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2020年行將結束的時候去了趟武漢,跟幾個陌生人聊了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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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2020年行將結束的時候去了趟武漢,跟幾個陌生人聊了聊天。他們之中,有人在疫情期間主動去做志願者,每天開車接送醫護人員上下班;有人在工作崗位上感染新冠後,選擇自己在家隔離,把病床留給更有需要的人;有人眼睜睜看著親人被疫情耽誤了癌症治療,最終離開這個世界,卻無能為力;還有人用鏡頭記錄下這一切,只是為了給身邊的人帶來一些力量。這一年,大家都不容易;但好在它即將成為過去。他們之中,有人在疫情期間主動去做志願者,每天開車接送醫護人員上下班;
有人在工作崗位上感染新冠後,選擇自己在家隔離,把病床留給更有需要的人;
有人眼睜睜看著親人被疫情耽誤了癌症治療,最終離開這個世界,卻無能為力;
還有人用鏡頭記錄下這一切,只是為了給身邊的人帶來一些力量。
這一年,大家都不容易;但好在它即將成為過去。
生活的車輪滾滾向前,在目之所及的地方,這座城市和城裡千千萬萬的人在逐漸恢復,但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還有些人,他們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走出陰霾。
希望2021年的陽光,能早日將他們覆蓋。
謹以此獻給2020共同抗擊新冠疫情的所有人。
尹小煥被老婆失手打了。
夜裡十二點,尹小煥踩著球鞋、披著一件半舊棉衣出門,他頭上的傷口滴著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個年輕人喝多了在凌晨的武漢街頭和人打架。
(尹小煥)
他怎麼會打人呢?
在尹小煥的老婆小麗看來,全天下的男人都有家暴的可能,唯獨她老公不會。這個男人永遠軟綿綿的,應付家庭只有半分精神。他不和你講道理,日常也不和你多說一句話,小麗卯足勁想和他吵架,想把所有的家庭問題爭出是非對錯來,沒有辦法。
她氣憤,失手向他砸過去一個手機,砸出一腦袋血,可他最終只是悶悶地一個人去醫院。
(尹小煥和小麗)
武漢市第四醫院在尹小煥家附近,冬天來了,武漢人又有些緊張起來,去年的疫情歷歷在目,為了避免重演,現在所有住院的人都要先做核酸檢測。
尹小煥不用住院,醫生說只是皮外傷,朝他頭頂來回綁了七八回繃帶。傷口那裡的繃帶額外夾著一塊醫用棉,在整個頭頂凸出來,看起來滑稽好笑。
尹小煥嘆氣:「怎麼辦?」
明天還要應付來採訪的媒體記者,他們想要聽他講述武漢疫情期間做志願者的故事,還有老婆小麗在這期間生下孩子,一家人幸福健康的故事。
可是現在,至少從表面看來,外人是絕對看不出他和小麗婚姻幸福的,頭頂上的繃帶也昭示著他此刻並不健康。
(尹小煥一家)
那麼故事該從何講起呢?
他需不需要撒個慌,回去跪求小麗,求她明天一定要在鏡頭前和他扮演好一對疫情過後現世安穩的夫妻?
