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導演裡,許鞍華是個「異類」。人們看王家衛看的是風格,給徐克起外號叫「老怪」,吳宇森和杜琪峯有著不盡相同的暴力美學,周星馳從無釐頭的演員到無釐頭的導演,而許鞍華一直藏在她的電影後面。
就連她的新片《第一爐香》,人們討論的也是馬思純和原著形象是否符合、彭于晏的身材是不是過於壯碩。
許鞍華面對記者時,曾說「我這個人好普通,沒什麼好寫!」而事實上,許鞍華是香港影壇不得不寫的一個人。
在金像獎的歷史上,至今只有兩部大滿貫影片(即獲得最佳電影、導演、編劇、男、女主角的影片),一部是許鞍華導的《女人,四十》,一部是許鞍華導的《桃姐》。
許鞍華是 6 屆金像獎、3 屆金馬獎最佳導演。7 月 20 日,她與英國演員蒂爾達·斯文頓(Tilda Swinton)共同獲得第 77 屆威尼斯電影節終身成就金獅獎,成為榮膺該獎項的首位女導演。
獎項對於電影人來說,不是全部,但的確是一份從專業角度出發的肯定與誇讚。當然,她對電影的思考、呈現出的作品、對生活的態度,更重要,也更有意思。
▲ 《客途秋恨》截圖
內地影迷最開始知道許鞍華,可能是從《客途秋恨》開始的。再之前的《投奔怒海》也頗為成功,只是我們接觸不多。
而且,《客途秋恨》很適合作為我們認識一位導演的入口,因為它帶著些自傳的色彩。
張曼玉飾演的女主角小恩留學歸來參加妹妹的婚禮,期間發覺與母親的隔閡與矛盾只增不減。直到陪母親回日本探親時,她才真正開始了解自己的母親。原來在抗日期間到滿洲投靠哥哥的母親,結識了當時身為軍官的父親,並與其結婚,戰後決定隨丈夫一起搬到澳門生活。因 生活習慣和文化等各方面的差異,令母親與公婆同女兒之間的隔閡與誤解不斷。然而在母女倆終於取得了溝通與諒解之時,卻從大陸傳來了從小帶大曉恩的祖父中風不良於行的消息, 向來和他們不和的母親卻要求忙拍戲的女兒一定要去......
許鞍華與母親從隔閡到理解的過程,跟《客途秋恨》中是很像的。
許鞍華的「鞍」是遼寧鞍山的鞍,她出生在那,父親是廣東人,母親是日本人。她兩個月大時舉家遷到澳門,5 歲時又到了香港。她與母親都有身份認同與鄉愁的底色。所以她的電影也時常在表達這一主題。
▲《瘋劫》via 香港電影資料館
我們關注到的許鞍華的作品,包括《客途秋恨》在內,以文藝片為主,但事實上,古裝武俠、喜劇、恐怖片,她都拍過。
自香港大學及倫敦電影學院畢業後,許鞍華先後在香港的無線電視臺、廉政公署、香港電臺電視部擔任電視編導工作,1979 年才正式開始電影創作。
她的頭幾部作品,比如《瘋劫》、《撞到正》、《投奔怒海》,都是香港電影新浪潮中很重要的影片。《瘋劫》是許鞍華的處女作,已經拿到當年金馬獎最佳導演的提名,《投奔怒海》則是幫她拿到了金像獎的最佳導演。
許鞍華的電影事業開局,有些順風順水的意思。但在此之後,她留下了許多遺憾。
「在我一系列的電影中,《極道追蹤》是一個失敗。」看《許鞍華說許鞍華》,像是看她的「自我檢討集」,埋怨自己在《投奔怒海》後進入一個不適合的環境(邵氏),覺得自己沒把觀點放進《上海假期》,開始拍《半生緣》時,已經覺得自己很難再突破……
▲ 《女人,四十》劇照,via 豆瓣電影
跟許鞍華關係很好的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副教授盧偉力曾經說:「許鞍華在 90 年代初,是有幾年不知道怎樣拍電影的。」他稱之為「藝術上的失語」。這種失語直到《女人,四十》才結束。許鞍華現在所為人熟知的風格也是那時開始形成。
