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地方官衙的新聞之截圖,在這兩天被傳播和被討論得沸沸揚揚。
其實「收繳/清理/銷毀」這一連串行為,早就是本國的日常景觀之一,沒什麼好驚訝好置喙的。
無非這一次就是明明可以送回印廠變成紙漿的,卻變成了一團火。
然後也確實點燃了一團火。
文|楊時暘
作者簡介:普通影迷,媒體編輯,純粹寫字,不混圈子 ,某種程度上相信娛樂新聞裡潛藏著人們的潛意識以及一個時代的病理。
在傳統節氣「大雪」的第二天,天寒地凍的時節裡,一個小小的火堆悄悄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
燃起那團火焰的是一些按照規定從圖書館被清除的「非法的」或者「不合時宜」的書籍。兩個女性在火堆旁,一蹲一站共同完成了這次作業任務。這個任務好像是此前一段時間進行的,只不過這兩天才在網際網路上被人發布或者重新發現,但無論如何,這個由書籍燃起的小火堆也燃起了一陣小小的輿情。
美國作家雷·布雷德伯利的名著《華氏451》已在我國多次再版。華氏451度是紙張的燃點。
那輿情指向什麼,可想而知,文明世界的人們對於「焚書」這件事有著本能的牴觸和不可遏制的聯想,很多人覺得它的象徵意義遠大於這事件本身,所以,這個發布於圖書館官方專業網站上的宣傳性新聞很快就又被刪除了。
一些人樂於把這件事進行延展,聯繫歷史又放眼未來,實際上,誰都知道,這是個地處西部偏遠地區的縣級小圖書館,做出這種所謂「低級紅高級黑」的事,實屬玩砸了,她們非要表演性的拍照留念,還當做宣傳範本向上供稿,結果弄巧成拙。
大多數人關注「焚書」的象徵、預兆或者諸如此類的一些東西,說實話,我不太相信這樣的事情真的會有所蔓延,相比於這些,我更關心照片中的那兩位女士。因為她們是具體的實施者,人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當時和如今,那兩個人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又發生了哪些心理變化。
《華氏451度》(1966)是弗朗索瓦·特呂弗的第一部彩色長片。故事發生在未來,那時,書籍因為有啟迪人心靈的作用,而被視為全民公敵。
從照片裡看,那兩位在火堆旁的女士,一個年長一些,一個年輕一些,即便年長可能也不過四十多歲,年輕的還是個小姑娘的樣子,她們穿著牛仔褲,粉色外套,從模糊的圖像中判斷,年輕女孩穿的可能是一雙斯凱奇運動鞋——一個源自美國加州的品牌。某種程度上說,一個人的衣裝是部分價值觀念的外顯,所以,從這個角度判斷,她們兩個人都過著正常的生活,一種現代文明的,由牛仔褲和運動鞋構築出的審美。
所以,我對這樣的兩個人愈發有著著迷般的好奇,比如,她們當時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她們在被拍下那幅照片的時候,是否聽從攝影師的建議擺布出幾組不同的表情供其選擇?攝影師又是誰?或許是她們的同事吧,這個人又是否知道自己參與的是一樁怎樣性質的事件?
作品被分門別類,按時燒毀。有關部門相信,把文學、哲學書籍燒掉,大師們的思想也會隨之灰飛煙滅。
那一小堆被焚毀的書,這兩位女士是否閱讀過?如果沒閱讀過,她們是如何決定自己的行為,又或者她根本不需要判斷和選擇,這不過只是上級交給的任務和工作,是只需要服從和執行的一樁行動。在被拍照留影前,她們猶豫過嗎?忸怩過嗎?或者覺得這理所應當嗎?在紅綢標語前,在巍峨大樓前,她們可曾想過,自己漫長的未來人生中,這張影像將永久留存,四處傳播,供人品頭論足,換句話說,她們將被嵌入歷史,以一種她們完全無法預料的方式。
按照常理判斷,她們應該是兩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基層員工,需要按時上下班,向領導問好,與同事聊天,完成一件一件上級交代的任務,這一次的焚書在她們心裡或許也是諸如開會,學習,發放文件等等性質一樣的一件活計。她們想著要完成,然後下班回家,但怎麼會引發如此軒然大波呢?
