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機器之能」(ID:almosthuman2017);36氪經授權發布。
石黑浩創建了這些機器人。它們是如此美麗、真實、神秘又危險。它們是人類的復拓。從學術角度來講,石黑浩試圖通過這些機器人來理解人與人交流的機制。但是他的真正探索是解開連接(connection)本身妙不可言的本質。
——Alex Mar 20107.10.17
2002 年的一個上午,在日本大阪市邊界上的一家大學實驗室裡。兩個穿著淡黃色衣服,有著紅潤的臉頰和烏黑齊肩頭髮的女孩,在螢光燈下相視而立。再具體一點:一個女孩,5 歲;另一個是她的機器副本。她們有著相同的尺寸,看起來一模一樣,這是她們初次見面。
這個女孩艱難地凝視著她的機器副本,它的表情看上去很僵硬,而且呆滯。貌似它也在盯著她看。同時,一名男子正在拿著攝像機給這一對「女孩」錄像。他是其中一位的生父,但同時也是另一位的創造者。他把頭從攝影機背後探出來,問他女兒:「你不想說點什麼嗎?」女孩轉向他,看上去有些迷茫,然後又轉向機器人。
「跟她說點什麼吧!」他催促道。「說你好」,父親幫女兒設計臺詞。女孩對著她的機器人副本輕輕地重複了一下父親剛才所說的話。機器人女孩點了點頭作為回應。父親又教女兒說:「我們玩吧。」
機器人扭了扭自己的頭。她父親在攝像機後面咯咯地笑,但是女孩卻紋絲不動。她只是定定地盯著她的副本看,一臉專注和關切的樣子。
兩個「女孩」仍然站在那裡,幾乎沒有任何動作,我們只能通過一些微小的細節來判斷他們的生命跡象: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眨一下眼睛,都會將頭向左右扭動;但是,一個是作為人類孩童用原始感知超載的方式做出反應;而另一位則是在執行一系列由伺服電機組成的簡單動作,這些電機受控於安裝在它皮膚裡面的電路。
父親問她女兒:「跟它玩耍是不是挺困難的?」他的女兒扭頭看他,然後又轉向機器副本。機器人的嘴巴開始微微地一張一合,像一條奄奄一息的魚。他笑著問:「它在吃什麼東西嗎?」
女孩仍然沒有回應。她表現得很耐心,而且順從,只是靜靜地聽著。但是內心深處告訴她,應該反抗了。
父親又問道:「你不覺得奇怪嗎?」甚至連他都不得不承認,這個機器人並不是完全可信的。
最終,幾分鐘後,女孩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並嚷道:「我真的好累」。然後就哇得大哭起來。
那天晚上,在位於郊區的家裡,女孩的父親將這段視頻上傳到筆記本中。這位父親的名字叫石黑浩,他相信這是現代化機器人在世界上的第一份記錄。
自那之後的 15 年裡,石黑浩製作了大約 30 個機器人,大部分都是女性。在它們的原型中,有播音員,有女演員,還有時裝模特。這些機器人頻頻亮相公共場合——在咖啡廳,在餐館,在商城唱歌,甚至在戲劇中進行表演。
不過總體來說,石黑浩對漂亮女性的沉思都用於學術實驗了,而且大多數實驗都是在日本的兩個位置進行的:一家是 Nara 國際先進電信研究院(the Advanced Telecommunications Research Institute International in Nara),另一家是大阪大學的智慧機器人學實驗室(the Intelligent Robotics Laboratory)。
這個實驗室就是 IRL。它被「藏在」一座灰色的大學建築裡面,就像樸素的迷宮一般。在其中一個教研室裡,大約 30 來位學生和助理教授在一排很安靜的電腦倉和觀察室裡工作。
一群年輕人身著 T 恤習慣在鋪著地毯的長走廊中拖著腳走路,甚至直接穿著襪子在實驗室裡踱來踱去,或者專注地對著一排排筆記本電腦,陪伴他們的零食主要是紅牛、餅乾以及百奇棒。(女性在這裡貌似很不合時宜。盥洗室的一則標語是:「注意女洗手間裡的陌生男子」,貌似是在特意強調這個事實)。
主持這個雜亂局面的正是石黑浩老師。他的樣子極其容易被辨識,看上去就像近幾年的時尚宣傳照片一樣:身著完美的黑色瘦腿褲,再配上皮革背包和腰包。他戴著有色的六邊形眼鏡,把黑漆漆的頭髮烏黑的頭髮梳成一個「拖把」,在額頭前蕩來蕩去。
他的系裡這樣介紹他:石黑浩,54 歲,國內頂尖高校的傑出教授,有兩個實驗室,與日本多家私營公司有合作關係,最近承擔了一個由政府撥款的項目,規模大約是 1600 萬美元(這是他在科學和工程上最大的項目之一),還有 7 個秘書來負責管理這一切。
今天的技術能力還遠不能生產出能夠真正具備人類一樣的外貌,而且像人類一樣行動和說話的機器人。而我們目前所掌握的能力距離為這樣一個機器注入人性的能力就差得更遠了。這在日語中被稱為「Sonzai-kan」,是不可言喻的存在。
因為,要想重造人類,我們必須要更多地了解我們自身而非我們的所作所為——微動作和細節的積累如何觸發我們的同情心?如何讓我們放鬆?如何獲得我們的信任?
或許有朝一日我們會通過創造通用人工智慧(通用人工智慧就是一個能夠自覺執行任何人類智力活動的機器大腦)來解決這個問題,但是,我們為何要選擇與之交互呢?
石黑浩相信,既然我們天生就能與人類互動,並將信念寄托在人類身上,那我們就有能力讓機器人看起來更像人類,也可以更開放地與他們共享生活。朝著這個目標,他的團隊開創了一個年輕的研究領域——人機互動(Human-robot interaction,簡稱 HRI)。
HRI 是一個交叉學科領域:涉獵了工程學,人工智慧,社會心理學及認知科學等多個學科。其目標是分析和培養我們和機器之間逐漸進化的關係。HRI 試圖去理解我們人類願意與機器進行互動,甚至會對一個機器產生愛慕之情的時機與動機。每創建一款機器人,石黑浩都相信自己朝著建立這種信念的目標又進了一步。
在 IRL 一間僻靜的辦公室內,一批機器人被存貯在這裡進行維護:這裡的工作人員最辛苦。今天,在這個空房間裡,有窗簾,公用的薄地毯,架子上堆滿了雜亂的電纜與顯示器,還有一些假髮。這是一群成年女性的複製品。它們是 Geminoid F 系列的模型。這個名字是 Geminus 的變體,在拉丁文中的意思是「twin」,暗示著它們的人類副本正生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在任何給定的時間,學生和員工可能都在測試,測量,或者記錄數名志願者對機器人的反應。它們有著怎樣的行為或外貌?它有著怎樣的特殊面部表情與微小軀體動作?它們是否會被疏遠?是什麼吸引他們彼此靠近?
