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註定是不平凡的一年。疫情帶來變動,而逐漸恢復的街頭巷尾的人間煙火,仍在傳遞著日常的訊息。
停擺100多天的影院終於快要重開了,後巷街邊煎餅鋪的燈亮了,轉角處裁縫店裡的阿姨仍在一針一線地忙碌,常去的那家小吃店終於開門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酒釀圓子,是日常的慰貼和溫暖。
世事變動,總有一些微小的事物亙古恆長,人們在這些日常的點滴裡獲取安穩前行的力量。
《風味人間》的導演陳曉卿曾說:
或許只有經歷了不尋常之後,我們才知道生活裡的那些觸手可及的日常,彌足珍貴。
小說家的最新長篇《南貨店》,就是這樣一部既富「風味」,更見「人間」的作品。
南貨店,這個由南方果品、日常物件構成的生活世界在張忌筆下煥發出了蓬勃的生機。小說用乾淨素樸的南方方言,以南貨店為背景,講述供銷社系統中的人物故事,勾勒出20世紀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極具煙火氣的江南城鎮生活圖景。
我們可在南貨店老師傅的斧頭包、象牙秤、紫檀算盤中讀懂世情圖景,也能在酒釀圓子、冬筍肉片、薑絲黃酒裡品嘗百味俱全。
張忌是土生土長的浙江寧海人,這是一個擁有一千七百多年歷史的南方小縣城。
據說張忌在當地閉著眼睛都能到處開車,不過迄今為止這仍是一則沒圖沒真相的文壇傳說。小小的一隅縣城是張忌生於斯長於斯的原鄉,為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作靈感。
在他看來,它永遠鮮活,永遠生動,永遠值得懷戀。他說:
縣城這樣的規模剛剛好,它卡在大城市和村鎮之間,既規避了大城市的虛無,又連接了村鎮的真實,對寫作者來說,這是很有營養的一個地方。
《南貨店》的創作緣起一段渺遠的父輩記憶:
《南貨店》這部小說的起源,是在2016年。那年我爺爺去世了,當時我跟我父親聊天,談到了我爺爺的父親。他告訴我,好像是在一個下雨天,我爺爺的父親穿著蓑衣去餘姚打官司,卻一直沒有回來。
一個老人,一件蓑衣,一場官司,一片煙雨,凝結成《南貨店》裡橫跨四十餘年的一段故事。
在寫作這部長篇時,張忌懷揣了很大的野心:「要在這個小說裡寫一百個人,而且這一百個人不是只有個名字,而是有血肉,能讓人留下印象的。」
敘述的焦點隨人物的漸次登場靈活運轉,各有側重,勾勒出鮮活的眾生百相。張忌說,「我總不忍心將人逼到絕境,我總想給小說裡的人物一點出口」。
《南貨店》裡出現了很多諸如「睏覺」「吃生活」「銅鈿」這樣的方言詞彙,這是張忌有意為之。
他是一個有著明確的「語言意識」的作家,希望藉助方言寫作的方式推進敘述的打開,《南貨店》就是一次大膽的嘗試。
張忌覺得,用南方方言講述南方故事,這讓他感到很舒服,也很貼切,特別是寫對話,經常會有過癮的感覺:「這種感覺可能像會喝酒的人,喝到位了。」
張忌有收藏的愛好,收藏家應敏明贈送的格子窗是張忌的第一件藏品,始終掛在他工作室最醒目的地方。
收藏講究運氣,其實就是「物源」,張忌說他是個很有物源的人,清代朱金春凳、清代木胎藥師佛、清代點銅茶葉罐等都是他的得意藏品。
在寫作時也充分發揮了收藏的優長,對舊物的懷戀使得他的小說帶上了一層特別溫暖柔和的色調。在他看來,老物件裡雕刻的舊時光具有無可替代的溫柔與厚重,讓他感到人世寬闊,歲月勁疾。
《南貨店》裡對江南器物的描寫堪稱亮點,這是其他作家筆下不常有的。評論家金理在閱讀小說後對此印象頗深:
張忌對物有著周密觀照,不免想起張忌的另一身份——收藏家,他每常在瓷器、石雕、刺繡、老舊門窗、罈罈罐罐間流連忘返。
作家弋舟說,在張忌那裡,世界「不過是由那些無數的小物事、小日子構成的」。