來自廣西的23歲的小麗絕不是一個能配合他表演的人,她甚至連妝都懶得化。
記者們這天扛著鏡頭在客廳等,她慢悠悠地睡到十點才抱著孩子從房間裡出來。招呼是不用打的,哪怕外來的朋友熱情湊上去,想誇她一點什麼,她也決不掩飾一臉的不高興。
(小麗)
廚房裡,公公婆婆已經做好早飯等著,因為氣氛凝重,他們不敢多說話。他們不太喜歡這個外地媳婦,吵個架能用手機砸傷兒子,在傳統的倫理孝道看來,這實在說不過去。
小麗不作辯解。她覺得中國父母看自己的孩子都是寶貝,可當自己的寶貝有一天長大,再為人妻、為人夫、為人父母的時候,就不太像樣了。
比方說,採訪這一天小麗穿得少,武漢冬天室內沒暖氣,記者提醒尹小煥給她拿件外套披著。小煥扭頭問:「你冷嗎?」
她說不冷。尹小煥懶懶坐下。
婆婆從廚房裡端來一碗麵,叫小煥遞給媳婦,小煥問:「你吃嗎?」
她說不餓。小煥扭頭就自己吃了。
她讓小煥給孩子衝奶粉。從2月20號孩子出生到今天,他還沒分清是應該先放水還是先放奶粉。
(尹小煥給女兒衝奶粉)
他們不是大富大貴的家庭,常年租住在武漢三環外的老房子裡,丈夫不捨得給自己買輛好車,妻子不捨得網購奢侈品護膚品,婆婆和公公時常從孝感農村老家帶來柴米油鹽補貼家用,唯獨孩子的東西,拼盡全力也要用些好的。可是怎麼辦呢?她有一個永遠不上心的、混不吝的老公。
即便如此,外人看她老公都是好的,比如今天為疫情來拜訪他們夫妻的媒體記者。
他們打聽到,尹小煥很早就是在鏡頭前露過臉的人,他拍過紀錄片導演程工的《生活萬歲》,在片子第13分鐘到17分鐘之間,鏡頭詳細記錄了小煥在深圳務工期間,憑著一腔熱忱拯救共享單車,成為著名的單車獵人的故事。
有了這層結緣,後來疫情暴發,程工帶著團隊來武漢拍紀錄片,他再次成為他的鏡頭裡另一重角色——每天接送醫護人員的志願者,兼一位疫情初期出生寶寶的父親。
(疫情期間,每天接送醫護人員的尹小煥)
片子將來是要上映的,尹小煥一直期待著。殊不知,小麗恨透了疫情時候他的雙重身份,甚至恨透了她的老公尹小煥本人。
「是大家重要還是小家重要?你說!」
小麗幾乎不願意回想疫情時候生孩子的經歷,要很久才能打開這一重心結。
作為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她還沒想明白自己的人生該怎麼過,突然就結婚了。從廣西邊境的防城港嫁來遙遠的湖北,她在這裡沒有親戚,沒有朋友,疫情那會兒,公公婆婆在孝感老家。
孝感本身是武漢之外的重感染之地,回村裡的路都被挖斷了,她挺著十個月大的肚子,一個人在武漢。
(生產前在醫院的小麗)
2月武漢封城時,她其實不完全是一個人,老公尹小煥也在的,可是她每天都看不見他的身影,醒來他就消失了。
她每天刷微博,靠微博知道外面的消息,她看到感染的人數一天比一天多,越來越多走投無路的人開始上網求助。而她在家裡,出不了門,買不了菜,外賣也停止接單了。她一個人背負著兩條命,可她的老公在哪?
她大概知道。他一定拿著車鑰匙在武漢哪座醫院門口等著接送醫護工作者。她害怕。如果尹小煥這時候感染了新冠怎麼辦?如果他感染了並且回來傳染給自己,再由自己傳染給肚子裡沒出生的寶寶怎麼辦?
(疫情期間,尹小煥是每天接送醫護人員的志願者)
她自己年紀輕輕,沒心沒肺,是不怕死的。可是她怕她的男人死,怕她的孩子因此無辜受牽連。小麗崩潰了,決定阻止他。
她和他吵架,在他睡著後偷偷藏起他的車鑰匙,可是尹小煥告訴她,沒有車鑰匙,他照樣可以去開別的車。
武漢封城之後公共運輸癱瘓了,需要大量的像他這樣能開車、也敢壯著膽子出去開車的人。沒有他們,很多醫護工作者沒辦法從家裡到醫院,感染的患者沒辦法得到及時治療,還有那些從全國源源不斷捐助來的物資,需要大量的像他這樣的志願者運送到醫院和各個社區。
她的男人是個了不起的人,是個英雄,是全武漢甚至全國人民的英雄。如果不是懷著孕,她大概率也會崇拜他,像紫霞仙子崇拜至尊寶那樣;可她不是紫霞仙子,她只是個平凡普通的妻子和母親,她的哭鬧和不解風情,是期盼丈夫對自己最簡單的陪伴。
(尹小煥的妻子和女兒)
新冠疫情使小麗覺得自己的婚姻遇到一個坎,她大著肚子,度過了人生最黑暗的時光。可從昨晚上和尹小煥的爭吵來看,她的人生還很短暫,那些真實的生活在未來漫長的歲月裡,遠比新冠病毒要來得坎坷和難看。
生活萬歲,生活又很難。
為了掩蓋受傷,尹小煥戴了一頂棒球帽接受採訪。疫情過去一年,尹小煥捨己為人的英雄事跡結束了。他得到下發的幾份抗疫榮譽證書,得到公司發的3000塊錢獎金,回歸到最正常的日子,開始每天為了給孩子衝奶粉的小事和小麗爭吵。對於小麗的失望,他感觸並不太多。
(尹小煥獲得的獎章)
疫情讓他錯過了陪伴她生產前最重要的日子,錯過孩子出生後每天哭鬧的成長點滴,但經過他,還有很多個和他一樣的人的努力,他們也得到這座城市重新的、久違的安穩祥寧。
「大家」和「小家」哪一個更重要?
