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米花之味》海報
電影《米花之味》
現實主義的靈光再現
李 飛
在這個情感表達過度的時代,鵬飛執導的電影《米花之味》卻以一種類似於日本電影《秋刀魚之味》那種克制而洗鍊的影像表達了對這個時代的藝術與社會的思考。
這位曾在巴黎留學,在全球化電影工業生產中積累電影創作經驗的80後導演鵬飛在商業電影環境中以某種方式將中國曾經被遺忘的現實主義電影生產傳統拾起來了——他在作品構思階段,在雲南滄源傣寨體驗了一年的生活。在一次採訪中,他強調「片中90%的情節都是真的」。這位全球化時代下大都市的「現代性的遊蕩者」把在傣寨生活中對片段化情節與審美碎片的捕捉,最後編織成一個完整的返鄉單親母親和留守兒童的故事。
電影《米花之味》預告片
為了真實的表達,扮演返鄉單親媽媽的英澤提前四個月到達傣寨,和當地婦女同穿同吃同住同勞動,體驗生活,說當地的方言。這事實上是將上世紀中國電影的生產方式再次以個人風格化創作的方式激活。此前具有強烈現實感的衝擊,筆者以為是張藝謀執導的電影《秋菊打官司》,當時這種電影工業中體驗生活的傳統還沒有耗盡,鞏俐為了演好角色曾融入到當地農民的日常生活中去。正是這種融入當地民眾日常生活,並從生活之中提取審美內容與形式的方式,使得《米花之味》能夠觸碰到國內近期以來影片中鮮有的現實真實。這也是為什麼有觀眾一度將該片當成紀錄片的重要原因。
電影《米花之味》劇照
同該片所代表的國產電影重返現實主義趨勢同步的是,片中英澤飾演的從上海大都會駕車返鄉的單親母親葉楠對女兒喃杭的態度,也是重返現實的過程。剛返鄉的時候,葉楠還試圖對女兒的不良習慣進行糾正,同時表達了中產階級的焦慮:城市裡的「別人家的孩子」比喃杭刻苦,自家孩子已經輸在起跑線上了,轉到上海讀書又很難,工作競爭激烈。之前和外祖父一塊住的喃杭,在葉楠眼裡各種毛病很快暴露出來了:駝背、貪吃、愛撒謊、愛玩手機、成績不好……她更多是用一套都市中產階級的教育觀點來審視自己的孩子。而喃杭的外祖父則在焦慮之外說葉楠小時候毛病更嚴重。在女兒眼中,返鄉歸來的母親葉楠更是一個闖入者,最開始她需要在母親面前扮演「乖乖女」形象——她為了讓老師不說她的「壞話」,換位置甚至在辦公室用巧克力「賄賂」老師。而老師在吃了一塊巧克力之後則運用數學知識將剩下的再次拼成了一整塊,讓她見證了學數學的有用性後退還給她,讓她好好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她和小夥伴出於報復偷了老師的東西,埋在河邊。到後面,女兒眼中的母親也不是一個完美無瑕的母親——她聽見別人非議自己的母親,並將和她一塊玩的小夥伴叫回家。當母親成為壓制力量的時候,她的逆反心理也就越強。後來,她偷了寺廟的錢和小夥伴一塊跑去上網,東窗事發後被警察抓住,母女倆在警車之中駛離傣寨的路上母親半路下車單獨離去,以一種節制情感的行動的方式表達了她內心中所追求的理想女兒形象的破滅,並開車準備離開。影片開始曾向她兜售雞蛋的小女孩再次出現了,葉楠目睹著她向前面的卡車司機兜售雞蛋,觸景生情,構成了情節線索上的轉機。而喃杭的小夥伴—— 一個留守兒童病了,按照傣寨慣例跳大神、請山神。米花是請山神過程中必備的食物。炸米花的過程,是母女兩人關係重建的開始。同時,喃杭的小夥伴由於病重不得不籌集錢去大醫院的時候,村裡的鄉親開始為其募捐。然而,錢到了的時候人卻去世了。當目睹村裡的人商量如何分募捐到的錢的時候,母女在情感上達成了一致:感覺她沒走,因為感受不到悲傷。當村中的人去拜石佛,發現被開發的景區大門緊鎖,門上寫著「Closed」(關閉),形成了黑色的幽默。當人們鑽過柵欄縫隙進了景區,獻舞山神的時候,一架飛機飛過,傳統與現代對比在畫面中構成極大的張力。影片的最後是母女兩人上山循著水滴聲,尋找到溶洞深處的石佛。在叩拜之後,母女兩人同舞,達成了某種心靈上的徹底和解:母女兩人互相接受了彼此的不完美,並在這個基礎上接納了對方。
電影《米花之味》劇照
或許,正是這種藝術性的真情使得母女兩人在溶洞之中,而非在家中達成了心靈上的和解:她們這種和解是基於情感,而非信仰——正如片中所表現的,葉楠在尋找女兒找到寺廟的時候,寺廟的和尚因為她是女人而禁止她通過,她聽從了,換了一條路過去。從這個情節之中可以看出,葉楠本身對宗教沒多少信仰。片中另外一個情節是,當她找尋喃杭的時候,發現一群孩子跑到寺廟門口蹭Wi-Fi,她以「佛祖要休息了」之名把孩子帶回家。這本身是一個信仰層面比較虛無的態度。同時,片中已經表現了日常生活中信仰已經遭到了侵蝕:當新人在寺廟之中舉行婚禮之際,很多百元鈔票是摺疊好捐給寺廟。錢本身就滲透到了寺廟信仰的日常生活之中。而且,在日常生活的空間之中,充滿了金錢與現代性的邏輯,正是這種強大的現實邏輯,使得影片中導演並沒有表現一個想像的烏託邦,也並沒有重返所謂的傳統:儘管山神附體的過程中已經抱怨了米花變味,信仰變味了,山神本身解決不了現代性衝突。而山神的附體本身的荒謬性通過那匹子虛烏有的馬體現出來。同樣地,石佛被人遺忘,甚至身在何方都不為人知。異化的信仰很顯然不是鵬飛試圖表達的,相反在這個背後被掩蓋的真實的情感,或許這本身正是所謂「米花之味」真正含義所在。電影以「尋找這個時代最珍貴的東西」之名,以民族舞蹈為媒介所進行心靈情感上的默契溝通作為目標。這種面向神的舞蹈,實際上依然是很世俗的情感,只不過寄託著某種超越性在其中。
電影《米花之味》劇照
相對於影片《路邊野餐》的沉悶詩性表達,《米花之味》這種立足雲南傣寨中充滿了生活化的幽默的詩性表達顯示了另外一種可能。從內容上,片中母親找到了上網的孩子並沒有大發雷霆,而是在網吧門口停著的車中睡了一晚。這種節制細膩而不煽情的表達,並不妨礙鵬飛以返鄉的單親媽媽與留守兒童的故事為線索來觸碰那些比較沉重的社會議題:民族文化與全球化、鄉村與城市化、傳統與現代、科學與迷信、信仰與世俗生活等。只是,《米花之味》並沒有提供解決方案,而是試圖從個體生活尋求和解。同時,片中勞動的審美也是風格化的:在表達的過程中將原本勞動強度很大的採茶餵豬等都以詩意的形式呈現了出來,使得告別革命後被塵封的勞動美學再次進入了日常生活詩意表達的範疇。這也正是該片現實主義的靈光閃現的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