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獎的全程回顧片至今都沒上線,按照門戶視頻網站的工作效率,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本來做藝術不見得非要扯政治,可電影這事比較特殊,既是工業產業,也是意識形態,一不小心就踩雷了。金馬獎辦了這麼多年,各方小心翼翼,儘量不踩紅線,表面上客客氣氣,你好我好大家好。臺灣演員得幾個獎,大陸演員就多得些,特別是這些年來,都快形成風氣了。說是不要搞政治,其實這本身就是一種特別現實的人情政治。主辦方自有難處,一邊等著被罵意識形態化缺乏獨立藝術精神,一邊還誰也不敢得罪,如果一意孤行,以藝術高下作為唯一的指標,可能明年這個獎就得變成死馬獎。
今年這一屆可能事先沒跟獲獎者通好氣,有點飛了。本來大家的焦點應該放在胡波的電影《大象席地而坐》悲情斬獲最佳劇情片大獎。本身這個片子之外的人情冷暖愛恨情仇階層對抗就夠複雜了,此殊榮一方面也暗含著致敬的成分,這事足夠媒體蒸發一星期了,然而誰也沒想到首次獲獎的紀錄片導演傅榆,會突然說出那麼一番看起來很維護「臺灣地方主權」的話來。
這件事的結果如人所知,鞏俐一氣之下拒絕頒獎,讓李安陷入尷尬,也讓部分愛國人士高喊鞏皇萬歲鞏皇硬氣。也恨不得當即把傅榆打入十八層地獄。估計到了下一屆,如果大陸再有演員敢去金馬領獎,志士們自會群起抵制,灌水封殺。因為咱們中國人,歷來最擅長打擊不跟自己同仇敵愾的一群人。
在「每一個正常人怎能不譴責」,在「每一個中國人怎能不憤怒」的狂歡中,在每一句「鞏皇萬歲」的山呼海嘯中,似乎讓人走進了《戰狼3》的片場。大家痛罵傅榆,卻不關心她是誰,不關心她在說出那番衝動不過大腦的言論前,曾經想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經歷過什麼。就像每一個在朋友圈用他們或許並不知道意義的字母RIP來深情悼念此前對於他們或許只是個人名的名人們——當名人死去的那個瞬間,就是狂歡的開始。
傅榆的一番言論,多少有點「縱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感,當然也可能會被看做一時得意膨脹以及長期無知。在中國人編織的語境裡,找挨罵其實非常容易,就跟你在美國隨口說起膚色問題一樣,想成為眾矢之的太簡單了。一般稍有智識的人都求自保,不願把自己當靶子。她為什麼非要把自己當靶子呢?
我對這位導演突然非常好奇起來,在一片痛打落水狗的新聞夾縫中,唯一能找到的相關資料是,1982年出生的傅榆,父親是馬來西亞華人,到臺灣求學定居;母親是印度尼西亞華僑,9歲至臺灣長居。因此以「臺灣人」自居,稱自己成長於「外省」家庭中,卻又不是真正的外省人,與真正的臺灣歷史脫節,「身份比較奇怪,比較尷尬。」
作為一個雙華僑家庭又沒在大陸生活過的人,沒法坦然說自己是中國人,這事就好比非要讓王力宏承認他不是美國華裔而是中國人導致他只能開口唱龍的傳人一樣,都非常尷尬。就像我們完全必須支持鞏俐嫁給新加坡富商之後急吼吼把國籍改了還要代表中國回來角逐獎項。當然了,皇上也大可以更硬氣一些,踐行她四年前的諾言「再也不來金馬獎」。
被痛打的傅榆曾經拍過一個紀錄片,名為《不曾消失的臺灣省》。在導演闡述裡,她自言「身為一個『非本省』家庭長大的小孩,我其實本來對『臺灣』是不存在認同感的。在『臺灣省』這個名詞似乎即將成為歷史的現在,卻想借這部短片重新從省籍的角度來爬梳自己的過去,因為,這是我理解臺灣的過程,也是期待未來能被臺灣理解的機會。」
她在臺北遭遇了來自土著的各種排擠,遭受冷遇,為此不惜想盡辦法,只為求得融入和接受。或許,如果當初她的父母選擇來到大陸創業,她非但不會因為文化差異被排斥,可能還會被當做半個外賓禮遇,也許,在那樣的環境下,她的視野心態會截然不同,說不定會由衷地感慨:中國真好,故鄉萬歲。
她來自一個「外省」泛藍家庭,政治上向來支持國民黨,並不像大陸網民揣測的一般是蔡英文的傳聲筒。支持藍色不是因為他們做得很好,而是覺得她跟藍黨一樣被(臺灣)排斥在外。
11月20日,也就是今天,一位網友在從未看過這部影片的情況下,跑到網站頁面上留言(如圖)
這位思維混亂不知所云的疑似90後,可能代表著中國未來二十年的看客趨勢。也讓你無法想像目前中小學唯物史觀的教育可能匱乏到何等地步。
傅榆曾經拍過一部紀錄片,名為《電影正發生》,傳主是林強。林強正是今年金馬獎最佳電影音樂的獲得者,他所配樂的電影是大陸導演畢贛的新片《地球最後的夜晚》。
這部《電影正發生》,評價寥寥,卻並不差,分數也不低。
可見作為一個導演,傅榆在專業上也並非一無是處,否則也不可能獲得金馬獎。然而經過金馬獎這一鬧,她所有為這個專業所做過的事情,都很可能被屏蔽,她的輿論起點是負數,無論以後如何「洗白」,可能都很難翻身。因為她觸及了最敏感的一道紅線。
這不能不讓人想起裡芬斯塔爾。這位德國歷史上優秀的舞蹈家、攝影師、電影演員和導演。在藝術上的成就雖然有目共睹,卻因為為納粹拍攝,而至今仍被許多人從一般電影導演中區分開來。如果不談意識形態,裡芬斯塔爾在影像上的創造力,遠超於同時代的大多數職業工作者。94歲,去哥斯大黎加拍鯊魚。95歲開始學習最新的SONY專業設備,親自操作蘋果機加工圖像的電腦軟體。97歲帶攝製組到戰亂中的蘇丹,因戰事突變遇直升飛機墜毀並倖存。100歲時完成最後一部紀錄片《水下印象》。這些都不足以抹去人們對她的最初印象,一個拍攝過《意志的勝利》的希特勒的女人。
因為鞏俐公開的「愛國」熱情和硬核,看客們選擇性忘記了她是一個新加坡人,也忘記當年痛罵鞏俐不愛國的人,和今天高呼她鞏皇威武的,是同一撥人。當年罵她害張藝謀妻離子散和人,和今天高呼永遠支持鞏俐的,也是同一撥人。
沒有人需要走近一個女人的內心和背後的一生,人們只需要在必要的公眾事件裡,在需要站隊的時候,選擇性地支持一個代表著大勢所趨發聲的人。
傅榆公開「臺獨」,確實智商脫線,忘記了場面上要說場面話。鞏俐拒絕頒獎,確實霸氣,只是面對李安在後臺的痛哭,她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安慰了。
這一幕也像是李安導演的《喜宴》,人還沒走,茶就涼了。唯一慶幸的是,即便任何政權任何體制都會變涼,電影本身還是熱的,作為人類共同的歷史、經驗、記憶,它依然存在超越語言和意識形態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