一般的南貨店都備有幾十種食品,海鮮、果品、醃臘製品等。這些精心加工的食物,體現了江南一帶功夫飲食的風味特色。
《南貨店》裡有很多關於吃、關於物質的內容,張忌有意將它們寫得具體而有儀式感。《南貨店》裡有幾場吃喝甚至關係到了人的生死。
比如齊師傅吃酒釀圓子,第一碗酒釀圓子救了他的命,但第二碗酒釀圓子讓他後悔活著,兩碗酒釀圓子對他的人生造成了巨大的幹擾。
張忌自己就很喜歡閱讀和吃有關的文字,比如汪曾祺的作品,比如美食家的小說。對個人而言沒有比生死更大的事情,而飲食又構成了日常生活最重要的內容。
小小的一家南貨店裡,各式人群迎來送往,包蘊著異常豐饒的人生百相:老師傅的生意經,賣豆腐老倌的人情溫暖,男女間的荒唐情事,父子間的冷漠關係……
物資匱乏的年代裡,人與人之間的交情與厚意,都在簡單的食物與器物裡了。
這些,就是時代本身的氣質。
最後,附上小說開頭,一起走進供銷系統時代的「南貨店」:
五點鐘光景,秋林開始關門。平常日子,南貨店都是過六點才關張,今日盤存,要早些。
店門其實不是門,是一塊一塊的長條木板。門框上下有凹槽,上面凹槽深些,下面凹槽淺些,將板子往上頂,懸空,再對準下面的凹槽,將門板落下去。木板是杉木的,杉木有筋,吃重,每一塊都有幾十斤的份量,耐得住日曬雨淋。
這一年,秋林十九歲,細手細腳,沒幾分力道。但第一天南貨店報到,他便爭了這上門板的生活。秋林記牢父親的一句話,父親說,秋林,今朝起,儂就是一個大人了。記牢這句閒話,秋林咬緊牙關,每日天沒亮,就爬起來卸板,忙到天黑,又一塊一塊上回去。
秋林上板的辰光,馬師傅便用生絲擦他那把寶貝算盤。算盤是紫檀的,烏油油,玲瓏小巧,四周包著銅角,因為年頭長了,四個銅角蹭得金子一樣。
馬師傅是這家南貨店的店長,生得胖,彌勒一樣的面相,一天到晚掛著笑。平日裡,馬師傅總穿一件洗得褪色的中山裝,袖子上戴兩個藏青色袖筒,收拾得清爽俐落。除了紫檀算盤,馬師傅還有一桿精巧的象牙秤。馬師傅家民國時便在縣城裡做南貨生意,紫檀的算盤,象牙的秤,都是老底子留下的。
店裡盤存,就是算帳。每個月到了月底,店裡總要將這一個月的帳算一算,理一理。走了多少貨,存下多少東西,帳面上是升溢了,還是虧損了,都要用算盤珠子打清爽。升溢了,將升的部分上交給供銷社,到年底,供銷社發一張紅辣辣的獎狀,貼在牆上。虧損了,要講出原因,講不,就是貪汙,要運動,要批鬥,要坐監。
吃罷飯,馬師傅打開保險箱。保險箱裝著錢和帳本,馬師傅取出帳本,分配任務。店裡四條人,分兩組,秋林和馬師傅一組,盤副食品,齊師傅和吳師傅一組,盤百貨。齊師傅和吳師傅在櫃檯裡外對坐,秋林和馬師傅坐飯桌旁邊,一張圓桌,頂上一盞十五支光電燈,燈光昏黃。
盤存要點貨,登記。點貨是清點店裡這月剩餘的貨物,登記是填報表。報表上有內容、品名、價格、數量,一格格列得清清爽爽。這個月剩下了多少斤糖,多少斤老酒,都要仔細填寫在報表上。填完了,再用算盤劈劈啪啪算一算,和保險柜裡的現金對一對,就能看出有沒有升溢,有沒有虧損。
這一組,秋林負責點貨,馬師傅負責登記。秋林點清楚了,念一聲,馬師傅拿鋼筆將數目填到報表上。這一組盤完,齊師傅那一組也就差不多了。兩組的報表交到馬師傅手裡,馬師傅再拿出他那把紫檀的小算盤一起算一遍。
一番緊張的點貨登記後,房間的氣氛開始鬆弛了下來。齊師傅靠在櫃檯邊,點上一根煙。吳師傅饞牢,惦記著盤存後的宵夜,壓低聲音說,齊師傅,可以去打蛋湯了吧?齊師傅吐出一口煙,沒理睬。秋林站在一邊,一聲不響,只盯著馬師傅的手指在算盤珠子上翻飛。
終於,作響的算盤珠子安靜落來。馬師傅取落老花眼鏡,雙手抱了個拳,託著下巴半日不說話。好一陣,馬師傅才開口,你們都來看看。幾個人便湊上去看,只見升溢一欄空著,虧損一欄寫著兩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