這些機器人被用來研究越來越多的課題:非語言溝通對於人類建立彼此信任有多麼重要?在什麼情況下我們能夠像對待人類一樣對待機器?就是以這種方式,石黑浩的實驗室們專門針對「人類親密關係」這項工程進行研究。
「交談只是一種假象,」石黑浩說,「我並不知道你腦子裡想的是什麼。我只知道在這一刻我想的是什麼。」
在與他保持聯繫的那幾個月的時間裡,石黑浩給我分享了很多讓我感到深深震撼的事情:他說他曾兩次企圖自殺;另外,儘管他有自己的家庭,但是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孤獨的人。我經常聽到他用「孤獨」一詞描述自己,起碼有五六次。
為了見到石黑浩,我經歷了 17 個小時的飛行來到這裡。結果就是,我又感到了那種孤獨。說實話,每當身處海外,我都能感到這種孤獨感。
在此之前我從未如此認真地考慮過「人類關係」,現在稍加思索,這個問題又顯得如此的神秘。我能理解會有人想要量化這個問題,去測量、稱重、計算這個問題的維度。因為如果我們能夠復刻人類親密關係中的情感,就能夠理解並控制這個長久以來困擾著我們的問題。
對石黑浩而言,人類的情感就是對刺激的回應,所以它是可以被操控的
在去上大學之前,石黑浩制定了選擇學校的三個標準:第一,要有包容的氛圍,能夠接受像他這樣比較冷漠不合群的學生;第二,能夠允許他繼續繪畫;第三,不能離家太遠。1981 年秋,他來到了山梨大學,這座校園距富士山只有咫尺之遙。
到了那之後,石黑浩在學習上表現出一如既往的隨性,不過卻對兼職工作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幹過廚師,兒童課外項目輔導員,教材推銷員(僅做了一周),其中最賺錢的一份工作是 Pachinko 遊戲的職業玩家。他發現自己一直遊走在學生生活的邊緣,不屑於遵守日本主流社會的價值觀念。
與此同時,他又是外人看來最為浪漫的藝術家。他總是穿著黑色的皮夾克,時常逃課,拿起畫板和鉛筆,就騎著山葉摩託車到附近的鄉村畫素描。
但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石黑浩突然放棄了繪畫。如果無法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同時獲得巨大的成功,他覺得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石黑浩在計算機領域找到了新的方向,開始思考計算機圖形、計算機視覺和視覺藝術之間的關係。當時是計算機發展的早期,編程具有很大的創新性。考慮到自己也沒有什麼損失,他就換了專業。
幾乎是在很短的時間裡,石黑浩就意識到,在這個沒有任何約束的領域,他仍可以像一個畫家一樣思考,只不過換了工具而已。他迷戀上了這些新的詞彙:如彙編語言,Pascal 語言。學生的自習教室溫度很低,房間內的巨型計算機還發出巨大的噪音。
這樣的環境或許是為了讓這些機器舒服一些,而不是人類。他獨自一人從事著軟體的開發,不斷嘗著與系統進行交流——系統會對他的指令做出回應。他們就這樣進行對話。
石黑浩很快放棄了騎行全國的想法,整天都呆在實驗室裡。後來,當他對計算機語言的應用更加流暢,更加痴迷於人機互動時,他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是否可以讓這門語言更像人類的語言,或許某天可以讓計算機能夠理解我們的語言?再進一步,這種人機對話有沒有像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一樣自然?
這種關係成為了他追尋的唯一夢想。
沒有停歇過的實驗這雙放在大腿上的手摸起來很有彈性,但是當你貼近一點,可能就會聽到馬達發出的聲音,而且在它每次眨眼時都可以聽到「咔噠」的聲響。
2000 年,成為京都大學副教授的石黑浩推出了第一款類人機器人:這是在一個帶輪子的平臺上移動的機械裝置,它的兩隻鋼製胳膊可以在空中揮舞。但他開始思考,如果想要讓人類對機器人產生真實的依賴,類人的外貌是極為關鍵的。
大概是在他結婚的第十個年頭(他的妻子是一名鋼琴演奏者,通過一名大學朋友與之結識),他問妻子是否可以拍一段她的視頻,記錄她的坐姿、呼吸以及對隨機刺激的反應。他試圖弄清楚人類行為的微小差異,無論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因為這些差異是人類重要的體徵。比如,有一個很細微差別是:人類從來都不會筆直的坐著。
石黑浩意識到,牴觸人形機器人的想法是存在的,至少在西方如此,許多日本的研究員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一些人擔心消費者對人形機器人的反感(即恐怖谷效應)很難化解,如果人形機器人項目失敗,公眾對機器人技術的支持將大大降低。
石黑浩也有自己的擔憂,採用這種非傳統的研究方式可能會斷送他的學術生涯。但他對人形機器人的鐘愛無法自拔。所以,當一家與他進行機器人合作的公司,堅持要招募一個知名的設計師,做一款在他看來就像是「昆蟲」一樣的機器人時,他完全失去了耐心。他決定,在下一個項目堅持自己的看法,創造一個人形機器人去「說服他們。」
石黑浩認為,他的第一個人形機器人應該達到那個「昆蟲」的高度(約 3.5 英尺高),以便進行比較。換句話說,這需要按照兒童的尺寸進行建模。生產過程十分艱辛,為了澆築出一模一樣的複製品,模型需用石膏包裹數小時之久、在這種情況下,只有一個孩子可能答應幹這件事,那就是他自己的孩子。
早期幾年前,石黑浩成為了父親,她的女兒名叫 Risa。現在他要向妻子解釋他的計劃,因為女兒一直由她撫養,沒有妻子的幫助,試驗很難進行。最終,妻子同意了。在 2002 年初,一家三口人,以及化妝師和特效藝術家,齊聚在他在大學的實驗室,開始了這個為期兩天的「複製 Risa」工程。
在實驗室,Risa 的媽媽脫掉了女兒的衣服,把她抱到一個小型木製平臺上。石黑浩和一名藝術家在 Risa 的腹部和大腿上刷了一層淡綠色的漿糊,又在漿糊上貼了一層浸了石膏的織物,並要求她在織物變幹的過程中要保持一動不動。
這個 5 歲的小女孩被放置在桌面上,身上包了一個粉色的毛巾,頭皮上帶了一個橡膠帽,耳朵用棉花塞了起來。她的頭被用塑料薄膜包裹,並纏上了膠帶。藝術家舉起一個塑料桶,將漿糊倒下,一直蓋住耳朵才停。父母在一旁不住的安慰她說:「別擔心!不會有事的!」然後,他們開始了最後也是最艱難的一部分:面部模型。
通過攝影機的取景器,石黑浩看到了自己小女兒的臉龐,就和她媽媽一樣,只是有些僵硬。造型師正在用厚厚的石膏覆蓋她的面部。「一旦我們完成了,」她的父親說,「你可以吃任何喜歡的東西!」他們用那種厚漿蓋住了她的額頭,抹在她下巴周圍,一直到脖子上;他們將石膏塗抹在她的臉頰和鼻子,以及整個嘴巴。她的母親一直微笑,安撫孩子的情緒。
