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的太史享頭一回見到雪,興奮地在雪地上肆意跑著,紅撲撲的小臉蛋蒙上了些許雪花,很快又化成晶瑩的水珠,透亮透亮的。
「哎呀,小少爺你慢點跑,當心摔了!」家丁阿忠緊緊跟在身後。忽然間,太史享轉過身,一團白花花的東西朝阿忠臉上飛了過來,阿忠頓時覺得臉上冰冰涼,冷不住打了個噴嚏。
「哈啊、哈啊、哈啊,阿義!大花臉!」熊孩子為自己的惡作劇得意不已。
「少爺你認錯了,他是阿忠,我才是阿義。」旁邊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家丁說道。
「阿義你就別苛求小少爺了,咱三兄弟長得一模一樣,這世上除了將軍沒人能分得清。」一旁的阿孝笑著說。
「是啊,說來也怪,自從咱三個被將軍收留,將軍一次都沒叫錯過咱們的名字,就連過世的娘親以前都做不到。」阿義嘆了口氣,「可是戰場上殺過的敵人,將軍卻總記不得。上次魯子敬大人來探望將軍,提起當年被將軍一箭射穿左手的敵將,將軍居然說忘了。」
「你們懂啥,上次我問過將軍。將軍說戰場上的敵人是用來殺的,記他做啥?」阿忠擦了擦臉,繼續說,「要緊的是自己人。自己的主公、自己的同僚、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下屬、自己的士卒,將軍說這些才應該是心裡時時刻刻掛念著的。」
「掛念這些有什麼用?還不是要被新主公冷落?」阿孝忿忿不平,「將軍立了這許多功勞,我看整個東吳都沒一個比將軍更厲害的武將。可新主公一繼位便把我們將軍安排到這種遠離戰場的後方,難道是怕咱將軍功高震主?還是因為和故主公過於親厚?」
「話不能這麼說,鎮守後方,也說明了新主公對將軍的信任。」阿義搖搖頭道,「更何況周大都督功勞更大、和故主公更加親厚,不一樣在前線領兵麼?」
「可是,我平時看將軍臉上雖然沒什麼異樣,但總時常望著遠方的戰場發呆。」阿忠躊躇了一下,「將軍,還是想上前線的吧?」
「你們又在這兒嘀咕什麼?」一名身長八尺、面闊如海的大漢走了過來。
「將軍!」阿忠、阿義、阿孝齊齊俯首道。
「說了多少次,不可妄議主公。今天的馬步加練一個時辰!」
「是!」三個人吐了吐舌,好像也習慣了這種「懲罰」。他們知道,剛剛說的話換在別人家,輕則挨板子,重則要被攆出門的。
「爹爹!」太史享一把撲進父親懷裡。
「享兒乖。」太史慈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望著滿天的雪花,出了一會兒神,「走,去神亭嶺。」
曲阿城外,牛渚灘旁,有一座神亭嶺,嶺上有一座冢,冢下埋的不是人,是一副兜鍪。
十年之前,一名白袍小將和一名紅袍小將在這裡打了一架。這一架打了足足一天一夜,打到後來,已經全然不成章法,你奪我的短戟,我搶你的兜鍪,戰袍早就扯得粉碎。其他人趕到的時候,只見兩個人在地上扭來扭去,直如頑童打架。
後來,白袍小將投到了紅袍小將麾下。紅袍小將問白袍小將:「如果那天我輸了,你會怎麼處置我?」
白袍小將回答說:「會殺了你,那時你畢竟是敵人。」紅袍小將頓了頓,繼續說,「可若要殺你,心中又有不忍,因為那一架打得甚是痛快!」
「哈哈哈,若要殺你,我也不忍。因為那一架確實痛快!」紅袍小將仰天長笑,然後摘下頭上的兜鍪,「那天你既然把它搶了去,我便送你了!」
十年以後,紅袍小將已然離去,白袍小將便將這兜鍪葬在了他們當年打架的地方。今日難得下起了漫天大雪,當年的白袍小將帶著三個家丁前來掃雪。
「咦?將軍,冢前好像有人?」阿義說道。
「嗯?你們站在此地,我去瞧瞧。」太史慈緩緩靠近冢前之人,只覺眼前背影有些熟悉。隨著那人緩緩轉身,太史慈眼睛愈發睜大,終於迸出許久不見的亮光:「是你!」
「將軍可還認得我?」那人說道。
「我找了你好久!」
太史慈不會忘記,那一日,孫策帶了程普、黃蓋、韓當、宋謙等十二騎出營到神亭嶺探查,他覺得這是個擒孫策的好機會,於是便高呼「有膽氣者跟我來!」,諸將不動,唯有一小將大嚷:「太史慈真猛將也,吾可助之!」後來,便是他和孫策在神亭嶺那場打了一天一夜的架,而這小將,擋了程普等十二騎一天一夜。
投入孫策麾下後,太史慈幾度想找到這名小將。可惜那時太史慈才發現,自己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大家都稱其為——曲阿小將。
如今小將已邁入盛年,尚未待太史慈進一步開口,便說道:「我是替一個人送東西來的。」
「哦?」太史慈滿腹疑惑,看著眼前之人取出一個小箱子,緩緩打開,裡面是一個信封。
太史慈捏了捏信封,發現裡面並不是一封信,似乎是幾片葉子。
太史慈拆開了信封,詫異道:「當歸?」
面前的人緩緩點頭,微笑道:「將軍乃是北方人士,寄居江南已久,可知如今北方有人正盼將軍歸去?」
太史慈臉色霎變,雙目微闔,兇光乍露:「你是來替曹操做說客的?你投靠了曹操!」
那人長嘆一口氣:「吳主新立,將軍卻被立刻雪藏,難道甘心麼?我聽說大喬也被監視了起來,只因孫策留下了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幼子。這樣的吳主手下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將軍難道想不到麼?」
太史慈正色道:「大丈夫生於亂世,自當立不朽之功業。我與伯符有兄弟之情,與吳主有君臣之恩。縱然吳主新立,一時蒙昧,我亦當效死命、正其心,以全君臣之大義!」
「哈哈哈,不虧是我當年願意追隨的那個太史慈!可是他日若戰場相見,你未必勝得了我。」
「縱然不能勝,也得拼死一試。」太史慈喝道,「來人,上酒!」
阿忠、阿義、阿孝各端著一碗酒遞了上來。
「第一杯酒,敬孫伯符在天之靈,護佑江東!」說罷,太史慈將酒撒向地面。
「第二杯酒,敬你我昔日之情義,我們共飲此碗!」
「好!痛快!」
「第三碗酒,敬強敵之相惜,喝下此碗,你我從此便是敵人了!他日戰場再見,手下必不留情!」
飲罷,碗碎,那人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待到走遠,太史慈方才想起,自己仍不知他的姓名。
也罷,敵人,是用來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