如果她們是普通人,不是什麼所謂文藝青年,也不是什麼所謂知識分子,不會胡思亂想的話,她們應該不會聯想到那個著名的什麼燒書燒人的句子,同時,她們或許沒有讀過和看過《華氏451》這部小說與電影,不一定知道什麼叫反烏託邦。以最大的善意去推測,她們想著的應該是,配合完成上面交代的一項工作還會有錯嗎?
普通的工作人員執行上級命令,燒毀書籍,群眾們紛紛圍觀,不以為意,這是個映照了當下現實的場景。《華氏451》的故事於2018年重拍,人們對於思想控制恐懼的始終難以消弭。
如今,輿論的小小風暴裡,她們或許會陷入短暫疑惑,這疑惑將導向什麼?導向反思嗎?反思自己,反思系統,反思輿論?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可能這輿情會讓她們清醒一些,也可能反而讓他們堅定了自己焚燒一些文字的必要決心。又或許什麼都不導向,她們周一仍然會照常上班,領導可能會和她們談話、安撫,在會議上做一點警示,然後事情就過去,她們兩個會從書籍焚燒者的身份蛻回普通基層員工,中午站在食堂邊互相詢問,一會吃什麼?那個劇裡的韓國歐巴帥不帥。
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
她們都有家人吧,父母,孩子,丈夫,男友,那輿情之後,親密的人會向她們問起嗎?對於她們做的一切,會鼓勵、批評或者嘲諷,還是開開玩笑,當做什麼都未曾發生?真的,這太令人好奇。
《華氏451》(2018)中的消防員男主最終從麻木愚昧走向覺醒,和其他人反目。
在人工智慧尚未完全取代我們的以前,任何一項工作都需要一個個具體的、肉身的人去完成,髒的、累的、陽光下的、暗地裡的,無論什麼工作,都是有人部署,有人策劃,有人執行,最基層的具體執行者對所做的一切感受力是最直接、最強烈的,那部著名的電影《天空之眼》向我們展現過那一切,具體操作按下飛彈發射按鈕的士兵永遠比坐在會議室裡發布命令的官員更加受到內心折磨。
而我們在生活中,經常看到一些荒誕的事,那些具體執行這些荒誕事情的人們,到底是否曾感受到一點點困惑呢?荒誕的事情發生之後,一些人都願意將其引向宏大的思考與思辨,但每一次,我都本能地好奇於那事件中一個個具體的人。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看什麼電影,讀什麼書,談戀愛的時候是怎樣的狀態,是否追星,看不看綜藝,去旅行時想些什麼,生活中是否也發牢騷,面對不公是否也會義憤……?
《天空之眼》中,士兵只能按領導的命令行事,沒有其他的選擇權。普通人與上司也大抵是這種關係。
想不出來。真的。想不出來。「他們」就是「我們」,卻又這麼近,那麼遠。
如果那照片中蹲在火堆旁的是我的家人,父母、妻子、子女,當他們回到家擰開房門,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我會說些什麼,會發生怎樣的對話?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把情緒伴著飯吞咽下去繼續生活,還是會做一些了斷和重啟?我不知道,不敢想,也不想去想。
現在,出於環保、防火和移風易俗的原因,各地都在想盡辦法禁止人們在喪禮上動用明火焚燒紙張,總會在新聞中見到有城管隊員冒著被家屬辱罵毆打的風險用滅火器噴滅紙堆,但是這一次,這一堆小小的火苗,在燃燒的過程中沒有被打擾,反而被悉心記錄了下來,不知多久後會被人遺忘。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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