「把眼睛閉上。想像你正準備睡覺... 晚安!」Risa 的表現很好,在整個過程中她都沒有移動或者發出聲響。當漿滑過眼皮時,她臉部已經完全被厚漿覆蓋住了,一層層的乳狀的東西開始硬化。整個臉部只留下了一個鼻孔用來保證呼吸。
「你沒事,」造型師說。「就是要等一會…」
然後,石黑浩從攝像機後面說:「Risa,你沒事的…如果你感覺困,或是感覺頭昏昏沉沉的,你就向後靠。就像睡覺那樣…」
他們在她臉上按著一塊浸滿了石膏的布料(只露出一個孔以供呼吸),這塊布料很快也開始硬化。也許石黑浩現在有些擔心,因為他看不到他女兒的臉了,他將相機向上傾斜指向牆壁。「Risa,如果你能用你的鼻子順暢呼吸的話,就捏一下我的手…」
「Risa,」他媽媽說,「一定別哭,不然這樣會阻塞你的鼻子。總之,沒有必要哭!耐心一點…沒關係,睡覺吧…」
幾個月後,包裹到達了實驗室,石黑浩和他的團隊打開了箱子,裡面是他女兒全身的矽膠皮套:光禿禿的、赤裸的、由橡膠製成的 Risa。在實驗室,他們通過一臺填充泡沫的機器舒展皮膚,支撐模型。他的妻子帶來了一件她們女兒的背心裙,讓它有東西穿。石黑浩將其命名為 Repliee R1,其中的「R」代表著「Risa」。
實驗的結果不是特別理想。石黑浩承認,機器人的成本很低,並且動作還不流暢,比人類僵硬。雖然他只對自己信任的內部成員展示了這個成果,「機器之女」這個標籤還是傳播開來,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故事。(描述它的時候,與我進行交談的一個機器人學家用了「瘋狂」、「怪異」和「有些可怕」這些詞。)但是 Repliee R1 給了石黑浩信心繼續前行。
至於他的女兒,石黑浩獎勵給她幾個 Hello Kitty 玩具。「但是實際上,」他說道:「她哭了。」到今天為止,他們一直沒有提及這個意外。
Geminoid F 一直在世界各地進行巡迴展出,它還在 2015 年的電影 Sayonara 中扮演了一個機器人伴侶
三年後,在 2005 年,石黑浩對外發布了一款女性機器人 Repliee Q1 Expo。Q1 的原型是東京一名著名的新聞廣播員,並且得到了更充足的資金支持。該版本可以更流暢地移動上半身,並且可以根據記錄的對話同步口形。石黑浩的實驗室對其進行了若干研究,成果發表在日本機器人領域的核心期刊上。
此外,這些嘗試也引發了公眾的關注,電視臺對實驗室進行了採訪,他還聽說還有人模仿他進行嘗試,他的直覺和嘗試逐漸得到了認可。
但是他並不滿足於現狀。他曾經兩次目睹別人有機會打造自己的副本機器人,他也很渴望這樣的嘗試。此外,她的女兒太年輕,而那個新聞播報員雖然是個成年人,但是太「普通了」:
兩者都不能像訓練有素的科學家那樣分析他們的模型。真正的研究員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副本機器人。這就像一個畫家追憶過往的生活,石黑浩想:這將是自畫像的另一種形式。他將這個機器人工程命名為「Geminoid HI」。
石黑浩有數百張 Geminoid 零件的照片。他的助手將他 43 歲的面部克隆模型套在了機器的頭上,光禿的頭頂則布滿了傳感器。
Geminoid 直立地坐著,一個填充的背心代替了它的軀幹,但是可以看見它的機械二頭肌,不過他的胳膊只有肘部以下有「肉」,就好像它穿著那種高雅的手套。「皮膚」上可以看出靜脈、斑點,手腕周圍還有細微的褶皺。
他的脖子也很細緻,有些蒼白並且附帶著角質層。至於衣服,它穿著一件與石黑浩完全相同的黑襯衫。他的助手舉起他的胳膊,一個一個地給它套上袖子,就好像給一個孩子穿衣服一樣。
同樣,它還穿上了和石黑浩一樣的黑色褲子,腳上套了襪子並且穿上了運動鞋,頭上頂著與石黑浩髮型一樣的假髮。它的邊上有一個機器將空氣填充至其胸部,一排電線從其尾骨延伸到一個金屬盒子,看起來就好像這位副教授的替身正襟危坐,要發表第一次演講。
這個機器人是一個進步,但是它還不夠真實:它那放在腿上的手,摸起來就像橡膠一樣,而且它的眼睛太亮了,不像石黑浩,可以明顯看出它是由堅硬的、亮度較高的塑料製成。靠近的話,你就能能聽見隱藏的馬達很輕的嗡鳴聲,以及它在每次眨眼時發出的咔嚓聲。它的整體效果像是迪士尼動畫裡的人形木偶。
Geminoid 也讓人不安。因為它的部件會協同工作,模仿與人類的情感互動。然而觀察者也做不了什麼,只能為其設計整個範圍的面部表情:憂鬱(嘴角向下)、難過(眯起眼睛閉上)、懷疑(斜瞥)、沉思(向左邊傾斜頭部)。當你們眼神相接的時候,運動傳感器檢測到你的位置,只要一會你就能感覺到,這個「石黑浩」正在注意你。
「這個機器人有著我的身份,」石黑浩說。「我需要和我的機器人保持完全相同,否則我就失去了我的身份。」
這個複製品,Geminoid HI,給石黑浩帶來了他渴望已久的認可。通過這個複製人,他和他的團隊發表了許多研究成果,分析了參與者對他和其復刻機器人的反應。(研究包括遠程以及無線操控機器人)他與他的 Geminoid 並排出現在亞洲和歐洲的電視節目上。
石黑浩能夠遠距離操控並且通過機器人給全世界發表演講,他甚至不需要離開他位於大阪的實驗室,而 Geminoid HI 的真身則由助理小心地運輸至國外的演播廳。石黑浩老師變成了一個極具魅力的人;他從一個研究者轉型成為了一個製造了自己的複製品的人。大量的會議邀請和採訪接踵而至。
這個機器人的成功,部分取決於其在幾個層面上運作的方式。和前幾代機器人一樣,在觀眾的眼中,Geminoid HI 就像馬戲團裡的把戲一樣有趣:看那個人!看他的複製人!說出他們的不同!同時,這也是石黑浩與現實的一個博弈,製造者嘗試掌控自己,並製造出更加持久的自己。
同時,這也製造出了一個新的困境。石黑浩發現和其複製品一起生活引發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後果。自從畢業之後,他一直穿著黑顏色的衣服,但是現在這變成了他和 HI 的官方制服;他很驚恐以這種方式更加清楚地認識到自己。
現在他必須將他的身體和他的機器人副本保持在相同的情況下,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發現自己正在適應其複製品,按照這個機器人衡量他自己,被它定義,他的價值都由其複製品決定。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機器人一方面讓他痛苦地意識到了自己身體的日益衰老,另一方面,他也從未如此感到對自己的身體抱有信心。
石黑浩同時創造了多個神話。對於其女性機器人來說,他是皮格馬利翁,為他的嘉拉迪亞帶來了生命。對於其自己的複製人來說,他是納西索斯,可以盯著自己的複製品看上數個小時。
當然,與納西索斯不同,石黑浩對自己創造的現狀很清楚,但與此同時,他也通過自己的形象為自己設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陷阱。在新聞照片和電視節目中,他站在自己的機器人旁邊,配合著 Geminoid,讓自己面部與 Geminoid 相同。
