,茂蘭幫父親拆洗拆洗被褥,收拾收拾案板。時間長了,家保瞅著灶保不在,鑽進茂蘭屋中,死皮賴臉地,撩個嘴。
日子嘛,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著。
吃過午飯,父親打了個迷糊,睡夢中感覺坐在船上,搖晃得厲害。「轟隆」一聲,騾子圈塌了。父親驚醒了。下午的時候,有人說,四川地震了。村中有的院牆倒了,有的廁所歪了,有的屋簷掉了。灶保家的三椽廳後牆裂了道口子,明晃晃能看見太陽。灶保一家,擠在東屋中。
立秋時,村幹部來統計,國家有災後重建項目,符合條件的,每家給二萬,貸三萬。貸的三萬,三年不要利息。父親說,現在的農民,跌到福窩窩裡了。招蘭把灶保的名字寫上了。家保也想報,怕自己力成不夠,沒敢報。款項下來了。招蘭一合計,村口有塊地,交通便利,乾脆修到村口算了。父親也同意。
老大家的房子修好了,五間平房,有圈梁有地梁,明廚亮灶,廁所都改成沼氣的了。
兩家離得遠了,招蘭做了好飯,讓灶保去叫父親,父親嫌遠,不來。招蘭乾脆打發想來拉來了想娃。想來大了,成初中生了,家保不方便撩嘴了。一次天剛擦麻,家保喝了酒,去找茂蘭,撞著了想來。想來雞冠頭一掄,提了柄斧子:「二爸你聽著,金剛寺王家寺,各是各寺,這個家沒你的鍋鍋灶灶。我尊你,你是我二爸,不尊你,你就是個旁人。你再這樣,我就把你的腦髓倒了……」
家保沒事不敢上灶保家竄門了。
家保去耕地,扔了一地「板凳」。父親拄著半截架豆棍:「你這是貓兒埋屎,偷了饃饃門背後吃,自己哄自己。人哄地,一時,地哄人,一年。」家保不服,將犁把一推:「你個老不死的,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來!」村人去世,家保去守夜。別人鬥地主,打麻將,玩十點半。這些玩腦筋的活,家保玩不來。家保揭碗碗。這個簡單,骰子除了單就是雙。家保揭碗碗,只攆錢,哪邊錢多揭哪邊。保官喊一聲:「單賣一碗。」家保手一揮:「我的。」一把揭起,輸了。一摸口袋,比臉還乾淨。「三哥,拍個手,借兩張。」「我賴你,我不是我爸的後人。」第二天,家保拉著兩袋油菜籽上集了。一步鄰近的,彼此見了都難為情。時間一長,別人一看家保來,都散了。
家保有心病,酒性更差了。喝點酒後,喝藥、上吊、跟人拼命。歲真是個牙叉骨客,平時愛與人抬扛,愛說一些牙叉骨外邊的話。歲真與歲保喝酒,家保湊進去。歲真與家保劃了幾拳,家保輸了。歲真指著家保喝過的酒杯說:「你看你的杯子,能養魚。滴酒不罰上線罰,再喝一杯!」家保不喝,歲真說:「不喝就灌。」家保領子往開一撕:「來,高臺村還沒養下給我灌酒的人。」歲真端起酒杯:「你喝不起就死遠點,不如扔的人。」歲真一飲而盡。家保不高興了,袖子一擼:「哪個驢日的說我喝不起?」提起酒瓶,「咕咚咕咚」,四兩沒了。歲真一把奪下酒瓶。家保說:不蒸饃饃蒸口氣,歲真看不起他。回家提起殺豬刀,要宰了歲真。村人忙著勸,鬧騰了一個下午,跌進渠裡,成了泥豬。父親出來了,劈手奪過刀子,一個耳光扇過去:「把你個渾水,不知道半斤八兩。」家保被父親拉回家,蒙頭睡了。半夜時,三輪車像要散了架一般,飛出村子。家保開著車走了。村人忙騎上摩託車去追。家保癱坐在大家豁背後,說他沒活頭了,喝了農藥,他要去尋他媽。眾人仔佃一聞,果然,酒味中裹著一股農藥味,刺鼻。眾人一面打發人去叫灶保,一面僱了輛面的車。送到醫院,灌了一夜肥皂水,家保又活過來了。
這次喝酒,差點嚇死了歲真。
儘管家保說他把藥倒到了衣服上,但沒人相信。家保在賭場上與酒場上,名聲臭了。
9
孩子一天天長大,上小學了。父親一天天變老,快入土了。