尹小煥不知道,他講不出太深刻的道理。他只是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開始和這座城市千千萬萬的人一起,日復一日一地雞毛的生活。
儘管知道太太身患肝癌,趙先生也沒想過太太會這麼快離開他。
他們兩人都活過七十了,早過了知天命的年紀,細數過去那些年,日子無風無浪,趙先生和趙太太是一對叫世人豔羨的夫妻。
他們滿世界旅行,前前後後去了四十個國家;他們性格契合,很少像尹小煥和小麗那樣為著瑣事紅臉拌嘴;他們職業相近,志同道合,在城裡當老師幾十年培養了一大幫品學兼優的學生。
趙先生以為自己是萬千人中的幸運者,可以和太太活到九十歲,甚至一百歲,做到中國古話裡對美滿人生的傳統定義。可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疫情在2019年末突然來了。
起初,包括趙先生在內,沒有人意識到它會成為一場災難,以為這不過是一場往常的冬季流感,一個生鮮市場、幾個人、一場不明原因的野味饕餮狂歡。直到病毒開始四向蔓延。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對帶「鄂」的車牌避之不及,對來自武漢、來自湖北的人充滿恐慌。
(停業後的華南海鮮市場)
生活一切好像靜止了,人們每天從睡夢裡醒來看見冰冷的數字上升,才意識到自己的生活被這場疫情改變了什麼。沒有人是例外者。即便是從頭到尾沒有感染過新冠的趙先生和趙太太。
一年過去,趙先生還是常常做噩夢,夢裡是疫情暴發後癱瘓的武漢全景。他很清楚地念出那一串數字,2020年1月23日,史無前例的,一座千萬人口的大都市被封城。城裡頭的人出不去,城外面的人不敢進來。
趙先生原本計劃著和太太去香港做下一階段的肝癌治療,計劃被迫擱淺。且因為封城,太太拿不到香港治療的靶向藥,病情急速惡化。
(2020年11月底,漢口火車站)
趙先生急切送太太去醫院,他給武漢各個醫院打電話,詢問有沒有床位,能不能收治肝癌晚期的太太,沒有回應。好不容易來了一輛120的急救車,司機問:「你要去哪一所醫院治療呢?現在醫院很多科室都關了。」
武漢協和醫院最終收治了太太,醫院此時擠滿了感染新冠的病人。
確診的,未確診的,周遭密布著瀕臨絕望的氣息。有些支持不住的,直接倒在趙先生腳下。他看不清這些人的臉,一如這些人看不見他此刻的掙扎,人間苦痛壓迫在每一個人頭上,那些苦痛,最終又被那張薄薄的口罩掩蓋去了。
(疫情後的武漢某醫院)
醫院已經沒有床位,太太的肝癌只能做最簡單的止痛和營養輸液治療。輸液結束,趙先生發現自己和太太回不去家。
武漢的城市交通已經癱瘓了,協和醫院在漢口,他住武昌,兩地十幾公裡隔了一座茫茫的長江大橋。他記得那天凌晨的風使勁刮,他掩緊了胸口的羽絨服,抱著半昏半醒的太太在醫院門口痛哭。
醫生說,他們可以每天過來,哪怕打些止痛藥,太太的痛苦都是能減輕的。可是他們怎麼過來呢?