很快,他的學生開始將他和 Geminoid 進行對比。「天,教授,你變老了,」他們戲弄地說道——石黑浩卻並不覺得幽默。幾年之後,石黑浩 46 歲了,他根據自己的臉龐又複製了一個模子來反應他的年齡變化,造出了 HI 2 代。但是每過幾年就重複這個過程的話花費太高,並且也很難滿足他的虛榮心。
相反,石黑浩想出了一個邏輯上的替代方法:改變人類外形來匹配其複製人。他選擇了一些整容手術—雷射治療並且在臉部注射自己的血細胞。同樣,他開始關注自己的飲食,開始練習舉重;他減掉了大約 20 磅。「我決定不再變老了」石黑浩表示,他的英語很好,只是語法略有缺陷。「我正在變得更加年輕。」
與他的機器人形影不離已經成了一種強迫行為。「機器人擁有我的身份,」他說。「我需要和我的機器人保持一致,否則我就會失去我的身份。」我想起了他第一次製作復刻機器人時的一張照片:
機器頭骨暴露在外面,其實就是一個發黃的塑料殼,上面為玻璃牙齒和眼球留了相應的孔洞。當我問他,看到自己複製品的頭部被組裝時,他是什麼感覺,石黑浩也許只是半開玩笑地表示,「我想如果把我自己的臉部打開,也許也是這樣。」
現在他將話題轉向我,「你為什麼來這?因為我創造了我自己的複製人。這項工作的確非常重要,機器人本身也非常重要。但是你對我本人並不感興趣。」
「這是一個不需要上廁所或者感到疲憊的美麗女性,」石黑浩說,「因此我認為美麗由機器人來表現會更好。」
在 2012 年冬季的一天,一群人聚集在東京高島屋百貨商場裡的一個大型玻璃盒子周圍。盒子裡是一個穿著優雅絲綢連衣裙的 Geminoid F 系列機器人,長長的棕色劉海像窗簾一樣在它面孔兩側分開。情人節就要來了,「她」坐在由玫瑰圖案包裝紙包裹的禮盒和巨大紅色蝴蝶結構成的背景前,仿佛在等候什麼人。
她整天都凝視著她的手機,幾乎忽略了擠到玻璃盒前的成千遊客。她始終循環表現著一系列表達著微妙情感的面部表情,好像是對她剛剛收到的簡訊做出反應。
這是一個聰明的手段:通過不與旁觀者進行過多互動,機器人保持了外表上與人類的相似性——畢竟真人也在大量時間內故意忽略他們周圍發生的事情。但當你靠近她的時候,她偶爾會抬頭看你並報以微笑,這一瞬間就感覺好像是偶遇了一個漂亮的陌生人。
有些日子,石黑浩會站在主入口旁邊的通道另一邊,看著在她面前駐足的人群。他喜歡想像這些人會認為她在想些什麼。
正如我們假設自己是複雜的,我們彼此之間的聯繫也建立在非常小的東西之上。考慮到我們現在花在技術上的時間,如果我們正在簡訊聯繫的朋友被一個機器人取代了,沒有多少人會發現,至少不會立即發現。
人類不需要太多條件來激發對另一個人,一個生物乃至一件物體的移情。在 2011 年,一個卡爾加裡大學的測試發現受試者很快地將情緒和意圖分配給用操縱杆操作的一塊軟木。換句話說,移情對我們來說是如此的自然而然,以至於我們的大腦設置不惜費力去擬人化一塊木頭。而可怕的是這鬧劇般滑稽的動物直覺水平和一定程度的脆弱性。
但是,隨著我們關注的對象越來越接近人類,我們對他們的期望也變得越來越複雜。不可思議的恐怖谷效應出現了:當我們感覺到自己遇到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的東西時,我們的移情曲線會大大下降。
與卡爾加裡測試的同一年,當時剛剛開發了第一代 Geminoid F 的石黑浩和加利福尼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共同發表了一項與移情相關的神經元研究。這個團隊使用 fMRI 機器掃描了 20 個二三十歲的人的大腦,並讓他們分別觀看石黑浩的某一個女性機器人、顯露出機械裝置的同一個型號機器人、這個機器人的原型真人的三段獨立視頻。
受試者在視頻中看到機器人或真人依次揮手、點頭、撿起紙張、用布擦拭桌子。其中,當他們看到擬人機器人的行動時,受試者大腦的頂葉皮質發光最為劇烈——尤其是將我們對身體移動的感知和所謂的移情神經元相聯繫的區域。
研究人員認為,這表明最小的動作可以在大腦中產生感知上的矛盾,引發不可思議的恐怖谷效應。石黑浩回到了他的實驗室,把重點加倍放在了機器人最微小的運動中:下巴的精確傾斜,頭部的旋轉,微笑的抑制等等。
在百貨商店展示的同時,石黑浩還曾設法用 Geminoid F 在兩個人之間產生情感紐帶。在 2012 年,東京遊戲設計師 Tettchan 遇到石黑浩時剛剛離婚,他提出自己很好奇是否可以與一個名叫 Miki 的老朋友談戀愛。
於是,石黑浩邀請他們到奈良的研究所,在那裡他讓學生準備一個女性機器人進行遠程操作。他讓 Tettchan 坐在遙控臺前並關上門;接著他把 Miki 帶到另外一個房間和 Geminoid F 在一起呆著。然後他邀請了正在監聽的 Tettchan 通過機器人跟他和 Miki 交談。
正如 Tettchan 所說,他的嗓音由計算機變成女聲,機器人的嘴唇與他的話語同步,她的頭部和她的長長的人類頭髮也與他自己的動作節奏一同擺動。「這就像一個真正的女性,」石黑浩很開心地告訴 Miki,「這不是 Tettchan,這是一個新的女人,真是可愛又美麗。」
就在 Miki 這邊閒聊著的同時,Tettchan 也在試用著自己新的女性化身。他一邊逗樂 Miki 和石黑浩,並通過監視器看 Miki 的表情變化。
因為知道 Tettchan 對 Miki 的複雜感覺,石黑浩對 Miki 說「好吧,你應該親吻她」的時候,Miki 看起來很猶豫,她靠向這個被 Tettchan 操控的機器人,親吻了她的臉頰。Tettchan 後來說,當時的感覺就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他們之間的界限突然間消失了。
不久之後,Tettchan 和 Miki 決定同居了。雖然 Tettchan 仍然不太確定石黑浩的機器人到底是如何對他們產生影響,但是他仍然相信它是他們之間的媒人。
石黑浩認為,既然我們如此執著於與人類互動並相互信賴,我們越使得一個機器人看上去像人類,我們就會越願意與他們共同生活
他花了很多時間通過機器人與自己對話,測試它們,想像它們對其他人的影響。石黑浩告訴我他想錄下自己說「我愛你」的聲音,然後通過編程讓一個機器人以女性的聲音將這句話向他自己進行複述。
他在說這個的時候是在開玩笑,但或許這不僅僅是一個玩笑。至少他認為有必要進行這種交流。他說,這會是「一場真正的談話」,一場和他自己的談話。
「一場談話其實是一種幻覺」他說,「我不知道在你的大腦中發生著什麼。我能知道的只是我在想什麼。我總是向我自己提問,但是以一種談話的方式。」
經過這麼多年操作他的機器人、通過它們來交談或者與它們交談,他發現其實他並不怎麼真正關心別人的想法。「我經常進行自我思考。我的確需要理解你的想法,但這並不是首要任務。在此之前,我想搞清楚我大腦裡在想什麼。不然的話,談話的動機又是什麼呢?」
