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正在上學的大學生中斷學業,拿起槍炮上戰場,甚至組成敢死隊搞自殺式襲擊,這種瘋狂的行為只有在二戰末期的日本出現過。
他的瘋狂之處不在於自殺式襲擊,而在於讓未來的國家精英人群去死。
他的原因只有一個:兵員短缺。不這樣做,或將國家亡。
這就是1943年10月起,東條英機內閣開始實施的「學徒出徵」。公開的史料表明,這些出陣的學生們,個個如加注「雞血」的法西斯極端分子,高喊口號,寫下遺書,競相殺往戰場,駕駛魚雷、神風特攻戰機、滑翔機,義無反顧地撞向了美軍戰艦,爆炸瞬間,與敵人同歸於盡。
這就是「武士道」的例證。
然而,這種認識太表面,也有違人倫常識。
試想,你如果生於那個洗腦的法西斯戰爭年代,被學校和國家的戰爭號角吹醒,拉你去戰場,你第一反應會是啥?作為大學生的你,願意去嗎?你的父母家庭兄弟姐妹,讓你去嗎?
大貫美惠子,一個生於1934年日本,戰後移居美國,最後成為美國科學院院士的美籍日本女學者,用大量當年出陣學徒的日記、神風特攻隊隊員的遺書,從人類學和哲學角度重新審視、解讀這段歷史,告訴了我們一個與日本官方不太一樣的神風特攻隊。
1.精英群體學徒出陣,這個概念模糊了一個簡單的認知,那就是這批「學徒」,不是從事某個工種的實習生,而是正在大學讀書的貨真價實的學生。
大學生是每個國家極其珍貴的資源,他們被以國家巨額財政進行最優等的教育培養,是社會的知識分子、未來的精英。一個國家再瘋狂,也不應該把最接近未來和希望的大學生,予以政策性的「滅絕」,送進戰場當炮灰。
但日本就這樣做了。雖然留下了女生和理科生,但大規模的普遍性的高校徵集,強制性哄騙性的出陣,在歷史上成為現實。
2.相對清醒並不是每個出陣的學徒都那麼狂熱,原因很簡單,他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知識面比做出決策的、管理他們的那些人還要寬。
狂熱者因為洗腦和無知而狂熱,但知識分子們洞曉其中規律,不少學生學到的西方知識、閱讀的書單,遠超操縱社會的那些軍國主義糊塗蛋們。
但他們沒有力量和選擇,只能被送進炮灰場,清醒地去做一件毫無希望的悲劇。
「我祈禱,只要可能,我們終會看到這一天——在那個新世界裡,我們不會殺死我們不恨的敵人。」一個神風特攻隊員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3.理想主義既然清醒,為何不開著特攻機,去把軍部給炸掉,或者選擇一條更好的方式,不去自殺呢?