唯一的女兒沒有和趙先生住在一起,儘管太太病情嚴重,女兒卻不能突破疫情封鎖前來照顧他們。她盡最大努力,聯繫到像尹小煥這樣的志願者開走她的車,去小區接送趙先生。
儘管如此,車也是不能走完武昌到漢口全程的,他們到半路總會碰上攔截和封堵。趙先生找來輪椅,讓太太緊裹著全身,蜷縮在輪椅上,那是一幅叫攝影機器震撼的場景。
七十多歲的趙先生迎著寒風,七天七夜,循環往復,推著輪椅送肝癌晚期的太太過江治療。
太太渾身蜷縮著、痛苦著,他沒有絲毫辦法,他的臉被江風吹得生冷,身體卻因為用盡全力在冒汗。他和太太的腳下是滔滔不盡的江水,向東去,哺育中華兒女,淘盡風流人物。
過去,他以生長在這座江畔的城市自豪,如今,這座城市卻突然生病了,城市的病痛和太太的苦痛一起,讓他在某一刻對人生萬念俱灰。
太太還是去了。
趙先生拼盡全力為太太治病,給太太買國外最好的靶向藥,差點賣了他們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房子。吃了那些藥,醫生說,太太生命可以多延續兩個月、一年,或者兩年。不管這個日期是多久,只要多一天他都義無反顧。他傾盡全力和時間賽跑,這一場疫情將他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費了。
(趙先生家的住所,為給太太治病,他差點賣掉房子)
他永遠記得,武漢解封後的一天,太太終於得以躺在病床上,和他說最後的遺言。
她那時的臉是平靜的,對周遭發生的一切沒有意識。她業餘做喜歡做漢字研究,年輕時候,她和趙先生兩人一起寫過書,退休後還剩下一本沒完成,這是她的心願。她希望他在保重身體的同時,能用餘生精力去盡力完成他們共同的書。
為師幾十載,太太算不上桃李滿天下,卻有些情深意重的學生。她叮囑他,告誡他們,不必痛哭,悼念都是不必要的。這座城市上空蔓延了太多悲傷,悲傷萬不可成為生者未來生活之主流。
趙先生記下這些話,最終,他也確實沒能為太太辦一場追悼會。太太走的那一陣,殯儀館門前擠滿了人,他們戴著口罩,是一樣的平靜的看不見悲傷的臉,他能從那裡準確無誤領回太太的骨灰,已是萬幸。
趙先生沒有太多怨懟,他知道,太太是絕不希望他如今去抱怨生活的。疫情一年過去,這座城市一切恢復如常,像尹小煥和小麗那樣的年輕夫妻又開始為著生活瑣事爭吵,他只剩孤零零一個人。
他想念太太,有太太在一天,他就有一個家。太太不在了,家只是一座毫無生氣的冰冷的房子。這座沒能賣掉的冰冷的房子他住著,一切還是二十年前的陳設。
一張老舊的皮質黑沙發,前頭擺著一臺已經停產的春蘭牌空調。空調是當年他用寫書的全部稿費買的,太太怕熱,買完他和她的日子很長一段時間過得一窮二白。
陽臺上還擺著太太種的花,水仙、綠蘿,他無心打理,花兒一如他現在的生命,瀕臨枯絕。
(趙太太生前養的花,有些已經枯萎)
在餐廳前,他特意開闢出來一個置物櫃,擺滿了過去幾十年他和太太滿世界旅行買來的紀念品。有景德鎮的瓷器,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文創,俄羅斯套娃。他每天醒來看一看,也只是看看。女兒不感興趣這些東西。一代人把玩一代人的紀念品,傳給後人,總是詞不達意。
(趙先生和趙太太的旅行紀念品)
他們結婚五十年了,這一年過去,他和太太躺在兩個地方。他躺在武昌的老房子裡,年紀大了,到冬夜,被衾常常是冷的。太太躺在石門峰的公共墓地,疫情結束時候,那裡一平方的墓地價格上漲了好幾輪。
他們就這樣分別兩地。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
鄢小文的兒子鄢成,墳前至今沒有一塊墓碑。