換句話說,他只能將與別人的交談想像為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一種手段——沒有任何事情比理解自己更緊迫了。他討論起了我們倆正在進行的談話本身。「我不知道我們正在分享多少信息」他告訴我,「我一直在猜測,你也一直在猜測。通過我們的交談模式,我們相信我們交換了信息,但是我不能直接進入你的大腦。」
「什麼是『聯繫』?」他問,「其他人只是一面鏡子罷了。」
在基本的層面上,我們能理解對方直接的意圖和要求——當然,我們可以辦到,否則我們如何處理日常事務?但是石黑浩的觀點儘管嚴酷,卻似乎是正確的:
不計其數的私人信息(我們最內在的意識層次)永遠都無法完全共享。我們對聯繫、對填補這一鴻溝的憧憬,是一種驅使人類的渴望。石黑浩相信這種渴望將在未來的某一天被類人機器人滿足。
我想到了當 Geminoid F 掃視她無法閱讀的手機時,臉上溫柔的眼神。他希望我們想像她正在閱讀我們發送給她的簡訊,想像她的孤獨,甚至去愛她。每當我們將自己的感受投射到她身上——想像一個共同的經歷,也就是一種聯繫——他的工作就前進了一步。
石黑浩對他的個人生活提及甚少,但是鑑於他持續的旅行和每天自發工作 16 個小時,我想他和他的妻子過著相當獨立的生活。他說「我們有一些簡單的相處規矩,她從不過問我的工作,而我也不過問她的興趣愛好。」
很快,他就興奮起來了——他想到了一個新的研究課題。「我想知道『愛』的含義,你知道真正的含義嗎?什麼是『愛』呢?」
我思考了一會回答道,「我想這是隨時都在改變的東西。」
「那很好!」他驚訝地說,「你就像一個科學家,我也一直都在改變。我每年都會想到不同的假說。在我死之前,我想要對『愛』有一個更好的理解。」
石黑浩這時告訴了我他兩次認真考慮自殺的事情:第一次是在 36 歲,那時一個他最好的學生在一項計算機編程挑戰賽(他當時的研究方向)上打敗了他;第二次是在 10 年之後,那時另一個學生被證明是一個比自己更犀利,更多產的技術論文作者(石黑浩曾經引以為傲)。
這兩次,他都在工作中找到了一個新的角度,從沮喪中走出來。但這些例子加劇了他對於可能無法阻止自己思想逐漸緩慢並自然惡化的恐懼。他已經確定自己的注意力達不到從前的樣子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患上痴呆症是他最可怕的恐懼。如果不能產生新的想法,「很可能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我不喜歡這樣想」。
我們緘默了一會兒,然後他又聊了起來。
「你知道靈魂是什麼嗎?」他問,「靈魂不是那麼的個人化。在日本,當我們去世的時候,我們的靈魂會回到同樣的地方,回到那座山。現在我們分別生活,就像這樣」——他示意我們兩個坐在墊子上。「我們有自己的靈魂,但是當我們離開的時候,我們會分享一些東西。靈魂會回歸到靈魂聚集在一起的地方。」
「靈魂並不是孤獨的」他說,「靈魂並不會單獨存在。」
現在必須保持他(自然變化著、衰老著的)人類的身體在機器人的靜態極限內
在一個周六的晚上,我同石黑浩和 Rosario Sorbello 會面,Sorbello 是一名來自巴勒莫大學的機器人教授,他每年都要來石黑浩的實驗室訪問。他經常派他的學生去那裡學習,他安排了石黑浩的機器人在西西里的表演。對於一個穿著剪裁考究的西裝和精緻的皮鞋的高大的人來說,索貝羅有些孩子氣,他很明顯地享受著他對石黑浩的訪問。他兩次提醒我,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
我們在大阪繁忙的購物區 Minami 會面,並有一個晚上可以嘗嘗街頭小吃:超大碗的拉麵和章魚小丸子。在喝完一個穿著褶邊圍裙的女人端來的紅豆甜點湯之後,他做出了一個決定:與其去街上的酒吧,我們應該去「我辦公室裡的酒吧」。在登上火車回到大學之前,我們在一個有燈光照明的 24 小時便利店停下去買了些下酒菜——芥末豌豆、章魚肉乾、巧克力棒。
當石黑浩滑手機的時候,Sorbello 說起了與機器人親密接觸的欲望——對此他明顯想了很多。
「你能想像它會是什麼樣子嗎?」他問道,「想去親吻機器人?想親吻那橡膠做的,不是人的肉?有些人有這種欲望。想像一下,如果你能加熱那些皮膚,讓它摸起來不像冰冷的橡膠,而是很溫暖?有些人就想試試看這麼做。」
他說,人類的性和戀愛關係不可避免地非常麻煩,很多人都希望保持簡單的生活——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場與機器人的戀愛或許會是個解決辦法。「我認為這就是未來的趨勢」他說。
性可以說是人類聯繫的最終極肢體行為,但是它也可以僅僅是一種對親密的模擬。性可以被認為是超越了純粹物質的東西,但在現實中,它通常是一種主要在於身體上的體驗,而不是我們想像中認為會是或應該是的那樣親密。從這個角度來看,至少從理論上講,一系列的性經驗可以用機器人來複製。
在 Sorbello 的推薦下,我後來讀了一本由人工智慧專家 David Levy 在 2007 年寫的書《與機器人的愛與性》。
在書中,他提出我們離人類會希望機器人成為朋友、性伴侶、甚至是配偶的時代並不遙遠 (他推測大約在 2050 年)。令人緊張的是他對這種假設毫不擔心。這一切都歸結於我們願意相信機器人的情感生活和欲望。設計成人類主人喜歡的身材比例、喜歡的音色、眼睛顏色和個性類型,以及對主人的個人故事和小笑話的回憶和重複的能力,機器人將會捕獲人類的芳心。
Levy 深信 Alan Turing 的著名論斷「智能(人工智慧)令人信服的表現是智力的證明」,他還將這一觀點擴展到情感領域:
「如果一個機器人表現得好像它有感情,我們能有理有據地說它不是嗎?如果機器人的人造情感促使它說出諸如『我愛你』之類的話,那麼我們當然應該願意接受這些說法……如果一個我們知道擁有情感智能的機器人說『我愛你』或者『我想和你做愛』,為什麼我們應該懷疑它呢?」
他認為,人類情感並不比智能機器的情感少「被編程」:「我們有荷爾蒙,我們有神經元,我們被一種能創造我們情感的方式『連接』」。
換句話說,Levy 認為,我們的內心生活本質上是一種算法,就像人工智慧一樣。他寫道,幾十年後,人類和機器人之間的差異可能「並不比來自不同國家或甚至是來自同一國家的不同文化差異更大」。
至於真正的性行為,Levy 認為,它不僅會成為社會隔離的一種手段,而且還會成為性愛冒險的人的一種發洩方式,或者是伴侶生病或旅行的人的一種發洩方式。
另一種站姿
這些都是關於人性和親密關係的非常激進的想法,但我意識到有些人可能需要轉向機器人以獲得親密感和陪伴——當你遠離家鄉,可能在地球的另一邊,在一個持續幾個星期的任務上時獲得安慰。
如果有人為你提供了這種安慰,為什麼不接受呢?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允許技術成為曾經簡單、直接的人類互動的中介——區別到底是什麼?這一區別對於作為人類的經驗來說如此重要以至於它必須被保留下來嗎?