受臺灣電影新浪潮的衝擊,許鞍華看到了一種新的方向,「尤其是楊德昌同侯孝賢的戲,統統都講現代生活,範圍比較窄,再次關注人的問題,我也很想拍這些戲,就是不要再拍越南、武打,或者拍脫離現實的戲,只想拍關於人的平常生活的電影。但是因為要賣片,一定要有明星,或者要有個戀愛故事撐住……怎樣都好,總之拍一部樸素的寫實片。」
▲ 《天水圍的日與夜》劇照,via 豆瓣電影
由此,我們看到了《女人,四十》裡中年女性通過與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公公相處,重新梳理家庭、親情、自我的故事;看到了《男人四十》明著是兩種師生戀,暗裡仍然是人生的梳理;看到了《天水圍的日與夜》裡平淡流過的時光、《桃姐》裡近乎古樸但又真摯的人與人的關係。
在這中間,許鞍華也有《半生緣》、《玉觀音》這樣不太成功的作品,再之後,也有《黃金時代》、《明月幾時有》這樣歷史題材的再嘗試。但無論形式,她的影片的內核是高度一致的。
▲ 《桃姐》截圖
「所謂藝術,並不是一種遠離人群、自成一個完整系統的東西,相反,藝術應該要同人有關係,時時都可以印證出來,可以同人溝通,這樣才過癮。」在許鞍華的電影裡,社會環境同個人命運的關係很緊密,但同時,她不會很具體而細微地去講壓迫,相反是很具體而細微地刻畫生活。「我不夠格做所謂電影作者,自己沒獨特見解,現在只不過是好好地講個故事出來,就是這麼簡單。」
盧偉力對許鞍華的這種風格有一個精準的描述:簡單但是很中要害。
有人問過許鞍華為什麼總是拍一些邊緣人士的故事,她說,關注邊緣和弱勢群體,是她的興趣,也是天性。她電影風格的轉變,也正應和了這個回答。
在當時的電影市場中,許鞍華的價值是獨特的,因為她始終要講「人」的故事。
今天依然如此。
▲ via easternkicks.com
無論許鞍華在電影風格和敘事方式上嘗試了多少變化,她本人呈現出的狀態始終簡單。
在公眾前露面,她總是有種素麵朝天的樸素和自在。以前接受媒體採訪時,許鞍華說可能是自己在電視臺的時候穿工裝穿慣了,還經常穿著工裝去參加別人的婚禮,時間長了,就養成了穿中性服裝的壞習慣,以後會讓自己穿得好一些。
但她現在出現在鏡頭前,也仍然是戴框架眼鏡,留著利落的短髮,穿素色袍子。可能這就是她所說的,「導演應該時時都覺得戲比他自己更有意思。」
▲ 《第一爐香》演員殺青照,via @尹昉InFun
許鞍華中學畢業時,跟一班同學一起去算命。算命的批她命很差,說感情等各方面都不好,會很慘。
1993 年,拍《少年與英雄》前,許鞍華有一年左右的時間沒戲拍;1996 年,她做完《阿金》,認為自己的職業生涯最多再剩下五年:2008 年,拍《天水圍的日與夜》時,她準備退休;三年後,《桃姐》上映……
許鞍華的電影之路不算順,作品也不是部部都好,但她總是保持著講故事的渴望。
「我真的不是什麼大導演,希望死之前努力成為其中之一,但現在還不是。至於四十年的拍攝生涯,有時就是為了餬口,要賺錢。因為我不懂做其他的事,又沒有資格做舞女,於是就繼續拍電影。」許鞍華說,「如果觀眾對我的認識是從電影開始,應該也是以電影為終,而不是要知道我想什麼,那是沒用的。如果他們想了解我,就看電影吧。」
參考資料:
1. 《許鞍華說許鞍華》,作者鄺保威
2. 名導許鞍華訪談:電影不是惟一表達方式。南方周末
3. 第 37 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香港電影新浪潮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