鄢成在2020年1月29日去世。去世前,鄢小文因為感染新冠被隔離,去世後,鄢小文只收到一紙要求他籤名的鄢成的遺體火化同意書。他萬般無奈下在那張紙上寫下名字,按下大拇指扭扭曲曲的指紋印。那張紙後來被帶走,他再沒見到鄢成最後一面。
(鄢小文的出院記錄)
鄢成在鄢小文記憶裡還是分別前的樣子。
那是春節前,他們從武漢回到黃岡紅安縣農村老家,為了迎接過年,他特意給鄢成剃了整齊的平頭,為他穿上一身乾淨的嶄新的棉衣。棉衣襯託著少年一張白淨的臉,一對濃密的眉毛,還有一雙未經世事汙染的眼睛。
(鄢成和鄢宏偉)
那會兒多好,鄢小文帶著兩個兒子努力生活,他至少是充滿希望的。
每天醒來,鄢小文惦記的第一件事是給鄢成洗臉、擦手,緊接著給他喝水、餵飯,忙活完這些,他還要用手指頭幫他清理不能自理的大小便。
鄢小文不嫌苦累。他的兒子雖然不能說話,不能行走,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思考和嬉笑怒罵,可他始終是他的兒子。他對他的愛,從來沒有因為他是「腦癱兒」有所減少,相反的,養育十七年,腦癱兒子鄢成是鄢小文全部的生活重心,是他的另一半生命。
可他生命的一半就這樣被奪走了,悄無聲息。
他甚至不知道被誰奪走的,新冠疫情?還是其它?關於這些至今沒有太準確的說法。
鄢小文看到新聞報導上兒子被抬上救護車的那張慘白的臉,被餵完蛋黃派後,那張臉上滿是殘渣。他寶貝一樣的兒子,在疫情隔離被迫分開的七天裡,因為無人照看,過著地獄一般的日子。這種日子使他再也支撐不住他的生命,離開了,而鄢小文只收到一紙不痛不癢的死亡通知。
(鄢成被抬上救護車)
鄢小文痛哭過,掙扎過,也質問過。後來他就不再追究了,努力說服自己忘記這一切。
十七歲的鄢成留下的東西不多,常年躺著的那張紅色輪椅還在,放在黃岡紅安縣的老家裡,回武漢前,鄢小文拍了一張照片留念。武漢的房子裡關於鄢成的東西更多,鄢小文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這個位於拆遷區一樓的房子就是為了出行不便的鄢成租的,800塊一個月。
(鄢成留下的紅色輪椅)
這對於養活著兩個心智障礙孩子,沒有任何收入來源,靠低保和慈善救濟生活的49歲的鄢小文來說不算便宜。
只可惜房子租來不久鄢成就走了,他來不及好好住,營造屬於父子三人的新的生活回憶。鄢小文記得回武漢第一天,他的另一個兒子,11歲的自閉症孩子鄢宏偉推開門第一反應大叫:「哥哥,哥哥。」
哥哥在哪裡?
鄢小文說:哥哥去天堂了。
自閉症的宏偉不能理解天堂的意思,不僅如此,他還不能理解生活裡很多東西。比如哥哥鄢成為什麼是他的哥哥,哥哥一詞代表著什麼意思。哥哥從來不會跟他說話,只會傻笑。
笑,究竟是為了什麼?生活為什麼要笑?
鄢小文無法為宏偉解釋這一切的疑惑。鄢宏偉患有重度自閉症,公益組織蝸牛家園負責人朱文沁說,鄢宏偉最缺乏的是和人一起共情感知的能力。在蝸牛家園一群自閉症兒童一起上課的時候,別的孩子對老師唱的歌、講的故事,多少能融入點,鄢宏偉大多數時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參與外界的感知。
(鄢小文在給鄢宏偉刷牙)
儘管如此,在回武漢的第一天,鄢宏偉還是用力叫出「哥哥」的名字。他不與人共情,不代表他沒有感情。他自看見這個世界起,只會傻笑的哥哥陪著他長大,他會走路後,鄢小文哄著他為哥哥推輪椅,帶著哥哥出門散步。那是他們一家三口最幸福的日子,儘管這幅生活畫面裡,缺位了一位重要的母親。
母親去哪了?
關於鄢成和宏偉的母親的事,鄢小文大多數時候不願對人提起。他該說些什麼呢?說這個女人受不了生下兩個孩子接連患有這樣絕望的病症,最終選擇自殺?說他作為丈夫、作為父親,無力改變這樣悲慘的命運,從而導致她自殺?