回到校園,我們把那些仍然被留在實驗室裡的學生、工作到很晚、躲在石黑浩的辦公室裡的人放了回去。在那裡,他滑開白板,露出一個隱藏的酒櫃。他給我們倒了一些很棒的本地威士忌,我們坐下來聽他的音樂,從日本流行民謠到西蒙和加芬克爾。我們都有些醉了。
石黑浩告訴我們,從他開始讓人們接觸他的機器人的時候,一些轉變發生了:他說,這些機器人似乎揭開了它們周圍的人類的面具,揭示了他們曾經精心隱藏的對聯繫和觸摸的渴望。
這是意料之中的:在行業展示的時候,有的男人會對女性機器人暗送秋波,以至於工作人員不得不出於他們會試圖親吻和撫摸機器人的擔心而密切注視著他們。但更複雜的事情也在發生。
在 2002 年,一個以他女兒為原型的機器人完成不久之後。他讓他在京都大學的學生用它來測試人類對機械機器人和一個類人機器人的反應。當不在使用時,機器人就留在了實驗室的中間,很快一些學生開始抱怨他們無法在這機器人面前工作。他們覺得它在看著他們。(從那以後,他們養成了把機器人面壁擺置的習慣。)
當他被告知,其中一名學生已經愛上了他女兒的複製品時,事情變得更加複雜。白天,這個學生會進行實驗,但在深夜,當他以為他獨自一人在實驗室時,他會為機器人吹奏長笛,然後和它聊天,問它認為他的演奏如何。就好像他覺得他只能以這種方式偷偷地獲得陪伴。
這一事件讓他意識到,這些機器人可能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情感影響。
「這是第一個機器人,」石黑浩說,「我們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他將機器人移至大阪大學,並指派另一名學生來監督這項工作。他還制定了一些關於如何使用的基本規則:不能在深夜使用,不能獨自使用。
當他製造出第一個成年女性的複製品時,他有點擔心他的學生會在實驗室中對它做些什麼。他們會想要在睡覺時把她抱在懷裡嗎?
石黑浩親眼目睹了一名深度參與 Geminoid 的生產的工作人員在「她」面前顯得很緊張。他的理論是,一個友好的人類女性永遠只是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會如她的機器人版本一樣「優雅」。
「我們一直想要擁有一個理想的伴侶,而機器人可以是一個可以反映你的想法的強大鏡子。」通過這種方式,與機器人的關係就像擁有一個實際上是你自己的延伸的伴侶。
如此多的男性對石黑浩的女性機器人的反應使他心神不寧。但這也是他一直在培養的。
2014 年,他開始了一個新的項目,將他的個人完美主義和他對女性美的想法結合在一起:在我訪問期間,他和他的機器人團隊正在研究他所說的「最美麗的女人」。
他對「最美」的不完全經驗主義方法包括與一位在大阪很流行的整形外科醫生(也是他自己的整形醫生)交談,分析環球小姐選美決賽的圖片,最後,相信他自己的直覺。(他曾多次提醒我,他認為自己更像一個「藝術家」,而不是其他的機器人專家。)
石黑浩和一名技術人員兩次一起連續工作了 12 個小時,創造了這個機器人的 3D 渲染。他很興奮地發現,眼睛或鼻子的細微變化會將渲染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我感覺它是——怎麼說呢?不是我的女兒,而是對我來說一個特別的人。」他說。
現在,當我問石黑浩為什麼他如此強調漂亮的機械女人時,他提醒我,他的領域的更大的目標是讓人們接受機器人進入他們的生活。
「那麼對於多數人來說,哪個更容易接受呢?」他問,「美麗的女人還是醜陋的?」在我後來聽他做的一場公司演講中,他總結道:「一個不需要上廁所或者感到疲憊的美麗女性,因此我認為美麗由機器人來表現會更好。」
在這時,石黑浩從他的人體工程學椅子上站了起來,仿佛被靈感之箭擊中。他轉身背對著我和 Sorbello,在他的抽屜裡翻了個遍,並拿出了一個黑色的拉鏈袋。從裡面,他拿出了兩個手掌大小的人形人物泡沫模型,並給了我一個作為禮物。他拿起另一個,並走向我。
「我們來做個實驗吧」他說,「我們把它們靠近,讓他們接吻。」
我不確定這是要做什麼,「好吧。」
我把我的小人像的臉湊到了他的小人像的臉上,它們那不動的嘴也碰了一下。
「感覺很有趣,對嗎?」他問道。的確很有趣,感覺有點兒像越過了禁區。
我回到東京幾天遇見石黑浩的同事。在大阪來回奔波的過程中,有些事情開始發生了:我愛上了我在旅行的第二天晚上遇到的人。
一封來自我的文學代理人的郵件,將我介紹給了 Ethan。代理人知道我一直在尋找可以在日本幫忙聯繫人。他是個美國人(三十多歲),十年前搬到東京從事平面設計工作,日語很流利。
Ethan(化名)給我發郵件,翻譯件精品旅館的名字。答應和我一起吃飯之前,我乘坐著新幹線動車到大阪西部。我遇見他的那天晚上(在一個地鐵站澀谷區前會議現場),我感到這將是一個非常好的夜晚。
我從未對那些傳統意義上英俊的男人特別著迷。但他看起來帥得經典。他就帶著這樣的臉,這樣一個強大的下巴和這樣一個精細的頭形,四處走著,不可思議。他的脖子後面還有一個小洞,肩膀的寬度(它們的比例讓我吃驚),他皮膚的氣味和聲音(深沉而悅耳)。
他成了我在陌生城市的嚮導。我被引導著,更為快樂。
我們喝一個滑動屏幕白杆;爵士酒吧,不許大聲笑出來;一個八座位的空間,覆蓋在文德斯電影海報;有鋼琴歌手和城市第五十二層樓的旅館休息室。我們談論書籍,談論家庭,談論我們所愛的人。我們在街上走著,胳膊輕輕地碰了碰;我們坐著,膝蓋輕輕地碰了一下;我把手掌放在他脖子後面的凹處。私下裡,我們躺在他的臥室裡,躺在地板上的一張薄薄的床墊上,把我們所有的衣服都脫了。
很久以來,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被這樣的人吸引著,一種感覺就像是行星牽引,似乎超出了理性和可預測性的領域,我們花了這麼多時間試圖召喚,但我們無法控制。
令人興奮。我現在沉浸在人形機器人設計的世界裡。在這個世界裡,柔軟的矽膠殼替代了人類皮膚,我們在一張機械面孔上尋找人類的善良或悲傷或憐憫的跡象。這也是一種解脫,因為它意味著我們是動物,而不是思想;我們的化學不是像一系列程序反應那麼酷,它有一種即刻的魔力。想要探知我的本能並沒有破碎、能夠回答它,這些讓我感覺自己又像一個人。
當石黑浩第一次考慮建造一個人形機器人時,他開始了對矽材料的搜索。他求助東方工業(Orient Industry),該公司專門生產高端「愛情娃娃」,每個性玩偶價值數千美元。
他們一起開發一個試驗模型——但是石黑浩很快就終止了合作。隨著自己的名氣日漸增長,他擔心這種合作會朝什麼樣的方向發展下去。政府不會希望將自己的錢與愛情娃娃扯上關係。
然而,性產業並不需要政府的批准也能茁壯成長。當初在他們共事時,東方工業公司還是只是一個單間;現在,幾乎 20 年過去了,它佔據了整棟建築——賣的是最高級的木偶娃娃。
人類與機器人之間的性,石黑浩認為,肯定會成為我們未來的一部分,這只是時間問題。他知道,他的研究將在這個舞臺上非常有用,但作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學者,他將需要一個非商業性的、促進社會進步的理由去追求那個目標。
也許對於殘疾人來說,他建議道:「一旦我們創造了一個很好的性玩偶,你知道,其他人肯定都想使用它。」他說,「這是一種基本欲望。」
在討論這些的時候,我們正坐在他纖細的黑色馬自達中,飛馳在從奈良到大阪的高速路上——石黑浩的駕駛風格與走路方式一樣快——最終我們的談話轉向了 1982 年的那部電影《刀鋒戰士(Blade Runner)》。他被女主角複製人迷住了,但不記得她的名字。「長得像你!」
石黑浩停頓了一會兒,然後若有所思地說道,「有一天我想擁有我自己的機器人副本,」他說。「也許每個人都想要一個,對吧?你不覺得嗎?」
「他們自己的魅力機器人?」
「是啊。我想是這樣。」這又是一次他的單方面對話,他贊同著自己的觀點。「不僅僅是機器人,幾乎就是人類。完美的化身。」
「一個完美的的女人?」
「可能吧。我不知道。」他笑了。「這是其中一個項目」——「最漂亮」的人形機器人。
我們默默地行駛著,然後他問了我一個令人驚訝的問題:如果我做了一個自己的副本,人們會怎麼想?