父親沒事的時候,愛擺弄他殺豬的家當,講家當的來歷。誰碰見給誰講,一遍一遍,唐僧念經一樣,聽得家保煩。父親說,殺豬桶桶圈朽了,讓家保箍一箍。父親說,柳木的案板柏木的桶,這桶是一整棵柏木做的,滴水不漏,現在的人,做不出這樣的木活。家保有點生氣,頂了一句父親:「好就給你當棺材板,柏木的棺材!也講究!」
油菜拔節了,地裡的苗一天比一天少,連地皮都苫不住了。父親走進油菜地,順著地皮踏,一腳一個坑。父親說,有瞎瞎(田鼠)。吃過飯,父親去掏瞎瞎。瞎瞎洞深得沒底。父親斜著往下挖,挖了條斜洞,還不見底。父親自言自語:「新時代,瞎瞎成精了。」土塌了,父親被活埋了。掏出來時,父親還有一口氣,肋間疼,咳嗽一聲,咳出黑紅黑紅的血。父親睡在炕上,穿著保妹年前剛做好的老衣,腰彎成一張弓,似一隻擱淺了的蝦。父親交代,把茂林叫一下,他想見茂林。家保沒好氣地說:「你一輩子就掙了點殺豬的家當,叫茂林幹啥!」
這桶沒給父親做成棺材,做成了蓬板。年輕的陰陽說,墳不利,得暫寄下,等到大小寒節氣再遷。張木匠說,最好把墳用木板蓬住,這樣遷時容易。家保抬出殺豬桶:「用桶板,反正這桶也沒用了,放著是擋遭。」
家裡只剩下年輕的父子兩人了。油一把,面一把,做完飯了再洗鍋,家保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明明很餓,飯熟了,卻吃不下去。大多數日子,到了飯點,想娃吃方便麵,家保喝個茶,湊乎一頓。大年三十,家保給想娃包餃子,瘦肉餡餃子。包著包著,村裡接先人的炮聲接連響起。想來與同學約好打《王者榮耀》的時間到了,抱怨家保:「做個飯都做不到人前頭,你還能幹個啥?」家保一聽:「把你個冷蟲,不知道我的死活。」將餡與皮往鍋裡一倒:「反正都是面與菜,我也不受這麻煩了。」過年三天,父子倆沒一句話。
睡了一覺醒來,家保也不知道,自己成了精準扶貧戶。有了低保,用家保的話說,吃上皇糧了。村委會還給家保修了三間平房,自來水接到了灶臺上,太陽能路燈安到了大門口。村上還給家保安排了工作:清掃村路,一年領八千多元工資。家保成公家人了。
縣上派了專門的幫扶人,是個正兒八經的幹部,農業局的領導,叫王振國。對於家保的情況,比家保還清楚。基本上,一月來一次家保家,噓寒問暖,比親戚還關心家保。王振國讓家保種三畝花椒樹,家保不種,說自己腦筋簡單,種不好。王振國把家保領到甘谷,看了看別人種的花椒,家保心中有底了。又讓家保上了縣上組織的培訓班。開春,家保果真栽了三畝花椒苗。
想來上了初中,吃在學校,住在外邊。班主任打來電話,說想娃最近上課老睡覺,可能在打遊戲。周末想娃回家來,家保搜出個手機。家保摔碎到地上:「我沒念下書,半輩子搗了牛後溝子,你就這樣虧你先人……」想娃門一摔:「把你個殺豬的!」走了。從此,父子倆又沒了話。王振國告訴家保:「上梁不正下梁歪,家保你別老喝酒了,別在孩子面前玩快手,刷抖音。有時間了,多陪陪孩子。」家保果真戒了酒。
侄子想來開了家快遞公司,談了個對象,結婚時,家保高興,湊過去獻殷勤:「我來做席。」想來笑笑:「你油雞狗竄的,做的席誰吃。我酒店請的廚子。二爸,你只管喝酒,喝醉了別給我鬧事。」家保笑笑,沒覺著熱瞼貼了個冷屁股。
想娃考上了市一中,家保說,祖墳冒青煙了。
父親寄放了三年半,家保一直想給父親遷墳,讓父親早點與母親團圓。今年花椒掛紅了,賣的錢,剛好給父親遷墳。
遷完墳,大家都說,柏木板朽了,沒用了。張木匠說,還能喝幾頓茶。家保一想,也對,與灶保一起,統統裝進了三輪車。
迷迷糊糊中,家保看見父親來了,手中提著殺豬刀。尺半長的殺豬刀上,開著嫣紅的花……
審訂:欣梓
編輯:纖塵若木
中國·天水市詩歌學會
歡迎關注
投稿郵箱:tsxinzi@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