(鄢小文一家的合影)
他有段日子是怨過妻子的,後來就釋然了。這樣的人生,他也有過無數次想站上天台跳下去的想法,可想到家裡那兩個需要餵飯的孩子,他最終又打消這些念頭。感染新冠後,他設想過最壞的結果,無非治療無效,他最終死亡。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等來死亡的,是他的兒子鄢成。
2020年1月29日,17歲腦癱少年鄢成去世。三聯生活周刊等媒體相繼報導,《父親被隔離6天後,17歲腦癱少年的死亡》的文章刷屏網絡,引發全網轟動。
在鄢小文追問兒子死因的同時,全國網友也在同時追問腦癱少年的死因。
一個半月後,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印發了《因新冠肺炎疫情影響造成監護缺失兒童救助保護工作方案》。方案要求:各地發現兒童監護缺失的,要及時報告,政策要分類實施,要落實監護照料措施,加強對困難兒童及家庭救助幫扶。
公益組織蝸牛家園負責人朱文沁私下裡和家長們把這一方案叫做「鄢成方案」。這是這個17歲的腦癱少年用生命換回來的,這些方案,避免了未來多少類似孩子的悲劇發生。
這些東西,鄢成不會知道,即便他還活著,也不會明白。他決然不會想到他被輕視的微不足道的生命,有一天也有了這樣偉大的存在的意義。
網絡曾經對他的死憤慨至極。
追問死因的,緬懷紀念的,隨著疫情平息,新的消息將這一切覆蓋過去。後來的日子娛聞與熱搜四起,八卦與謠言齊飛,用生命改寫法案的鄢成不知道這些,他躺在黃岡市紅安縣的一處荒山上,至今沒有一塊墓碑。
他的父親鄢小文還是要為他立碑的,只是上面的字,他還沒想好怎麼寫。
寫什麼呢?他的生卒年月?
愛子鄢成生於公元二OO三年三月三十一日,卒於公元二O二O年一月二十九日,享年十七歲。
你仔細看!
這個孩子生於非典,死於新冠。
2003年非典時賈娜只有8歲,在河南南陽淅川上一年級。淅川,南水北調中線的起點,賈娜一般同人這樣介紹自己的家鄉。
(護士賈娜)
在淅川上學的時候,賈娜還不知道自己在17年後會向南走,來到長江邊一座叫武漢的城市,也不知道自己日後會進入醫療系統,成為武漢大學人民醫院首義院區的一名護士。最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在後來的工作中感染了一種類似SARS的病毒,新冠。
該來的總會來,不用躲避,只是怎麼剛好就選中她了呢?
在拿到核酸檢測報告的那一刻,賈娜有種天塌地陷的感覺。她回想自己在急診科工作的每個步驟,說不出哪裡出了問題,甚至從頭到尾,她都沒有過體溫上升發熱。可檢測報告上寫著鼻咽拭子雙陽,她知道,那個不會假。
(抗疫時期的賈娜)
被確診在除夕當天,這會兒武漢各大醫院已經人滿為患,醫護人員接連感染病倒,病床一床難求。這是賈娜第一次沒有回淅川老家過春節,她思忖著,突然冒出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她放棄在醫院住院的機會,把床位讓給其他人,拿著醫生開的處方藥回家自我隔離治療。
(賈娜確診後發的微博)
這也是在後來的媒體報導裡賈娜被濃墨重彩讚揚的一筆。95後的年輕護士賈娜,像個一往無前的勇士,在危難之際成全他人,獨自與病毒圈地做鬥爭。
可是想一想,一個背井離鄉的25歲的單身姑娘能有多堅強呢?
她也不過剛畢業不久,從實習到轉正,還沒來得及遭受職場的毒打,病毒就先給她上了一課。
回看賈娜在家隔離治療的日子,在微博上有著詳細的記載。她雖然沒有發熱,卻一直乾咳乏力,尤其有那麼幾天胸口特別疼。儘管如此,她強撐著自己去正能量地生活。她捂著喘不過氣的胸口堅持運動,做瑜伽,打掃房間,用75%的酒精每天給衣服和床單消毒。
她沒什麼胃口,但為了痊癒和活下去,她堅持給自己做營養餐。
(賈娜給自己熬的八寶粥)