無論是什麼原因,這種情況——甚至是在在理論上——都是我未曾設想過的,且這個想法有著出人意料的親密性。
我試著想像這個情景。他們會將我的身體包裹在石膏中,然後我身體的各個部分會被塑型和製造出來,並用螺栓連接在一起。
而我那張單調而半笑著的矽膠製假面,會被延展至整顆機械頭骨。然後我的身體部件會被交給石黑浩的一個實驗室進行包裝和組裝,被套上裙子和襯衫以及黑色長假髮;也許會有學生帶來一雙高跟鞋(從一個更老的模型上扒下來的,漆皮的)給我穿上。一雙發出令人信服的光澤和顏色的眼睛,回瞪著聚攏來的研究人員。
假設剛開始我不是被實驗室使用,而是被置於現實世界中進行展示:去一個新的舞臺劇或是一個人形機器人歌劇。
我將和一個助理教授一起從一個會場駛向另一個會場;在每個國際站結束後回到酒店,也許他會打開裝有我腦袋的手提箱,和我聊一聊他的不快;最後,當人形機器人巡演即將結束時,我會被遣回到一個觀察室裡,靠在牆上、沒有衣服和頭髮、低垂著頭。
學生們有時會在深夜找一些樂子,一邊喝啤酒,一邊讓我的人形副本唱著卡拉 ok。在剩下的時間裡——或者直到我的矽膠不再被認為值得替換的時候——我的這個人形副本將會一直借用我的外表、我的臉、我的表情,以及身為其原型的在世女性的記憶,被用來做一些和說一些我無法控制的事情。
我還沒有準備好放棄我的肖像權Telenoid 細膩的性格有時滿是女子氣,有時像個小男生,但這些特質對於小孩子來說都不足為奇
我把石黑浩比作賣花女(《皮格馬利翁》,蕭伯納筆下的戲劇人物),但這種比較只對了一部分。他對於創造的欲望,那種個人的痴迷,更多是受自我意識的驅動而非浪漫的情感。
在我與他相處的所有時間裡,我從來沒有覺得石黑浩——與他的一些機器人粉絲不同,或許還包括他的一些同事——迷戀他的女性機器人。令他興奮的是作為造物主(Creator)的力量,這個概念是指,他可能有一天會破解我們情感紐帶的密碼。
並且,他不在乎該解決方案以何種形狀呈現。如果他能夠將人類形態降低為最簡、最小的結構單元,那麼他就會這麼做。
這麼多的物理細節——精確的矽膠模具、完美的睫毛和角質層——會不會只是 sonzai-kan(意即完成的作品中隱含著創作者的靈魂,譯註)的本質的冗餘?了解它的一種方法是把人形機器人簡化為更為基本的東西。
他就是那樣做的。那個形狀出現在他的夢中。當他醒來時,他用粘土做了一個模型。Telenoid 是一個學步期的幼兒,約 1½ 英尺高(約 0.457 米,譯註),有著像外星人一樣光滑的皮膚,膚色慘白。
它有著短小的雙臂,沒有腿,但有一根球根狀的假肢——就好像是為了取代生殖器,兩瓣屁股圍在一起形成兩個球體。一束絲白色氨綸作為下頸部,連接頭和身體,但那不是一個連續而無縫的一整塊軟塑料。不像孩子的頸部那樣光滑。
在休息的時候,它的表情平靜得令人不安,也許是因為它深邃的黑眼睛;它薄而緊閉的嘴唇和微微上翹的嘴角;以及那柔和到幾乎察覺不見的額頭。它細膩的性格特徵有時顯得女性化,有時像一個小男生,但這些特質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都不足為奇。
它的臉傳達出一種人類小孩所不會帶有的平靜的權威感,但它的身體和小動作傳達出屬於一個孩子的脆弱和需求。
在石黑浩的研究所的一間研究室裡,他的團隊向一行丹麥遊客展示著最新的模型。Telenoid 靠在三腳架上,低至地面,一被激活便開始扭動著身體。它抬頭看著我們,由於我們的注意而開始有所反應,環視四周並搖動它的短臂。
它的小動作是那麼流暢而不費力,令它的舉止顯得很可愛。它開始以一種女性的聲音用日語對我們說話,與一個叫 Miriam 的研究生展開了一場生動的對話。目前的 Telenoid 是受遙控的,但是石黑浩希望能在接下來的幾年實現自主性。它的臉傳達出一種人類小孩所不會帶有的平靜的權威感,但它的身體和小動作傳達出屬於一個孩子的脆弱和需求。
Miriam 將這個幼兒舉起,在她的臂彎裡搖動它的假肢,然後兩人繼續咕咕嘰嘰地深情對聊。在這一點上,幾分鐘的觀察過後,出現在我腦海中的話語不再是「厭惡」和「夢魘」,而是「小」、「親愛的」以及「朋友」。感受對小外星人的愛護變得不再困難。
事實上,那天在實驗室裡參觀的遊客,是石黑浩為了與一家風險投資公司進行合作而安排的,他希望將 Telenoid 安裝在丹麥全國的各個高級護理設施中。
幾年來,他每隔幾個月就去那裡旅行一次。石黑浩的團隊及其合作夥伴處於現場試驗的最後階段;他們希望可以很快落地一個可行的商業計劃。每個人都很樂觀:測試對象很快就可以聯繫到這種奇怪的人形機器人。日本大使和丹麥王儲出席了 Telenoid 在丹麥的媒體發布會,後者在鏡頭前擁抱了人形機器人。石黑浩說,這次經歷使他想起了抱著自己的孩子的時候。
而那條視頻片段——療養院中的老年人們,他們都有某種程度的痴呆症狀——則令人信服。在其中一個視頻裡,穿著一件多彩高領毛衣的年長女人坐在京都一間工廠的一張沙發上,她的膝蓋上放有一個 Telenoid。
雖然她的監護人們已經解釋過她平時很少與他們說話,但是此時的她卻與面前的人形機器人談笑風生(她可能了解或不了解這個機器人是被大阪的志願者所遙控)。在另一個視頻裡,一個看起來更加脆弱的女人,有 100 多歲,癱坐在桌子前,雙臂緊緊地摟著自己。「她很沮喪,且不與別人交談,」石黑浩的一個研究人員說。
然而當一個監護人員坐在她的身旁,並遞給她一個 Telenoid 時,她的神色亮了起來,咧著嘴笑。出於純粹的快樂,她開始發出一些短促的嬰兒般的聲音:「啊-啊-啊-啊!」她把這個機械幼兒抱在胸前,臉上帶著幸福的表情,開始慢慢地來回搖晃它。