這就是學徒們的弱點所在:他們相對清醒,卻又十分理想。
不少文科生們,有著不同的教育背景和個人信仰。在對待神性天皇之權威這方面,並非一如草民。他們有的信仰基督,有的崇尚民主,有的篤守馬克思,很少如軍人一樣,認為自己天生應該為天皇而死。
雖則如此,他們仍然認為,為國家和民族犧牲,是神聖而光榮的。但他們沒有認識到,這樣做正是國家想要的——軍國主義操縱下的赴死,是為皇室赴死,忠勇之死,而學徒們的赴死,是為他們的個人理想赴死。
「他們的日本,不同於皇室的日本。」美惠子說,但兩者殊途同歸,最後他們被軍國主義利用,蓋上了軍國主義的死亡旗。
4.現實的威脅無論古今中外,無論賢愚貴賤,無論善惡真偽,只要是人,皆可用正常的人性來揣度判斷是否正常。
軍國主義雖然極端,民眾雖然與之舞狂,但老百姓面對生離死別,舐犢之私仍是人之常情。一個母親可能會送自己的兒子送戰場,但沒有一個母親不心傷垂淚。雖然被蓋上軍國主義大旗,但得知孩子要出陣,第一反應還是迴避和無奈。
要知道,這些孩子是他們付出多少心力、寄託多少希望才送進的大學,馬上就要畢業、結婚生子了,卻要被送進戰場當炮灰。哪個會自願?自願的都是「被自願」。
「當他們的孩子死去時,家屬忍痛保持沉默和觀望。」大貫美惠子說,「在接到孩子的死亡通知時,許多父母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但他們無奈,「在軍國主義統治下的警察制國家,任何來自父母公開的抗議,都會導致這些年輕人陷入更加危險的境地。」
大貫美惠子所述或許並非歷史全貌,但可以斷定的是,如果看不到這一點,就會遠遠偏離全貌。
5.求生的欲望武士道是日本的標籤。它在1889年,由一個留學美國的日本大學生新渡戶造總結提煉,介紹給西方國家。
當時,這個詞還不是兇狠冷酷的代名詞,有著高雅、高素質、精誠、敬業等多種內涵。但二戰中,日軍的暴行改變了世界對這個詞的認知。日本軍部把武士道雜糅儒教、神道教,鍛造出一個透露著軍國主義邪靈的精神毒丸,日本士兵用殘暴的軍事手段向世界解釋了什麼叫武士道。
其中的核心,就是對皇室極「忠」,執行神意極「勇」,奉獻自己的生命極「誠」。所以我們看到那麼多日軍以剖腹為歸宿。但這在學徒出陣的大學生中並不皆然。
美惠子看到,許多神風特攻隊學生的日記中,都對最後時刻的赴死感到恐懼,「許多人的生存欲望是相當強烈的。這幅圖景遠不是中世紀武士為捍衛榮譽而剖腹自殺的完美複製。」
6.虛假的宣傳如果說軍國主義是戕害世界、國家之殤的源頭,那麼媒體的宣傳就是為虎作倀 的毒舌。他們執行著軍國意志,用心險惡,愚弄百姓,搖唇舌鼓,夜夜高潮。所有出版物都在幫助人們走向更深更遠的罪惡。
「像櫻花飄落那樣為天皇捐軀」,是所有軍人遺囑裡的統一論調。為什麼沒有學徒的真實聲音?大貫美惠子指出,這是因為他們知道,寫遺囑是在軍人們被告知遺囑將貼在牆上、作為模範軍人的文字之後,才寫的。
正如人們寫日記就是為了將來給人看,那些把自己「隱蔽的遺囑」寫出來,公而告知的做法,明擺著就是個虛偽的擺設、被人利用的迎合之作。
7.歷史的放逐二戰後,麥克阿瑟大力改造日本為民主國家。也就是在9月這個秋高氣爽的時節,在逮捕東條英機等戰犯之後不久,他發了一道解除新聞審查的法令:所有公開出版物,都不允許再由政府機構審查後才可以公開發表。讓所有人敢說話,說真話,是麥克阿瑟改造日本政治體制的第一步。
為了徹底剔除軍國主義毒瘤,所有日本武裝被解散,所有軍部機構被廢止,最權威的天皇統帥永遠被踢進歷史旮旯,閹為虛君。同時,美國還把軍隊基地設在日本,以防不測。
在教育上,所有昔日神化的軍國主義宣教題材,鹹被清洗。神風特攻隊,這一軍國主義的非人產物,毫不客氣地被從所有中小學教材中剔除。這,就是1945年所謂的「抹塗教科書」。
這些為國家而死的特攻隊學生兵,也隨之被湮沒於歷史,「像原子彈這樣的話題一樣,都被佔領軍禁止公開討論。」
於是,直到今天,神風特攻隊基本都一個臉譜狀。
很多人對他們的印象都是如本文開頭所說的那樣,個個學生兵、神風隊員都是兩眼充血,視死如歸,高呼為天皇而死。
實際上,真正的人性被掩埋了。但是,正如美惠子所說,太人性的東西,不可能永遠被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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