像張文宏醫生說的,要多吃肉蛋奶,補充蛋白質,她每天早上醒來要喝一瓶加熱的純牛奶,與此同時,她學著做排骨燉湯。她給自己煲了看起來很養生的銀耳蓮子八寶粥,紫菜蛋花湯應著春節的氣氛,特地加了幾片切片的火腿點綴。
看起來,賈娜生活得很好,甚至比沒有感染前還要積極向上。
網友們被她曬出的生活日常感動了,激勵了,甚至治癒了。他們在她的每一條微博底下留言、點讚,賈娜看到這些被她激勵的人,深受鼓舞,又反過來更加積極向上。沒有人知道她的冰箱裡到底藏著什麼,在物資困難的武漢,她像一個哆啦A夢,給自己的生活主動應援螢光棒。
其實賈娜很慘。
在最慘的時候,物資耗盡,那間出租屋裡只剩下半根蘿蔔。炒蘿蔔絲翻鍋的時候掉在灶臺上幾根,她心疼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所以當她後來痊癒後投入工作,在某一天吃到方艙醫院準點送來的盒飯後特別後悔。她感嘆,原來醫院盒飯這麼好吃,葷素搭配,營養健康,早知道她應該選擇住院的。
這都是賈娜的玩笑話。
她擅於開解自己,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對於感染新冠這一切,身在淅川的父母完全不知情。她們以為女兒只是因為封城不能回家。為此,他們給她打來電話,祝她新年快樂,叮囑她記得大年初一的早上給一大家的親戚們準點拜年。
賈娜雖然是95後,沒結婚,可年紀上也25歲了。同齡結婚的大有人在,比如還不到這個年紀的小麗,就已經和尹小煥有了孩子,被催婚壓力自畢業那天起就環繞其身。整個打電話拜年的過程裡,賈娜最怕碰見大姨,這是個張口就催婚的親戚。
「你什麼時候找對象呢?什麼時候結婚?」
感染新冠的日子,賈娜和所有迷茫的年輕人一樣,孤獨、忐忑,怕得要死。
她不知道這個病最壞會發展成什麼樣,也看不清自己的未來在哪,她哪裡有心情擔心對象的事?但凡有個對象在,她也不用捂著巨疼的胸口給自己做紫菜蛋花湯。
這一切細微的心理活動在賈娜的微博記錄上都不夠明顯。字裡行間,她努力把自己的恐懼壓縮到最小,不引起多餘恐慌。她告訴大家不要害怕,要做好防護措施,感染了要積極配合治療。她叮囑所有人戴好口罩,切斷傳播路徑,不要交叉傳染給其他人。
(賈娜的微博)
她所做的這一切,讓她的個人微博漲粉160萬粉絲,數據最高的那條微博轉發10.8萬、評論1.8萬條、點讚30.4萬次。人民日報等主流媒體相繼報導,姚晨、王大陸給她寫信點讚。
在演員王大陸的信裡,他說他被這個勇敢的姑娘感動了,他要在疫情結束後,邀請她去參加他的電影首映禮。賈娜不知道他說的是哪部電影,他最令人深刻的,是早年在臺灣拍的那部《我的少女時代》,田馥甄唱的主題曲《小幸運》至今都是她和她的朋友們KTV必點金曲。
(王大陸的微博)
賈娜自認為還是少女,還在過她的少女時代,只不過這場疫情使她一下變得不那麼平凡。
在打工人、內卷喪氣瀰漫的2020年,賈娜努力積極向上。她成了武漢大學人民醫院小有名氣的護士,在2020年「512」護士節上,賈娜接到一位來自同院區ICU男護士的採訪。採訪過後,他們戀愛了。
她在疫情最難過期間等待的那個人出現了。這很神奇。
她不知道將來他們能走多遠,不知道能不能像尹小煥和小麗那樣成為夫妻,更加不知道能不能像趙先生和太太那樣攜手一生,相濡以沫。可她總算是戀愛了。她終於不再是一個孤獨的年輕人。在生活的五味雜陳裡,她終於感受到那應該有的一點點甜。
(賈娜和男朋友)
苦盡甘來,意思是這樣的。
像尹小煥這樣的志願者,趙先生趙太太這樣的老年人,鄢小文和賈娜這樣的感染者、醫護人員,都是武漢市民「蜘蛛猴麵包」疫情期間拍攝的紀錄片裡的主要人物。
那一段時間,「蜘蛛猴麵包」的微博是外界了解武漢的重要窗口,他本人也因此從一個普通市民變成粉絲四百多萬的微博大V。
(蜘蛛猴麵包)
2020年11月21日,北京迎來入冬初雪,「蜘蛛猴麵包」從武漢飛來北京參加頒獎盛會。