這段視頻有力地證明了一部機器可以喚起一種情感上的聯繫——不過是與什麼東西的聯繫呢?這個年過百歲的老人的臉上閃爍的是一種認可的表情嗎?是很久以前的快樂的復活嗎?「我們還不知道,」研究人員說,「但那些喜歡 Telenoid 的人往往是曾經有過孩子的人。」理解這種恐怖的說法需要一點時間——有些人會在高齡階段陷入孤獨的處境中,然後通過懷抱一個四肢發育不良的機器人而重溫擁有孩子的快樂。
十幾年來的研究進展帶石黑浩饒了一個大圈:從他小女兒的人形機器人再到另一個外表空洞的幼兒機器人,它可以是任何人的小孩。一個人形機器人,其外觀使人感到最生而直接的害怕,且令人印象深刻:一旦它投入運轉,你就會被它吸引、與它配合,就會忍不住想要愛護它。
在我們以貌取人的所有方式中,都消寂在這種「中性外表」之中,石黑浩如此描述 Telenoid 空洞而抽象的身體。而這一領域的遺留問題,是他一直所試圖去定義的那種難以名狀的東西:一種確實的人類的存在,毫無神秘可言。
它是一個局外人,和它的創造者一樣,但卻能激發我們的感情。在持有人形機器人時,其人性的來源變得無關緊要,即使它是來自於一些幾乎不像人類的東西。
Telenoid 休息時,表情平靜得令人不安
今天,石黑浩的人形機器人女兒站在白色平臺上,被密封在實驗室的一個玻璃陳列品中。即使身披淡黃色的夏裝,此番景象也令人望而生畏。
胳膊太長了,就像猿猴,胳膊垂得太低,其中一支笨拙地擺在褲襠上,好像是為了做保護。還有那可怕的下咧嘴,令它看起來面目猙獰。它似乎還是 15 年前剛問世時的樣子——那個看起來渾身不自在的小女孩原型。
Risa 現在正在她父親曾就讀的大學系學習,也是為數不多女性之一。他的家人都感到高興——不過,石黑浩卻有一點困惑:他們從來沒有討論過他的工作。
「但這是積極的,對嗎?」他向我求證道。「我不確定製造一個她的機器人副本,會對她造成什麼樣的影響。最後,她來到我的實驗室,」他說。「現在可以找一些藉口了。」他為此大笑起來。
對於石黑浩來說,Risa 似乎與他「最漂亮」的女性原型相左:聰明而不耐煩,不像小女生,像是一個自由思想家。她似乎超出了他的想像。
他把她看作一個混合體,兼具「典型女性特質和像我一樣強烈的性格特點」。她在數學和物理方面很有才華,而且他覺得她很有競爭力——特別是與男孩們相比。「有時候,她很堅強,」他說。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小會議室裡,與她父親的辦公室在同一樓層,我立即被 Risa 冷靜的智慧擊中了。Risa 無疑就是視頻剪輯中的那個女孩,有著同樣圓圓的臉和深邃的眼睛,現在的她穿著一件合身的上衣、戴著眼鏡和一條水晶吊墜,她的頭髮紮成了低垂的馬尾。
這個剛開始學步的女孩已經在與她父親的早期機器人一起玩耍了,她大笑著,試圖讓它們在實驗室裡追她(他在他的 PowerPoint 幻燈片中仍然使用了這個鏡頭。)她從來沒有聽過他的演講,最近才第一次讀了他寫的書。
在論及為什麼以她為副本做原型時,Risa 和她父親一樣是實用主義派。「我是他能找到用來建模人形機器人的最近的例子——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原因了。「(Risa 和我通過一位翻譯進行交流)
有時學生會問起 Risa 的姓氏。「我想是因為我的父親很有名,」她說。但正如石黑浩和他的橡膠鋼模仿者之間涇渭分明的界限一樣,Risa 也把「教授」和她的父親看做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即使看起來很像)對象。
在滿是學生和教師的大學裡,他富有魅力,像是一個「榜樣」,將人們吸引到他的工作中;在家裡他又再次成為他自己,一個專注於滿足自我好奇心的研究人員。一個真正的研究者,Risa 說,「會試圖發現他所感興趣的事物。」
雖然 Risa 尚未決定專業,但她知道她對人形機器人科學不感興趣。然而,她的野心與其家族的一樣大:「無論網際網路之後會發生什麼,」她說,「下一個重大的創新領域,不管那是什麼,就是我想要參與的。」
她認為,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捲入她父親的工作(她不會稱之積極或消極),這使她變得更勇敢。「我有點是被迫成為父親的項目的一部分。因為我有著別人從未有過的經歷,所以我覺得什麼任務都可以實現。且從那以後,當別人說「不,不可能,我們不能這樣做」,我想也許我能做到。我父親能做別人不能做的事,而我是他的女兒。」
據我所知,石黑浩不會想到她會這樣說。
他創造出他自己的副本那年,Risa 9 歲,她在那時參觀了大學,與 Geminoid 互動,他在一邊遙控。
「我對父親的聲音的關注,比對那個人形機器人的關注更多。」她說。那天她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她看不到父親——他不在她的身邊,而是在牆外的另一個房間。
「有一天我想擁有我自己的副本,」石黑浩說道。「也許每個人都想要一個,對吧?你不覺得嗎?」
我花了數月時間與石黑浩進行通信和 Skype 交流,進行數周不間斷的相處,還會研讀他最珍視的東西(他的工作),這些已經成為刻意安排的親密關係帶來的另一種壓力。
他眼中的我是一個完全被他迷住的女性,一面反映了他的形象的鏡子,一間充斥著他的思想的回音室,一個與他自己的對話;我所知道的石黑浩是一個穿黑衣服的怪人,一個做了自己的副本的人,一個對我的工作很有研究價值的課題。現在,這些分身正在一間黑色的小房間裡跳舞。將他們連接起來的,是服務於一個有限目的的有限魅力。
任務完成,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外面,購物廣場漆黑一片,悄無聲息。我們互道再見。
相處時光結束了。我離開了日本。