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清照長成了一個嫻靜美好的少女,正是朝氣蓬勃,青春襲人。早已沒有了兒時騎竹馬的歡樂,卻多了一份傷春悲秋的女兒情懷。午夜夢回拾細雨,最是寂寞女兒香。
汴京歲月倒也寧靜,然而寧靜得太久,人卻是容易寂寞的。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間捲簾人,卻道海案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如夢令》」
清晨起身,閨房裡一片冷清。依稀記得,昨夜下了一場疾風驟雨,撫手輕觸額頭,隱隱發覺昨日的酒力還未消退。時光飛逝,轉眼這已是跟隨父親李格非居住汴京的第八個年頭,歲月清朗,生活簡靜,然而韶華匆匆春光還未沾夠就已經遠去,而她不願做一個等閒的人。焦慮,焦灼,「自知三千春光留不住,不如仰頭暢飲三百杯!」於是昨夜,她又喝醉了,睡夢裡像是回去了兒時的歡樂時光,在章丘老家那座熟悉的山丘上,光著腳Y追逐彩色的蝴蝶跑,風兒暖暖地吹著,花香撲鼻,她就這麼一路笑著,跳著……忽然,冷不丁被腳下一塊石頭絆倒,夢到這裡就停了。清醒後的清照詫異地環顧了一下鬧房的四周,對著窗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竟是一場夢境!」
雖濃烈的酒意仍在,但昨夜的心情已如隔在胸,抬眼看到那不遠處正待捲簾的侍女,便輕聲打探一句,「海棠花怎麼樣了?」
原本殷切切、關懷的用意,卻不曾想,侍女只是匆匆朝院中望上一眼,便很快回說:「海棠還是那麼鮮麗濃豔。」
聽到這句話,清照嘴角微微一笑而後又緊蹙眉頭。這一句「試問捲簾人」中的一個「試」字,隱含著清照一份小小的「自欺」。昨夜正是因為惱怒這流逝的春光才要喝醉,半夜聽得風雨大作早已對院中的海棠起了關心。如今雖是風停雨歇,但狂風卷著暴雨「橫衝直撞」了整個晚上,聰慧的她又怎會不曉得院中此時是何情景?只是不忍親身上前觀看,所以才「借」捲簾人的眼,望一望那遍地殘紅。
遺憾的是,面對清照的試探,那捲簾人並不懂得她的心意,所以才答得如此漫不經心。而簡單的一句「海棠依舊」,非但絲毫沒能慰藉她心中輕愁,倒更惹她徒增傷感——想一想,「花無百日紅」,此時正應了這句諺語。
不用去看,她也知道院中的情景,一句「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像是糾正丫鬟的錯誤,更像是故意說給自己聽。
少時研讀《幽草集》,其中寫有「十七令」讓人感慨,直至今日也未敢忘,「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閒,仗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鼎彝令人古」。
若說這「花令人韻」,則海棠泛紅,香氣襲人,如何都該是令人感到心胸暢快的。可此時此刻,因昨夜的一場驟風疏雨,打落落紅一片,倒成了一種頹然的景色。正是看到了這樣的風景,少女清照才起了敏感的心思,不忍直視的背後卻是心知肚明的四個字「綠肥紅瘦」——想她起身慵懶地與毫不關心春色的丫囊對話,一面故作試問一面又為落紅心傷的畫面,豈不正是「美人令人憐」?任如何小心翼翼地試探,她又怎能隱瞞住一顆本就多情的心?
春去秋來,和風細雨,遼闊的山河自有一番美景,惹得許多文人頻頻嘆息,留下多少名垂幹古的溢詞,如盛唐孟浩然的《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詩人在春日的午夜酣恬沉睡,醒來不知拂曉已到,只聽得四周充斥著清脆的鳥鳴聲,忽然後知後覺想起昨夜的風雨不黨驚心,憐借地自問不知道又有多少花瓣被催落;又如晚唐韓偓的《懶起》:「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海寒花在否?側臥捲簾看。」同樣也帶有傷春惜花的感情。而與李清照同時的大詞人周邦彥在其《六醜》中則寫得更為細膩:「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他將落花比作「楚宮傾國」般的佳人,不但形容出花的姿態美麗,也使語意更加婉轉。
值得一提的是,清照的這首《如夢令》便是由韓偓的作品變化而來,在其原有的基礎上出之以全新的構思,明確對話雙方的身份,令反襯作用更加明顯。特別是句「綠肥紅瘦」的比擬,令人耳目一新。小詞用語淺近平白,語意卻深沉含蓄,將花季少女獨有的朦朧淡約的愁思表達得淋漓盡致。因此,宋人大多對這首詞讚不絕口,陳鬱更在《藏一話膜》評價說:「李易安工造語,如《如夢令》「綠肥紅瘦』之句,天下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