他獲得新周刊頒發的2020年中國視頻榜抗疫報導自媒體特別榮譽。有媒體人知道這個消息,半夜裡找到他,請求他接受新冠一周年的採訪,並希望他能夠在疫情期間拍攝的新冠患者中推薦和聯繫幾位一同接受採訪。
(「蜘蛛猴麵包」養的貓)
對於後者,「蜘蛛猴麵包」拒絕了,斬釘截鐵。
「我不會再去打擾他們任何人,他們有選擇安靜生活下去的權利。」
類似這樣找到他的媒體不止一家。兩位央視駐以色列記者讓「蜘蛛猴麵包」帶著他們重溫了一遍疫情期間的拍攝路線。
在武漢還沒有入冬的十月,陽光一掃半年前的陰霾,「蜘蛛猴麵包」開車帶記者們去到武漢市第九醫院。疫情期間,他曾經做志願者來這裡送藥,一個年輕女孩在醫院門口對著鏡頭崩潰大哭:「他去世了!怎麼辦?我沒有爸爸了!」
(武漢市第九醫院)
「蜘蛛猴麵包」帶著他們去到當時免費為醫護人員送餐的沈大廚餐館。
疫情的封閉,使得武漢乃至全國大量的餐飲店鋪倒閉,第九醫院邊上的沈大廚卻奇蹟般活下來。老闆在店鋪裡掛滿醫院送的致謝錦旗,一年過去,這裡魚頭飄香,食客熙熙攘攘。
「蜘蛛猴麵包」帶著他們去到武漢火車站。
疫情時候,車站裡像極了某場科幻大片大景,恍恍惚惚,空空蕩蕩;疫情一年後,這裡恢復正常,天南地北的遊客推著行李箱、戴著口罩再次從武漢回歸或出發。
疫情期間,「蜘蛛猴麵包」的鏡頭遍布武漢角角落落,那一臺跟了他多年的車奔跑在每天送藥、接送患者和醫護人員的路上。他算了算,這段沉悶、壓抑的路,他大概開了兩千多公裡,如今,他的生活總算恢復正常。
他日常忙於拍攝,追逐紀錄片的夢想,偶爾閒暇時候來到勝利街總店的民生甜食館吃早餐。
(民生甜食館)
這座江畔城市無論發生過什麼,都有一種韌性在,天大的事情都不改城裡人「過早」的習慣。甜食館裡豆皮材料紮實,油餅飄香四溢,一碗熱乾麵還是那個味道,酸豆角配蘿蔔乾,再淋幾勺芝麻醬,面碗越挑越幹。
不止過早,武漢的夜生活也在恢復。
江漢路上開了十多年的18號酒館,精釀啤酒曾經獲得世界比賽大獎。老闆光頭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這個左臂文著「無啤不歡」,右臂文著「衝破枷鎖」的武漢男人開了三家18號連鎖店。
過去,光頭在酒館裡見過很多熱戀、失戀的年輕人,他們點一杯啤酒,搖著無聊的色子,隨著音樂酒精訴說最年輕的心事。
(武漢夜店裡的年輕人)
疫情使年輕人被迫失去活力,他們自我隔離在家裡,開始雲喝酒、雲睡覺、雲蹦迪。疫情使光頭的酒館遍布陰雲,最艱難的日子,酒館只剩十天就要宣告倒閉。
光頭的酒吧同行裡,因為沒有營業,負擔不起房租費、水電費和員工工資而關門歇業的,轉行不幹的,大有人在。他靠著十年的信念終是堅守下了。
武漢解封之後,城裡的人衝破枷鎖,有人報復性消費,有人痛快喝酒,大家終於破除圈子,重新和親愛的朋友互相擁抱起來。18號酒館音樂四起,搖搖晃晃,光頭又看見年輕人在他的酒館裡熱戀了,失戀了,開始重新搖動那些無聊的色子了。
生活在恢復,一年過去,誰在悲傷?
武漢好像沒有悲傷。
(馬場路人行天橋)
重遊完所有的路線,記者們始終沒有從「蜘蛛猴麵包」這裡再次拜訪到患者。視頻裡失去爸爸的女孩已經重啟生活,她不願意曝光在鏡頭下的悲痛,未來將用漫長的時間自我療傷。
沒有了大兒子的鄢小文,始終不能告訴自閉症的小兒子為什麼要笑。但只要他用力活下去,任何的嘲笑和輕視都不能輕易打倒他。
趙先生每天都在寫書,他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裡,太太時常來夢裡看望他。年輕夫妻尹小煥和小麗的孩子在長大,教育、買房、婚姻、養老,無數個關於生活的難題比新冠更加真實可怕。
在醫院每天戴口罩的護士賈娜辛苦了,同樣辛苦的,還有這一年裡無數個恪守衛生意識,謹守防疫規則,時時刻刻戴緊了口罩的中國人。
大家都不容易。
2020終將過去,生活是重複的翻山越嶺。無論如何,一切又會被2021的太陽覆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